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煙頭

煙頭

作者:凡一平
「不坐!」他一揚手,又繼續用香煙指著我:「你快點去把那婊子找回來,我就不信那爛東西是天鵝肉!」
「是,這個局長叫唐雙慶,」我說,「他想私了,可是……這件事情是沒法私了的。」
我笑宋小媛也笑。我們笑得十分默契,因為我們的笑來自一個古老的笑話:古代有一個皇帝不吃肉,他的臣子犯了錯誤,他就罰他們吃肉。我跟宋小媛講過這個笑話,因為她也不喜歡吃肉,或者很少吃肉。現在,她反而引用這個笑話來調|教我。她模仿皇帝的口吻,像一個女皇帝。事實上她跟女皇帝也差不多,因為她是夜總會的統領,整個娛樂城是她的王國。
「假如我處理不好呢?」我說。
「看來你是不打算給了,而我也不想再出更高的價錢。」他說。「不過,你就是不把煙交給我,我大哥也不會有事。」
我反而問道:「唐雙慶是什麼人?」
姚黛點頭,又搖頭,「你是經理,我想他們需要你幫忙,是吧?」
「我能喝三斤這樣的酒,」我盯著她手上的紅酒說,「縱使我醉了,誰也別想從我手裡把煙頭拿走,除了警察。」
我說:「我知道那個矮胖子……」
「連使用的香水都一樣,還說不是?」
「不,這不可能,」姚黛說。「她喜歡的男人,她不會讓他娶我。我不喜歡的男人,她也不會讓我嫁給他。」
自始至終,我沒有被矮胖子的把兄弟的金錢誘惑。他和我的交易沒有做成。那支煙還在我的手裡。它本來是一支常見的香煙,成本不會超過一元錢。但因為它戳過一個女子的乳|房而彌貴天價,兩萬元錢也買不走。這支煙矮胖子抽過,在用它戳燒女人以後才落到我的手裡。現在他派人來要把它要回去,並且一擲重金。這支煙是他的,卻要用錢來買,或者說他是失主,當他想要回失物時卻還得支付高昂的贖金和酬金——這麼做已經使他夠委屈或窩火的了。而更窩火的是他願意出來那麼高的價錢都還不能把失物拿到手。區區一支煙讓人付出的代價是這麼大:它毀了一個女子的一生,然後迫使一個男人破費兩萬元欲把他買走。
「你打算怎樣處理這件事情?」宋小媛說。
我想是這樣。
姚黛笑。「假如你不喜歡我用的香水,以後我就不用了。」她臉色輕浮,卻說得認真。
「那你說,你知道什麼?」
「原來是你。」我說。
我說:「好呀,那你去搞掂吧,因為你比我有本事。」我轉身就走。宋小媛叫我站住。我站住。
然後宋小媛就走了。她叫我跟她一道出去。我們步行在醫院長長的和曲折的路上,因為她把車子停在醫院的門外。我們在走往車子的過程中微笑和談話,像是某位康復病人的家屬。
「以前的事不管,」我說,「但我當經理之後,就不容許有這種現象再發生!」
姚黛說:「就是那個用煙頭燒傷阿雯的矮胖子呀!」
矮胖子男人把煙點到了我的額頭,說:「等我找到她,大不了多花幾百元,我要讓她當你的面,乖乖地脫褲子!你等著瞧。」
我看著他那兩根組成「V」字的手指,像看著冠軍或勝者居高臨下的體態,只可惜我不站在他那一方。我搖搖頭,表示遺憾。
「至少剛才那位拒絕你摸弄的小姐不是。」我說。
我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紙包。我把紙剝開,露出一個煙頭,它像一顆糖果或者一粒子彈一樣,讓姚黛又喜又怕。
但是最光採奪目的並不是花籃,而是美麗高貴的宋小媛——不管是從哪一個方面:她的容貌,她的氣質,或她的財富,都使群芳遜色。
「是的,我剛當經理不久。」我說。
「那你為什麼害怕?」我說。
「你錯了,」我說「她曾經說過,等你滿二十歲,就九-九-藏-書把你嫁給我。」
我又搖搖頭。
「那好,」他說,「你給我把那婊子找回來,我要屌死她!」
「去你媽!」他罵道,「來你這坐台的小姐都是婊子!」
宋小媛說:「知道為什麼這麼晚還叫你來么?」她的口氣居高臨下,完全把我當成一名部屬,事實上的確這樣。
我說:「等把這件事情處理完,我才能輕鬆。」
現在,宋小媛獨自進入車子里,親自駕駛它回別墅去。
這時候,姚黛急匆匆進來,大張著嘴對我說:「童經理,不好了,阿雯小姐跳樓了!」
這是傷害你的凶具,我說,但也是法辦兇手的證據,當然也可以是獲得賠償和利益的武器。現在我把它交給你,因為你最有權力處置它。「毫無疑問它首先肯定是一隻毒蟲,」我進一步闡明,想通過比喻使我的闡明生動和具體,「這隻毒蟲殘害了你,而現在你可以用這隻蟲去懲罰殘害你的人。它現在非常重要,因為正有人用重金收購它,然後把它消滅。現在這隻煙頭的價值和作用大不大?就看你怎麼對待它。你可以把它當蟲子,當子彈,當鑽石,都可以,就看你要什麼。你要什麼都不過分,真的,因為無論你得到什麼,都不能使你回到從前。」
「不,你用吧。」我說,「這種香水能使你的氣質高貴而令別人著迷,因為這是世界上最好的香水。」
「她如果教你嫁給一個她喜歡或你不喜歡的男人,你也會嫁嗎?」我說。
「那還能怎麼樣?」姚黛說,「人不傷也已經傷了,事到如今,賠償是最好的辦法。聽他們說,他們願意給十萬給阿雯,另外你這還有兩萬。」
「你是沒醉,」宋小媛說,她又看了看我,「你是瘋了。」
「不。」姚黛搖頭。
「明天,把那煙頭給他們,」宋小媛邊倒酒邊說,「兩萬塊錢都別要了,你不缺那個錢。那個受傷的姑娘,也由我們這邊賠。」
她眼皮往上一挑,努著嘴說:「我都二十歲了。」
她首先看見白——白色的天花板或牆。全身潔白的醫生和護士,他們頭上的帽子、臉上的口罩、卸掉口罩的牙齒以及穿在身上的衣裙,都是白的。就是這些清白的活人救她,不然她就死了。許多想活而垂死的人,常常是無法挽救。而許多想死的自殺者,偏偏就起死回生——人世間局勢這樣莫名其妙!
煙頭像一隻蟲子,又一次來到阿雯的面前。她戰戰兢兢地看著它,眼睛里充滿著恐懼。如果她能叫喊,整個病房一定為之顫慄。但現在她的上下頜還被石膏固定,她只能用眼睛說話。她惶惑的目光打著問號,在質問我為什麼要把煙頭放在她的面前?
她在著名的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昏迷並被搶救了三天三夜后,終於睜開了雙眼——但她卻是另眼看待這個世界了!
「你想撒手不管?」我說。
宋小媛不假思索,說道:「罰你吃肉!」
「你說她不是婊子?」他還用香煙指著我:「來你這坐台的小姐你說不是婊子?!」
「我就想玩那婊子,」他說,「可她連摸都不讓我摸!」
「你蒙誰?」他說,「你以為我是第一次到這裏來嗎?在你不當經理的時候,我帶了多少個女人出去睡覺你知不知道?」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
「你知道什麼?」我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說,「總之我感覺不能私了。」
「你是個男人。」姚黛說。言外之意她原來以為我不是。
香港男人見我和宋小媛產生齟齬,便過來協調。他說:「兄弟,這種事情腎腎水,小意思的啦,用錢分分鐘就能搞掂,在香港都是這樣做的啦。」
「那不是矮胖子!」宋小媛打斷說,她不允許我這麼稱呼,或許因為香港男人也https://read•99csw•com是矮胖子的緣故,「他是稅務局稽查分局的局長!」
「那我就處理你。」宋小媛說。
我站在醫院門口,目送一部動人的車子和一個更動人的女人遠去。我忽然心灰意冷,失望迷茫。一個巨大的紅十字懸挂在我的頭頂——我雖然沒有抬頭看它,但是我能感覺它的存在。我的肉體解脫自由,但我的靈魂卻被釘到了十字架上。我的欲放縱時,我的情在受難。
「我當然不管,」宋小媛說。「我要是管了,你又說你沒權。這件事由你全權處理。」
「如果我要私了呢?」宋小媛說。她倒了三杯紅酒,一杯給香港男人,一杯給我,一杯自己拿在手上。
「否則我們會掉進一個無底洞里。」我接過宋小媛的話頭說,是為了說明我和她想法一致。
然後她看見其它顏色和別的活人——諸如或青或紫或藍或紅的鮮花和眉開眼笑的如花的姑娘和少女。這些親切的人和物紛至沓來,祝福她的新生。
「怎麼?」姚黛說,「你連唐雙慶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姚黛說:「當然,唐雙慶的人唄。」
「原來你什麼都清楚。」我說。
「我和他們打交道比你多。」姚黛說。
然後他走了。
「她喜歡我,也喜歡你,」我說。「你想,她能把你往虎口裡送或者能把我往火坑裡推嗎?」
「她喜歡你跟喜歡我是不一樣的!」姚黛分辨說。
「你先坐下來,喝杯茶,好嗎?」我說。
我忘不了我迅速做出的第一個動作或反應,是彎下腰去,撿起剛丟到地上的香煙。廂房裡的人,都看到了我的這個動作。他們的目光盯著捏在我手上的一支煙,像是看著一件置人死地的凶具或把柄——事實上這樣的比喻或形容恰如其分,因為把一名美好的姑娘推下樓的禍根,是一支香煙。
那名矮小肥胖的男人惡狠狠地打擊不給玩弄甚至不願陪舞的女子后,被我連拉帶請地帶進他原先所在的廂房裡——他羞憤惱怒依然罵不絕口,並且酒氣熏天。他的手上還夾著一支煙,但是已經熄滅。剛才他在用這支煙戳向女子的肉體時這支煙還在燃燒,要不然我怎麼會聽到女子疼痛的尖叫或嘶喊?我看見這支煙的時候,這支煙已經沒有了火頭卻比它還在燃燒的時候使我發悚——因為用一支正在燃燒時的香煙去戳一名姑娘的身體直至熄滅,足可以見它在人的皮肉里留下的傷痕或創痛,就像一把已經鮮血淋漓的刀肯定要比它光潔的時候使人恐怖一樣。
姚黛驚慌失色。「不,你胡說!」她說。「小媛姐決不是這種人。再說,我沒有不喜歡你呃?」
「你會把我怎麼樣?」
默默地,我把他指向我額頭的手抓住,再用我的另一隻手去拔出夾在他中的香煙——那支欺侮過好幾個人的香煙彆扭地離開他的身手,也離開我的額頭。我把它看了一眼,然後丟在地上。
阿雯從樓上往下跳的時候,一定沒有想過還有比跳樓更好的方法。諸如上弔、切脈和吞安眠藥,都要比跳樓好——假如任何方法都能置人死地,那就不要緊,因為痛苦的是活人,而死人不會感到痛苦。但假如人不死,痛苦的就是想死而不死的人了。特別是跳樓不死的人,尤其痛苦。
告別阿雯,我在醫院門口遇上姚黛。她是來探望阿雯的,卻緊緊地把我拽住,我說放開我好不好?行不行?
「不不不,」姚黛聲張。「小媛姐喜歡你,我不敢!」
宋小媛叫我去她的別墅。我去了,因為我以為那個香港男人走了。
「那件事?」我說,「你認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么?」
然後我把話題轉到別的方面。我說剛才有個男人從我這裏走出去,你看見了嗎?姚黛說看見。「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https://read.99csw•com」我說。
現在,全身發白的女子凝固麻木,像一個凍僵的人擺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她感到溫暖。那厚厚的積累在她身體和心靈上的冰雪,如何才能融化?
姚黛用心地聽,對我的話深信不疑,因為她的一雙眼睛晶瑩純凈,像兩潭清水。
「你是歌舞廳的經理?」他說。言下之意是說他從前沒有見過我。
「如果你喜歡的女人受到威脅,你不怕么?」姚黛反問。她的反問讓我無言以對,因為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最主要是,我不知道我喜歡的女人究竟是誰?宋小媛還是姚黛?
「那說明她不是婊子!」我說。
「你認為我會幫他們嗎?」
原來他和矮胖子是同胞或把兄弟。他和他沆瀣一氣,但兩人的長相卻迥然不同: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他倆即使是兄弟,也是兩個父親生出來的。我想。
阿雯就是跳樓不死,或者說她被救活了。
悲傷絕望的阿雯從樓上往下跳的時候,像一隻盛滿液體的瓶子,因為目擊者聽到的就像瓶子爆破的聲音,才緊張地去尋望的。他們在地上模糊地看見一團物體,近看才發現是一個人倒身在地,紋絲不動。但她的身上汩汩流血,就像是破罐流出的液體。於是,有人更緊張地叫喊。叫喊聲引來了更多的人。然後,人們奔走相告,並且把還在流血的女子送往醫院……
那名被煙頭戳傷的女子在我到時已經失蹤或逃離。關於這名矮胖的男人用煙頭戳傷一名不願陪他玩樂的女子,是姚黛告訴我的。她是歌舞廳的領班。姚黛的報告簡明扼要而小心翼翼,因為歌舞廳里混亂無序並且矮胖子男人就近在眼前,因為我無需經姚黛的指點就看準了肇事的男人,因為現場的矮胖子只有一名,並且他氣勢洶洶或怒髮衝冠。他的存在和暴虐使歌舞廳里成雙成對娛樂的男人女人們手忙腳亂、不歡而散,就像一條闖進牧場羊群的狼一樣。這時候擺在我面前的首要責任是要把這個行惡的男人支走。我向姚黛問清了男人所在的廂房,然後把他請進或扯入廂房裡。他在廂房裡繼續泄憤,罵罵咧咧。他漫罵的對象不僅是那名不願被他玩弄的業已脫逃女子,而且還擴大到廂房裡圍著他團團轉的幾個人。他罵誰指誰,那支夾在他手上已經熄滅的香煙像一根魔術棒,使被罵的人點頭哈腰或笑臉相迎。
「我再說一次,」他說。「兩萬塊,你給不給?」
「小媛姐和你好,你以為我不知道。」姚黛說。
那個為矮胖子開脫的人已經把價抬到了兩萬元,還是不能從我這裏把一支煙買走。他先開口五千,見我又聾又啞,就提高到一萬。我無動於衷,他提到一萬五千元。我還是冷漠麻木,然後他提到兩萬。
「忍一忍,兄弟。」我說,「何必為一個不懂事的女孩大動肝火呢?再找一個女孩陪你玩就是了。」
「童漢,你臉色很差,要好好休息。」宋小媛說。
「你怕什麼?」我繼續追問。
「有什麼不一樣?大不了喜歡我比喜歡你強一些。所以我當經理,你當領班,實際上是經理助理。」我說。
「總之我感覺你和小媛姐的關係非同一般。」姚黛說。
姚黛說:「他的人剛剛不是和你談妥了么?」
「如果你喜歡的女人受到威脅,你不怕么?」姚黛再次追問。
姚黛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沒有立刻看見她,因為我正在閉目思想。但是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了——那是一種非常好聞到令我陶醉的香水。但我不能聞這種香水,因為我一聞這種香水就會意亂情迷或衝動亢奮。我清楚這種香水產自法國,因為宋小媛常用的就是這種香水。這種香水飄進我的鼻孔時,我以為來人是宋小媛。但是我睜開眼睛一看九-九-藏-書,卻見是姚黛。
「為什麼?」
「他官不大,」姚黛說,「市稅務局稽查分局局長,但他的權勢很大。偷漏稅得經過他這一關。那天晚上,就是一家企業為了偷漏稅的事,請他喝酒吃飯,然後到歌舞廳來玩。然後就發生了那件事。」
我說:「我真不知道。」
「那……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說。
「你今天像變了個人似的。」我說。
但是這個男人的慾望得不到滿足。唾手可得的金錢,居然也沒有使我動搖。我無聲地與利誘者較量著,像一個少有或難能可貴的大公無私的領導幹部。我的良心告誡我不能把煙交到手段兇殘的男人手裡,因為這支煙上有這個男人的指紋和唇印。
最後她看見我——一個趨炎附勢卻尚有天良的男人。在她受辱的時候我態度陰冷,而當她生命垂危時我心焦血熱。是我極力主張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她的。當她需要輸血的時候,是我第一個伸出自己手臂。我沒想到我的血型竟然跟她的相同。於是我的400CC鮮血被抽出我的血管,然後輸入她的血管里。現在她的血管里有我的血,但她的心靈卻充滿了對我的怨恨和敵意。我就像一個憐愛親友卻出賣或背叛祖國的漢奸,不可寬恕地默立在身體傷殘的阿雯床前。
阿雯靜靜地聽著,放縱地流淚。我把煙頭包好,交到她的手裡。她艱難地把它握住,慢慢地藏進靠近心窩的地方。突然,她發出了撕肝裂肺般的叫喊,面部堅硬的石膏因為叫喊發生迸裂,像雪崩一樣。這麼慘烈的變故,我想一定是因為煙頭又觸到她的乳|房了。
「很好!」宋小媛說。她顯得很高興,舉杯邀我們兩個男人幹了。
香港男人沒走,他連走的打算都沒有,因為他還穿著睡衣。他現在穿著的這套睡衣,我甚至穿過,因為他穿著的這套睡衣和我穿過的是那麼相似,就像是出自一個裁縫的製作。一個獨身女人的衣櫃里能有兩套相同的男人睡衣么?舟舟都不這麼認為,儘管他是個音樂天才。兩個男人同穿一條褲子,我想宋小媛做得真絕。但我又想這又有什麼大不了,既然我們能夠同享一名女人,同穿一條褲子又算得了什麼?
姚黛看看我,笑笑,像一眼把我看透了似的。
「我……我不是流氓。」我想起王朔,卻不想學王朔。
她顯得傷感、痛心,這表情不像是裝的。她坐下去,用手輕輕觸摸阿雯纏著的繃帶的臉,使阿雯的眼睛漸漸濕潤。她溫柔地對阿雯說話,她說話的聲音像和風,或者細雨。她叮囑阿雯把傷養好。其它的事情,由她為阿雯做主。她在阿雯身邊坐得不久,卻能使阿雯感動得下肢彷彿有了知覺——我似乎看見阿雯的腿動了一下,但願這不是我的幻覺。
「這隻是你的感覺,就像我感覺你是她插在我身邊的心腹,你是嗎?」
「談妥?」我說,「你是不是認為賠幾個錢這件事就算了結了?」
我們說說笑笑走出醫院。一路上我和顏悅色,志得意滿,直到靠近那部出類拔萃的車輛。
「正因為她喜歡我,才肯把你嫁給我呀。」
「我用了一點香水,」姚黛乖乖地說。「小媛姐送了一瓶香水給我,她說我該用這種香水。」
我說:「知道。」
宋小媛告訴我現在她回別墅去。
「把煙頭給我。」宋小媛說。我感覺她從後面還伸著手。要在平時,她的手准從後面將我抱住,臉貼著我的脊背,萬般嫵媚,然後什麼要求我都會滿足她。但今天她的手很反常,沒有向我施展柔情,而是直指著我,像一支威逼的劍。或許我應該感謝香港男人的存在,他使他的二奶束手無策,也使被他的二奶的豢養的男人,第一次昂首挺胸走出往日流連忘返的豪宅。
「要個面子你不給,給你好處你不要。九*九*藏*書好,」他說。「走著瞧!」
姚黛欲言又止。
宋小媛的到來,無疑就像是雪中送炭的人,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你沒喝醉吧?」宋小媛看著我說。她把快遞倒我手邊的酒杯,又收了回去。
「那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給我兩萬嗎?」
為什麼?宋小媛和香港男人看我的眼神都是一個意思。
她所遭受的創傷和殘害慘不忍睹——在她跳樓前就已身有傷痕。那個矮胖子男人用香煙戳的是她美滿的乳|房。火熱的煙頭在她的乳|房上燒成一個個洞。一雙豐隆的的乳|房都是蒼孔,像兩隻蜂窩。只要是目睹那雙像蜂窩似的乳|房的人,都明白她為什麼痛不欲生和跳樓。假如誰不明白,那說明誰不珍愛自己的性器官或生殖器。
「在我這坐台的小姐,只允許陪人唱歌跳舞,不容許陪人上床睡覺!」我說。
我和香港男人在宋小媛的介紹下認識,其實我們都互相聞名,但見面是第一次。香港男人邊和我握手邊說:「這麼晚打攪你,不好噫嘻(意思)。」我說:「是我不好意思。」
我說:「我知道他叫唐雙慶,但我不知道唐雙慶是什麼人?」
被我誤以為是宋小媛的姚黛在我的眼裡,被我重視。她已被確定不是宋小媛,但她的身上散發著宋小媛的芬芳。這芳香清幽寡淡而能撩人魂魄,樸素清純的姚黛怎麼會煥發這種芳香?而這種香水稀罕名貴,勤儉卑微的姚黛怎麼會用上這種香水?
我說:「我想阿雯跳樓自殺,不是我們歌舞廳的責任。」
宋小媛說:「對,必須明確而且堅持這一點。否則……」
他也用香煙指著我。他責問我是誰,為什麼拉著他?我告訴他我是歌舞廳的經理。我說:「我不是拉你,而是請你。」
這其實暗示我只能到此為止——我不能同她去別墅,因為那個把夜總會當作禮物送給她的香港男人還在。他就在別墅里。那別墅也是他送的,當然還有汽車。在他讓宋小媛送走之前,我是不可能到別墅去的。我甚至都不能進入車子里,儘管先前我是這部車的司機,現在名譽上還是。但是只要香港男人一來,我就被剝奪其實也是自願放棄當司機的權利,當然也放棄了情人的權利。我是宋小媛的情人,但香港男人來了,我就不是。我沒有資格凌駕于香港男人之上。因此我只有退讓。就連宋小媛都覺得她有義務侍奉香港男人,而我的隱退理所當然。我和宋小媛的關係不能暴露,至少不能對香港男人暴露,就像現實有情人的夫妻:妻子不能對丈夫暴露,丈夫不能對妻子暴露。但他對宋小媛情深似海、恩重如山——一個男人捨得把一千萬資財送給一名女子,這名女子即使不愛他,至少也應該感激他。這是一種報答。而我呢?我算什麼?我有什麼?我和宋小媛在一起的時候,只有情和欲。
「那你以為我是誰?」姚黛微笑著說。
我說:「那就是說,你願意嫁給我?」
宋小媛看著我,微微一笑。「算你聰明,」她說。「但是做起來可沒有說的容易,你要好自為之。」
死去活來骨肉分裂的阿雯面目全非,在別人和我的眼裡,像一朵被踐踏后殘在的白花——她的全身都是白的,因為她被石膏和繃帶包裹著。她的頭顱破了,頭髮被剃光。她的下巴頦分裂,嘴被封閉起來。她的肋骨、肱骨、雙手和雙腿不同程度地折斷,不能動彈。她現在不能說話,以後也很困難。大夫說,無論花多少錢,也無論醫術如何高超,她今後都將永遠坐在輪椅上。
「兩萬,」他說。他同時伸出兩個手指。「不能再高了!把東西給我吧。」
她也帶來一個花籃——一個由茉莉、天竺葵、艾菊、玫瑰、石竹、花薄荷、薰衣草、滿天星等組成的花籃,像一個濃縮的花圃,移植到病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