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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人禮讚

闊人禮讚

作者:聶紺弩
他的圓圓的面孔上有一層紅潤的寶光,那寶光使他顯得高貴而且漂亮。那是營養好,生活舒適,不大操心人的標誌,也是闊人的標誌。有人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那是不確的。治人者或者多半有那種寶光,但勞心者卻沒有。只有不勞心自然也不勞力的治人者,才那麼容光煥發。一天天地發胖,一天天地體重增加,使他自以為是越過越強健了。有時候,露出滾圓的膀子給清客們看:「我的體格怎樣?」必然全聽到別人重複一道「夫健全之精神,必寓於健全之身體;非常之事業,恆賴於非常之體魄」之類的高論。
有這樣一種人,自以為天生下來就是統治這世界的,享受別人的辛勤的成果的。自以為自己坐著比別人站著都高出一個頭。他看他左右的人如人之看狗,看一般人如站在阿爾卑斯山看地上的螞蟻群。他看不慣別人直著腰站在他面前,聽不慣別人說一句沒有阿諛意味的話。他沒有一個朋友,更沒有父兄或師長之類,如果有那些人,也必須如劉邦的爸爸擁著苕帚跪在門口接劉邦一樣地對待他。他自然不屑看一個人,也不屑跟一個人講話。假如什麼時候,你以為他在垂青你九*九*藏*書,那一定是他在望站在你前面的什麼人;而真跟你講話的時候,你反而以為他跟站在後面的誰講話。而且他似乎真不會講話,倒只會用鼻子哼哼的。「這樣辦好不好呢?」「哼哼!」「那件事應該怎樣辦呢?」「哼哼!」他沒有意見,如其有,那就是:「你是什麼東西?」即那哼哼所表示的。萬一他講起話來,那就世界上只能有他一個人的聲音。極低聲的微語,也能壓倒一切的喧嘩,別人如果也可以發聲,恐怕只是「是是」和鼓掌而已。
越接近死的人,越想在地球上站牢——總在為自己霸住這地球打算:越是作惡多端的人越是關心自己的名譽——總在為自己生前身後的名譽打算。他們把自己的相片印出許許多多,藉著某種力量,散布到全國乃至全世界。他們雇傭會寫字的窮人替他們在新建築物上,名勝古迹的地方,乃至商店的招牌上,寫上許多字,卻落他們的款。那些字常常是刻在石頭上的,可以流傳到很久,以便多少年之後,真實情形日漸湮沒,後人會驚服那時代的偉大人物同時還是出類拔粹的書法家。此外還請許多文人替他們著書立說,印成許多「××read.99csw.com×言論集」,「×××著作集」,「×××全集」,裡面包括對於文化、歷史、科學、哲學、藝術、社會、政治、軍事各種各樣的可貴的意見。使人一見就會嘆服他是天生的聖哲。至於那些替他所寫字著書的人呢?縱然當時能多少得到一點什麼好處,時間一過,他們的姓字就與草木同腐了。
他走路的時候,一定是挺起胸,抬起頭,揚起眼睛,膀子向兩邊分得很開,大搖大擺,氣焰萬丈。即使是他獨自一人,沒有人在前面替他鳴鑼開道,他的面前無論有多少人,無論那些人正在做什麼;即使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何許人也,也自自然然會閃出一條巷子讓他走過去。像長板坡的曹兵看見懷裡繃著阿斗太子,一手持槍,一手仗劍,騎在馬上,猶如生龍活虎的常山趙子龍來了一樣。他不會用兩隻腳走路。而是用許多腳:「某人來了!」聽到這話的時候,如果你不看,你會以為他是一條蜈蚣,因為至少有幾十雙皮鞋同時在響。如果你看,又會以為他是苕帚星,因為他拖著幾丈長的越遠越大的尾巴——他的跟班們。而精神上他也決不止是一個人;比如說,坐席自然獨霸一方;坐火車九*九*藏*書,極落魄的時候也要翹起腿來佔住兩三個人的位子,如果不是一整個車廂,兩頭還用人把住門,使得查票員不敢打那經過。看戲,就得一個包廂,甚至一個院子,假如不是一條街。辦公,更不用說,誰也不能估計究竟該有多少機關才能使它盡量發揮他的天才。順理成章:他的公館足足可以駐紮一個集團軍,縱然那裡面沒有一個吃空額的軍官。他每頓可以吞下夠一萬個人吃而有餘的大菜。他的太太或者說王后王妃,誰也不容易知道確數,而隨便「來往」一下的「夫人」「小姐」當然不在其內。死了更要造一座比房子更大的墳和足以開幾個銀行的殉葬品;遺憾的是不能把地球裝棺材里去——。
假如有人在和他們做朋友,那是一件不幸的事。人們以為你總會在巴結他,他決不會巴結你,總會以為你甘願作他的走狗什麼的,決不會以為他會作你的。你偶然有幾個錢用或是找到了一碗飯吃,別人會馬上想到是你的闊朋友的賞賜和提拔;他無論怎樣揮霍,無論升到怎樣高的官,決不會有人誤會是出於你的力量。縱然也有時會給你幾個錢,而你又肯要,那算什麼呢?在他不是九牛一毛,大倉一粟么read.99csw.com?別人看見了,一定說,他真慷慨啊,真疏財仗義啊,真肯接濟朋友啊!連他,甚至連你自己,都以為你應該含著眼淚感激他,以後還要粉身碎骨,結草銜環來報答他。至於你,無論對他盡過什麼力,用了多少心計,絞過多少腦汁,別人,他,你自己,都以為這是應該,都不會以為你的心血是什麼尊貴的東西。他可以拍你的肩,親昵地說:「朋友啊!」你就有感覺得飄飄然的義務:你卻無論什麼時候,不能在他身上任何地方動一下,甚至於是替他拂掉背後的灰塵。他可以說:某人,替我到某處去做一件什麼事;可是即使順便,你也不能請他替你丟一封信到郵筒里。在人面前,你和他站在一塊兒或者一同趕路,縱然你有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毫不自慚形穢的素養;可是你怎能擔保他呢?他也許正在嫌你這位叫化子似的傢伙損了他的尊嚴。
1945,國慶,渝,三十六計樓
聶紺弩(1903~1986),湖北京山人。作家。著有雜文集《灣外奇談》,散文集《沉吟》、《巨像》等。
幾乎每一個闊人家裡https://read.99csw.com都有萬民傘,上面寫著「愛民如子」之類的詞句。到處都有官老爺們的德政碑,有的甚至有他的生祠。只要翻翻他們的家譜,墓誌,他們每個人都是天下第一,古今無雙的民之父母。可是這樣好的民之父母,卻在故鄉乃至官地置下了阡陌連綿的田莊,建起了雕梁畫柱的府第,娶進了許多千嬌百媚如花似玉的如夫人,生出了一枝枝軍隊一樣,浩蕩的公子和小姐。好像這些真是天相善人,特別從天上掉下來給他們的,與他們的子民毫無關係。他們的公子們叨他們的光,分據著朝內外的要津。小姐們也都無端嫁得金龜婿,間接與聞著朝政,這時候有不知趣的人出來說:「某公某公並非真是那麼好的呵!」他們的公子們會饒你么?那些小姐會讓她們的乘龍快婿饒你么?俗語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五代以後,誰都對於一兩百年前的事模模糊糊,門生故舊們修的國史,記的野乘,以及國史野乘所取給的資材,萬民傘,德政碑,祠堂記,墓邗表之類一齊都變成信史。
這世界就是這種闊人的世界;過去是他們的列祖列宗的,將來自然是他的龍子龍孫的。這是幾千年封建制度的成果,世界上一天有這種闊人,就一天沒有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