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屍
男孩沒有反駁，他突然笑起來：「師父，要是我被他們掐死了，你會不會……把我趕回家鄉？」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過去。她的手一直插在口袋裡，不安地摸著口袋裡的鑰匙。
他走路始終輕飄飄的，就像踩著棉花。
這一行在江湖上被稱為「萬里行屍」，有很多禁忌，神秘詭異之極。如果有人遇到「萬里行屍」，必須遠遠避開，更不可以跟趕屍人講話。
一切都是未知，就像他那丟了魂一樣的鈴鐺聲。
四周的樹木無邊無際，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什麼鳥在裏面低低地咳嗽著，它們好像怕驚著天上人。天上肯定是有人的。
那個男孩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他謹慎地站在趕屍人旁邊，弱弱地說：「師父。」
趕屍人說：「我們的心裏都明白。」
接著，趕屍人面朝堂屋方向，閉上了眼睛，過了好半天，他好像倦倦地睡著了，嘴裏開始含糊不清地叨咕起來，類似說夢話，那聲調讓人不寒而慄。
「假如屍體突然動起來，我一念他就不動了。」
「哎。」一個女人應道。
似乎是那雙棕色圓頭皮鞋。
從這個角度說，一直跟在他們後面的長水就是一個趕屍人。
一股難聞的腐臭味瀰漫開來。
趕屍人並沒有動，站在原地看著她。
他從頭看到尾，又從尾數到頭，終於確定屍體變成了六具。
也許，這片墳地就是一個美麗的小村，所有的人家都門戶緊閉，外面的人不進去，裏面的人也不出來。
開頭，我說我就是那個趕屍人，那不是跟你開玩笑，這個故事就是那個趕屍人講的，在看守所里。
「你看，天快亮了……」
那聲音在黑夜中傳出很遠。
「那怎麼辦？」
女人不再說什麼，一隻手抓緊野山雞的雙翅，另一隻手舉起菜刀，猛地剁下去，雞頭就掉了，鮮血噴涌而出。
他走在路邊的野草里，儘可能離路中央那一隊死屍遠一點。他的腳下就是很深的山谷，可以看見暗淡的水光，那是一個湖。
當指針剛剛指向兩點十五分的時候，男孩就看見那個無辜的老頭出現在堂屋黑洞洞的門裡，他臉色蒼白，身體僵直，平伸雙臂，一跳一跳走出來。
「他好像是個人。」
「真的。我偷過的屍體，多數是在野墳里偷的，沒姓沒名沒人管。只有一具，我是在一家祖墳里偷的，有墓碑，上面寫著——祝尤科之墓。」
趕屍人眯起了眼睛，盯著男孩問：「什麼問題？」
這時候，女人看見他把手舉過來，捏著一疊錢。她猶豫了一下，接過來。
孤店
假如有誰深入湘西採風，在大山皺褶的一個偏僻村寨里，或者終能見到一個眼花耳聾背駝腦昏的老者，聲稱，他早年間曾目睹趕屍這回事。但是，若追問下去，必定前後矛盾，漏洞連串，極不可信。
祝尤科換上深藍色道袍，走出房門，要上路了。
沒錯兒，這一天是2002年10月13日。
「你怎麼知道？」
他的神情變得十分詭異，輕飄飄地朝那兩扇猩紅色的大門走過去。好像那些死屍的身上有一種強大的吸力，他千方百計要接近他們。
「聽一個人說的，他也偷死屍，而且在你家裡住過。他告訴我，確實有趕屍這回事，趕屍人就住在你家裡……我在這裏等他們幾天了。」
「聽到我的銅鈴聲，剛死的人會詐屍，跳起來跟我們一起走。」
女人一驚。
祝尤科低聲叨咕了幾句什麼，好像是某種咒語，那四男一女突然動起來，一轉眼已經圍成了一圈，把瘋子困在了中央……
趕屍人說：「我更想聽聽，你是怎麼逃出他們掌心的？」
「他們要是活人，我就不害怕了。我用棍子捅過他們，肯定是死人。」
天徹底黑了，另一個世界緩緩睜開了眼。
很顯然，這個趕屍人一直在什麼地方監視著他！
然後他站起身，背上背包，拿起鈴鐺，牽著繩子，繼續朝前走了。
那個女人安然無恙。
問你一個問題，假如那個趕屍人是你，你害怕嗎？沒什麼用意，我只是隨便問問。
「你找他？」
男孩沒有回答。
「你跟我來。」
那個黑影突然笑起來，那笑聲底氣十足，就像突然打開的水龍頭。不是那個男孩，那個男孩的聲音總是弱弱的。
這幾個販毒分子都是死罪。
那五雙鞋還是一動不動，不過，在這種對話中，它們很像是在屏息聆聽。
說完，老頭步履蹣跚地走到廂房前，為趕屍人打開了一個房間，點上了茶油燈。現在我們看清了，這個老頭的臉十分蒼老，像風乾的大棗，一雙老眼渾濁而頹廢。
「順這條山路走下去，還有兩天的路程，就到了上固，你不用跟著我。」
兩個人對視了半天。
「這回算五個人吧。」
這個三合院是典型的三房一照壁。
男孩說：「不用。」
「你一直懷疑他們是活人。」
那五具屍體平伸的胳臂一點點彎曲，回收，紛紛把臉上的黃表紙揭下來，露出了五張陰森的臉。
「兩年前。」
「你在作惡。」
「鈴……鈴……鈴……鈴……」
他走了出來。
他們大約有十幾個人，衣服上都寫著「POLICE」的字樣。他們隱身在車輛四周的石頭和樹榦后，所有的槍口都對準了車窗。有七九式微型衝鋒槍，有八五式狙擊步槍，槍管在陽光下泛著藍色的油光。
「他怎麼會來我家呢？」
而他們走過的那條不見人跡的山路，依然在深山裡驚險地蜿蜒，似乎更荒涼了。依然很少有人知道它。
趕屍人站在原地，靜靜地觀望著這場追逐，面無表情。
林子中有一隻鳥孤單地叫起來，它的嗓音難聽極了，啞啞的，有點像剛才那個哭喪的女人。
「把死人弄活難，把活人弄死容易。你想看？」
「……祝你好運吧。」
「為什麼？」
「你剛才關門幹什麼？」
這個院子沒有花，顯得很冷清。這種感覺也可能來自大門旁的那棵橘子樹，它已經死了，枝杈乾枯僵硬。
「那個咒不是不頂用嗎？」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間望了望，他已經吹滅了燈，那窗子黑糊糊的，沒有一點聲息，好像有一雙疲軟的眼神正朝這裏望過來。
這裏人跡罕至，樹木陰森，又是深更半夜，卻出現了趕路人，這十分值得懷疑。林子中的鳥也不咳嗽了，屏住呼吸等待。
趕屍人說：「我知道，你是來要我命的。」
這是一條被遺棄的老路，很多年沒有人走了。它很荒，很險，現在的人，甚至不知道它。
趕屍人搖起銅鈴，出了門。
平時，夜晚的山林總會有鳥的啼叫聲，野獸的嚎叫聲，可是，趕屍隊伍所到之處，卻是鴉雀無聲，只有詭異的水聲，不絕如縷地鳴響著。
這種收留屍體的旅館，大門都是朝里開，十分厚重，塗著猩紅色，像立起來的棺材。
長水轉頭對我說：「那是他的托兒，已經抓起來了。」
「因為天快亮了。」
「你猜。」
男孩
看來，這個夜裡不會像以往那樣平平安安地過去，一定會發生點什麼。
趕屍人和男孩在院子里埋頭吃飯，都沒有說話。米飯里好像有沙子，兩個人都吃得很小心。
那麼，我怎麼會知道那個地方發生的事？每一行都有不可告人的行規，因此我不能告訴你。
趕屍人皺著眉，微微搖了搖頭，好像不讓男孩干擾他。
「是你？……」
「沒什麼。你睡吧。」
趕屍人陰鷙地笑了笑，說：「到了上固以後，你還可以找我。我會讓你見識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那些屍體一下下地跳著，像幾根風乾的木頭。臭味無疑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在山裡清新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鼻。
關於細節，說法不一。
「我是受人之託，引領五個喜神回鄉，我從來不接收無主的屍首。」
「不，祝師父，我自己有錢。」這時候男孩知道了，這個趕屍人姓祝。
也許，這世上原本有很多路，走的人少了，很多路就一點點消失了。
「他是……什麼？」
院子四周也聽不到水聲。
過了好半天，那個粗粗的鼾聲才接著響起來。
那一雙雙深陷的眼珠，好像缺乏潤滑，轉動極不靈便，木木地轉向了男孩單薄的後背。
喪主與「先生」談好價，交付了銀兩和屍首，說明到達地點，就可以上船先走一步了。
漆黑的院子安靜極了，有點死氣沉沉。
高大的趕屍人也起來了，他來到院子里看女人殺雞。他脫下了那身深藍色道袍，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勞動布衣褲，袖口都起了毛邊。
「真的？」
他站在他的面前，相距大約一米遠，伸出棍子，捅了捅他的肚子，那肚子鼓囊囊的。他又捅了捅他的嘴巴，牙咬得死死的，捅不進去。最後，他用棍子狠狠戳了戳他的兩隻眼睛，那眼睛像蛋糕一樣軟……
車裡五個人被擒獲，死了三個。
追溯上去，這種巫術（或者說傳說）最早出現在清代中期。
「我一定去找你。」
「上固人。」
老頭走出來，輕輕把門關上，然後站在院子里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沒有任何異常情況，他這才走進堂屋，把門關上了。那扇破舊的木門很沉重，發出吱呀的響聲。
我首先採訪的是長水，接著，他把我帶到監獄，見到了李文采。
這讓人想起一首小詩，那詩說：
黃表紙緩緩飄落，有的落在了土路上，有的落在了野草中，有的飄下了山谷……
當我們就要把目光收回來的時候，好像另一雙鞋子也微微動了一下，好像在轉移了一下重心。
她又回頭看了看，趕屍人依然遠遠地望著她。
「我住店。」男孩又說。
祝尤科一定聽出了這聲音的陌生，他愣住了。
雖然沒有人，但是那裡卻每時每刻都發生著一些事。那裡太寂靜了，時間像滴得過於緩慢的泉水。那裡的夜更漫長。
第二，這些死屍……都是活人。
趕屍人突然說：「我知道你現在還懷疑他們。」
趕屍人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厲聲喝道：「回去！」
男孩一邊說一邊把背包卸下來。
「你讀過書嗎？」
還有一個說法是一致的——縱然是三伏天，行屍十天半月，也不會腐臭。
他們越來越遠了，好了，很快就過去了，沒事了……
天空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吃完飯，趕屍人把碗筷一推，問：「你不走？」
趕屍人把死屍分成兩撥，左側大門後站了三個，右側大門後站了兩個。那個女屍站在右側。
四男一女排成一隊朝前走，沒有哪個從隊列里冒出來。他們臉上的黃表紙也貼得好好的。他們身後，一條山路蜿蜒，很快就拐了彎，被茂密的樹和竹子擋住了。
「十七八歲，氣喘吁吁的。」
趕屍人四下望了望，無可奈何地說：「我不讓你跟著，是為了你好。」
趕屍人突然放下鈴鐺，停下來，轉過身，回頭看了看，那五具屍體立即停止了行走，木木地戳在了那裡。
「你把背包給我。」
她猛地回過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是穿著道袍的「先生」。
突然有個聲音在背後說：「停一下。」
趕屍人先吃完了，接著，男孩也吃完了。
他的臉有點黑，好像是山裡人。
一陣風吹過來，那具死屍臉上的黃表紙「嘩啦啦」地掀起來。
那個黑影紋絲不動。
男孩似乎很害怕，從後面走過來。
然後，女人走出來，問：「幾個喜神？」
「十七八歲？」
「太可怕了……」男孩嚇呆了，喃喃地說。
我們依然看不到那幾個屍體的臉，他們被猩紅色的大門嚴嚴實實地擋著。
你也一定發現了。
裏面漆黑一片。
她邁步了。
女人快步走在磚石甬道上，終於，走近了那個趕屍人。
「我不怕。」
「你放心吧，我不會。」
「中午吧，我太累了。」
「你快走！」
又是丑時，世界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以後偷屍體就不用背了。」
打火機著了，那火苗紅紅的，照亮了他的臉。黑暗中只有一張臉。
「誰？」
男孩看著他的眼睛，慢慢站起來，一步步朝房間退去。
「其實，那盞燈還遠呢。」
有的說死屍頭戴高筒帽，用黃紙遮臉。
院子里確實有很多花，清一色都是蘭花，春蘭、蕙蘭、建蘭、寒蘭、台蘭、落葉蘭、蝦脊蘭、兔耳蘭、萬代蘭……
左側那具男屍，個子很高，有一米七八的樣子，他死之前一定好長時間沒有理髮刮臉，他的頭髮和鬍子都亂蓬蓬的。
「你能讓活人變成殭屍嗎？」
那五具屍體直直地站著，胳臂依然伸著。他們似乎在死死盯著臉上的黃表紙。
「沅村。」
女人突然問：「你曉得今夜這個旅館里都住了些什麼人嗎？」
這兩扇大門高一些，不但露出了鞋子，還露出了腳脖子。
右側三具男屍，靠大門起第一具是個矮個子，但是他很粗壯，只是左右臉不對稱，有些歪曲，不知道死前就是這個樣子，還是死後走形了。
趕屍人淡淡地說：「沒什麼，那是我指使的，剛才我在房子里念了咒。」
天終於黑了，大門后那些腳漸漸消失在黑暗中。read.99csw.com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異常。
「是我。」
趕屍隊伍朝後退了一段路，走上一條岔路，繼續前行。
目的地已經不遠了，這時候是午夜，天亮之前差不多就能到達。可是，又一個黑影出現在了趕屍隊伍的後面，他忽隱忽現，像貓一樣無聲，沒有被任何人察覺。
他們只是側了一下頭，馬上又轉了回去。
「你應該念那個藏密金剛護身咒！」
趕屍人轉過頭去，繼續審視那隻死雞。女人還沒有回來，看來她走出了很遠。
「我能問一下你今年多大嗎？」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趕屍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十分高大。他的腦袋很長，有點像驢，臉黑黑的，沒有表情。
趕屍人突然說：「唵，呵，吽。」
「我住店。」男孩似乎只會說這句話。
「你能講講嗎？」
天地間悶熱異常。
男孩一驚——現在，院子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趕屍人總不會把他自己變成殭屍。
有時候，事情總是出乎人預料，甚至截然相反。
趕屍人把屍體分成兩組，把他們牽到兩扇大門後面，一邊三具，一邊兩具。
「我看見大門后那些鞋了。」
還有兩個偽裝屍體的人真的變成了屍體，一個是腳脖子像麻稈的瘦子，還有一個是年齡稍大一些的胖子。那個瘦子死了之後，神態竟然變得安詳了，好像憋的那泡尿終於撒了出來。而那個臉部表情木然的胖子卻微微皺起了眉頭，他的眉心有一個黑乎乎的彈洞。
鈴鐺聲越來越近，可以隱隱聽見腳步聲了。那聲音很古怪，好像幾雙腳在朝前跳：「刷！——刷！——刷！——刷！——」
「大嫂，你得給我牽個線。」
祝尤科再沒有回頭看，那四男一女也再沒有回頭看。
終於，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煙斗，然後低低嘀咕了一句：「你們快到家了……」
「什麼？」
看來，這個夜晚不會平安。
「什麼時候？」
趕屍人依然凝視雞的屍體。他鼻孔探出來的黑毛似乎又長了一些，總讓人聯想到那兩隻鼻眼內部一定毛烘烘的。
有膽大的，有膽小的，但是不管誰見了這一幕，都會毛髮豎立。
這個趕屍人很少說話，總是很緘默，來了后倒頭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帶著那些死屍離開。
「這次的終點是哪兒？」老頭問。
它就像一個神秘的盒子，沒有人知道開關在哪裡。也許，多少年之後，我們把它打開了，可是，內里的秘密早已經腐朽，已經自消自滅，成了後人永遠的猜測。
那幾具死屍又一次順利地跳出了高高的門檻。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
「刷！——刷！——刷！——刷！——」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兩個字還是八個字。
那兩扇猩紅色的大門敞開著，門板上有兩隻赤銅虎頭門環，缺少手的撫摸，已經銹跡斑斑。
李文采笑了笑。
而且，他們的腳步並沒有因為路平坦而變快，還和原來一樣：「刷！——刷！——刷！——刷！——」
「很簡單，我情急之下念出了藏密金剛護身咒，他們就停住了。」
「對，偷死屍。」
她的男人靠打獵為生，積攢了一些錢，蓋起了這個三合院。因為房子大，偶爾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點食宿費。
趕屍人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男孩幾眼：「你為什麼要學這個？」
一條黑糊糊的山路，像謎一樣崎嶇。路面坑坑窪窪，斷斷續續，被兩旁的綠草翠竹擠得透不過氣。
「經過。」
據說，一個活人驅趕幾具死屍，像趕牲畜一樣，令之還鄉。別說親眼看見，聽起來都令人毛骨悚然。
鼾聲分不清哪個是老頭的，哪個是趕屍人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院子里的活人都睡著了。沒錯兒，因為那五具死屍不可能打呼嚕。
這時候，有一個黑影出現了。他穿一身白色衣褲，像蟲子一樣從堂屋后的草叢裡慢慢爬出來。
「你怎麼還沒睡？」
趕屍人猛地一晃鈴鐺，那五具死屍陡然都變成了木頭。
「曉得。」
「什麼時候吃飯？」
白色旅遊鞋在大門的左側，而棕色圓頭皮鞋在大門右側。我們只顧看大門左側了，因此並不能肯定大門右側的問題。當我們的目光迅速移過去時，棕色圓頭皮鞋已經定格。
「你為什麼扮成一個偷死屍的？」
終於，遠處隱隱傳來了鈴鐺聲，那聲音很緩慢，很孤單。
比如地殼，原來這片陸地在大洋的這邊，億萬斯年之後，它卻移到了大洋的那邊……
事情從剛開始就埋伏著一個問題：趕屍人走在前面，那怎麼叫「趕屍」？那是「領屍」。只有趕屍人走在後面才是「趕屍」。
「你去吧，如果有什麼情況，我自然會暗地裡助你。」
「你進了城之後有什麼打算？」
「我父親帶我闖到了黔東，他死後，我又跑到了湘西。」
「我想到火葬場試試，哪怕搬屍體。」
「你家在哪兒？」
這個趕屍人第一次住在這裡是一年前，後來他來過兩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來，天黑之後去。趕屍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頭付錢。
「你看門后那幾個像不像人？」
趕屍隊伍馬上停住了。
男孩停下來想了想，突然舉起棍子，朝他的腦袋砸下去，「嘭」的一聲，就像砸在一塊石頭上。
她曉得這一行有很多忌諱，不能把死人叫死人，應該叫諧音「喜神」。
四周杳無人跡，但是黑夜是如此漫長，肯定要發生點什麼。
瘋子對祝尤科似乎不感興趣，他更喜歡那幾個臉上矇著黃表紙的人。他走上近前，笑嘻嘻地推了推那個女人，她搖晃了一下，又站穩了。她沒有笑。
號哭聲來自遠處，大約幾里之外的地方，但是在黑夜中十分真切。遠處好像有村寨，誰家有人正巧咽氣了，親人們在哭喪，聽起來悲慘慘，陰森森。
那五具死屍的臉上又貼上了黃表紙，胳臂平伸，排成一隊，在趕屍人的引領下，蹦蹦跳跳地朝前趕路了：「刷！——刷！——刷！——刷！——」
次日，他們用半月形的小鐮刀小心地刮下半凝固狀態的黃色煙膏，抹在一塊光滑的鐵板上，積累到一定數量時，扯下一些罌粟花瓣，把煙膏層層包裹起來，放入隨身的筒帕內……
趕屍人轉過頭來，愛憐地看了看男孩的左眼，又看了看他的右眼，小聲說：「除非你變成屍體，我趕著你走。」
藉著夜色，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人穿著一件深藍色道袍，背著一個包，看起來挺沉，那裡面應該是食物和水。他一邊走一邊搖著鈴鐺。他後面跟著高高矮矮五個人，他們之間相隔六七尺。
他走出了幾步，又折回去，站在門與青石牆之間，一動不動地朝里看，不知道門后怎麼了。
這一季，罌粟正收穫，碩壯的罌粟果壓彎了枝頭。
果然有一隻雞在黑糊糊的院子里不安地叫起來，還奮力地撲棱著翅膀，看來它被綁著。
趕屍人放下鈴鐺，轉過身。那五具屍體的胳臂都直直地朝前伸著，五十根手指一齊指著他。
祝尤科慢慢停下腳步，猛地回過頭來。
過了一會兒，男孩抬頭看了看趕屍人，突然說：「師父，你能讓它跳起來走嗎？」
湘西貧瘠，很多人奔赴黔東和川東地區，或販賣，或採藥，或狩獵。
打火機突然滅了，房間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女人使勁把了幾下，可能沒油了，她沒有打著。
天蒙蒙亮了。
「我來跟你說件事……」
趕屍人沒有拒絕，讓男孩把背包接過去了，他想了想說：「你只能跟在我們後面，保持一百米的距離。天亮之後，你就走你自己的路。」
趕屍人似乎對一切都心知肚明，他淡淡笑了笑，說：「不，是你不見了。」
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一直盯著這雙草鞋，說不准它也會有舉動，甚至顛兒顛兒地跑進堂屋去。不過，我們還是離開這個古怪的院子，跟上那趕屍隊伍，草鞋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為什麼會有「趕屍」這種營生呢？
他摸黑躺在了床上。
趕屍人直直地站著，面容模糊，也像一具殭屍。
最後，那輛車的墨鏡被打得稀巴爛，車身全是篩子眼，兩隻輪胎癟了。
這種猜測我不信。
開始，那輛車企圖逃竄，卻被木頭和石頭設置的路障攔住了。接下來是一場槍戰，持續了十幾分鐘，和電視里演的差不多，不贅述。
「背。」
長水贊同地點了點頭，說：「都是上了年齡的當。」
不過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頭客，有偷獵者，有進山畫畫的學生，還有探險尋幽的城裡人，有收購蘭苗的小販，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學者……
按照漢人的傳統觀念，屍骨必要還鄉。
他們雙臂平平地伸出去，全身僵硬，像麻雀一樣朝前跳著走，一舉一動就像同一個人。他們跳得很整齊，很專註，很賣力，很生硬。
它們當然是不動的。
男孩說：「你越說我越糊塗。」
他來到一個房間前，準確地選中一把鑰匙，打開門，回頭問男孩：「還點燈嗎？」
「領導專門挑的我。」
喪葬
現在，天又黑了。那個地方的天空上，掛著一個冷冰冰的月亮。山路兩旁，怪石嶙峋，草木幽邃。什麼動物在樹叢里低低地咳嗽著，什麼動物在夢中嘀咕著什麼，還有什麼動物在打哈欠……
祝尤科又回頭看了一眼。
除了死的，這些人都被戴上了手銬。
「怎麼了？」
李文采對這條山路極其熟悉，他知道哪一段安全，哪一段危險。只有在他認為絕無人跡的地段，他才會下令，讓幾個手下解除偽裝，正常行走，風忙火急吃東西，匆匆卧在草叢裡補覺。
男孩似乎從趕屍人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鬆動，趕忙伸手去拉對方的背包：「師父，你太累了，我給你背。」
男孩似乎很迷惑：「你說什麼？」
隨著趕屍人的咒語，老頭又掉轉方向，朝大門后跳去：「刷！——刷！——刷！——刷！——」
祝尤科
「我們怎麼辦？」
男孩看了看趕屍人，有點緊張地低低叫了一聲：「祝師父……」
「到了上固，我肯定就不跟著你了。」
據一個老太太講，她年輕時經歷過一次這樣的事，無法考證真假。
一個鬼氣森森的趕屍隊伍被警方剷除了。
這句話似乎觸及了上天的機密，黑黑的天上突然亮起一道極亮的閃電，把世間萬物照得白慘慘的，包括趕屍人和男孩的臉，接著就是一聲驚雷：「咔嚓——」
「哪個沅村？」女人在這個山裡長大，從沒聽過沅村。
每次趕屍，必須有兩具以上屍體。這是規矩。等到屍體夠數了，天一黑，「先生」就開始設壇，焚香，燒紙，念咒……
祝尤科坐在一棵樹下，掏出煙斗，開始「吧嗒吧嗒」地抽。
「偷屍體的人肯定不怕屍體，他要跟你學趕屍，你會更信任一些。」
「三遍之後，再念護身咒——唵嘛哈嘎啦咯哩吽啪。」
山路空寂，一無所有。
不知道是前面的牽著後面的，還是後面的趕著前面的，詭異的隊伍又繼續趕路了。
另外，這些荒山險路，都是趕屍人精心選擇，上坡極少，真有拖不過去的地方，就一個個背上去了……
也許，世上本沒有這種事，說的人多了，也就有了。
然後，趕屍隊伍繼續前行了。
作了法之後，屍體便聽從指揮了。
後面的那個黑影又浮躁地走過來。
男孩透著哭腔說：「現在你讓我往哪兒走？」
「那個叫祝尤科的死屍是怎麼回事？」
山高林密，狼虎繁多，在那崎嶇的山路上，很難僱到車輛和擔架。棺柩沉重，牛車走不動，人力單薄，不勝長途。
五具屍體暴露出來，他們的臉暴露出來。他們都穿著不合體的黑袍子，僵直地站立，臉色紙白。他們頭頂那高筒帽子尖尖的，像火葬場煙囪。
她很快就提上了褲子，朝屋裡跑去。
趕屍人厲聲問道：「你又要幹什麼？」
「二十一。」
「你回來了？」他問。
這個日子有點特殊，據天文館的人說，一會兒，是觀測水星的最佳時機，水星平時是看不到的。而火星也將和它相聚在夜空中。
種植者用四支鋼針捆成一束特製的刀具，在成熟的罌粟果上輕輕一劃，立即就有四道白色的漿液從果皮上汩汩滲出。他們的手法極其嫻熟，劃得不深不淺，這樣漿液才能夠最大限度地流出來。
趕屍人突然警覺地回過頭來，探著腦袋四處聞了聞。他的鼻翅翕動著，鼻孔里露出又黑又長的鼻毛。
「找個活唄。」
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大部分是女人。
一百米之外的那條黑影，模模糊糊地站著，有點不確實。
「可是，我到哪兒找你呢？」
「到底怎麼了？」
「你要留意才會發現，在一些偏僻的衚衕里，有的人家掛著三角形的杏黃小旗，上面寫著『祝尤科』三個字，那就是了。不過，那往往只是一個聯絡點，通過那戶人家的主人，才有可能和趕屍的人接上頭。」
事實上這樣不叫拉，更不reａd•９９cｓw.cｏm叫趕，而叫拖。從東到西，地理條件是向下傾斜，走的更多是下坡路，勢能轉化為動能，屍體就移動了。
「不是，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朋友，他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女孩，那女孩高高大大，並不好看，可是，兩個人還是勾搭上了。半夜時，他們鑽進廁所幹事，被乘警抓住了。後來，我那個朋友被判了無期，因為那個女孩只有十七歲，未成年。」
五具死屍慢慢停下來，望著黑糊糊的前方，顯得有些失望。終於，他們一個個轉過身子，朝趕屍人走過來……
我更不信。
從那一雙雙的腳上可以看出，五具屍體在他的咒語中，猛烈地顫動起來。接著，他們就受到了某種巨大的神秘力量的操縱，一個個跳出來，站成了一排。
「是。」
「剛才，大門右側是兩具屍體，現在變成了三具。那個女屍原來在右側，現在她跑到了左側！——至少有三個人換了地方。」
天陰得很圓滿。厚厚的烏雲陰著臉壓著山峰，山峰陰著臉撐著烏雲。
「你犯了什麼罪？」
崇山峻岭，瘴氣重，惡性瘧疾橫行，生活環境很壞，除了當地的苗人，外來人很難適應，不少人客死他鄉。
「不知道，他的臉都爛掉了。」
老頭夜裡似乎一直都在等趕屍人，因此他做好飯就進堂屋睡覺去了。
有人認為，所謂趕屍，其實是趕屍人搞的鬼把戲：
他走過去，把那兩扇猩紅色的門輕輕打開，擋住了那五具死屍。
巧的是，他父親也是他爺爺在一個墳地里撿到的。當時，他父親更小，好像剛滿月的樣子。
你依然不用怕，因為你不在那個恐怖的地方，你在陽光下或者燈光下閱讀。我也不在那裡，我只是在講述荒山野嶺的一個場景，那裡沒人。
鼾聲
「那次，我趕的是兩具死屍。他們已經死了很多天，都開始腐爛了。深更半夜，我趕著他們走在山路上，突然遇到一個人，他從對面疾步衝過來，一直到我們跟前才停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馬上意識到遇上了瘋子，想趕走他，他卻根本不理我，笑得越來越厲害。我聽見身後有動靜，猛地回過頭去，頓時傻住了——那兩具屍體正在劇烈地抖動著，平伸的胳臂一點點彎曲，終於收回來，伸到臉上，慢慢把黃表紙揭下來了……」
一直跟蹤在後面的男孩終於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走到趕屍人面前，弱弱的眼神變得像刀子一樣鋒利。
男孩突然說：「你叫祝尤科！」
其中一個女人哭得有腔有調，很悲涼，聽不清她唱的是什麼詞。還有一個女人嗓子已經哭啞了，她依然在用盡全身力氣哭嚎，聲音像殺豬一樣。還夾雜著另一些女人的勸慰聲，男人肅穆的交談聲，小孩受驚嚇的啼哭聲……
沒有人知道他使用了什麼樣的咒語。
趕屍人在幽暗的星光下觀察著他的眼神，說：「我讓不讓你跟著，你都得跟著。我知道我擺脫不了你的。」
趕屍人心有餘悸地繼續說：「他們露出了已經腐爛的臉，睜開了死魚一樣的眼睛……」
是看花眼了？也許，只是風把鞋帶吹得飄了一下，或者，只是我們的眼皮跳動了一下。是左眼，老話說：左眼跳災。
「你對這裏的地形太熟了。」
院子里似乎有花，黑暗中香氣四溢。
過了一會兒，他喊了一聲：「師父……」
他是跟他父親學的，他父親是跟他爺爺學的。
還有，回到家鄉，趕屍人再殺死他，讓他變成名副其實的屍體嗎？
男孩不說話。
這不免讓人有些毛骨悚然——這個鼾聲是誰的？
趕屍人停放屍體時，男孩一定在暗處看得一清二楚。現在，他呆在那裡，快速地思考著。
她家並不是旅館，沒有營業執照，更沒有掛招牌。
四男一女紛紛摘掉高筒氈帽，撕掉臉上的黃表紙，都露出了炯炯閃光的眼睛，他們一個個敏捷地鑽進了車內。
「我，祝先生。」
黑暗中，好像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腥氣，夜色中好像有一種幽幽的綠光。這些徵兆讓人感到兇險異常。
兩扇門都關上了。整個院子顯得十分空寂。
說到這裏，男孩突然停住了，他敏感地問了一句：「祝師父，你叫什麼？」
「……我只想問問，前面那是什麼聲音？」
他這個鬼祟的舉動暴露出——事情決不簡單。
「為什麼？」
相傳，「貪」貪婪無比，任何東西都要吞吃，最後想吃天上的太陽，結果蹈海而亡。
你別怕，你不在這裏，你在人很多的城市裡讀小說。
剛才，趕屍人是這樣停放死屍的：大門左側三具，右側兩具。而現在，變成了左側兩具，右側三具！
女人追了幾步，拉住他的袖子：「先生，你告訴我！」
男孩是緝毒組年齡最小的警察，叫長水，剛剛從警校畢業。實際上，他在途中一直沒有中斷跟總部的聯繫。
男孩想到了什麼，問：「你們這一行太神秘了，外人都不曉得內情。那些死人的家屬是怎麼找到你們的？」
趕屍人對路程了如指掌，差不多天要亮了時，一定能趕到一個專門為趕屍人服務的旅館，打尖休息。
「我等你。」
奇怪的是，她家的狗縮在院子里，一動不敢動，還受了驚一樣用爪子扒門。村子里的狗沒有一隻叫……
女人問：「你為什麼不種地呢？」
祝尤科四處看了看，最後一個鑽了進去，「嘩」一聲，車門又關上了。
「這麼說，我可以跟你走了？」男孩興奮起來。
聽見了水聲，是一條溪流，很秀氣的樣子，在林子中「汩汩」地流著。黑暗中的流水聲，透著一種靈異之氣。
又走了一段路，旁邊出現一個平緩的山坡，山坡上長滿萋萋的野草，布滿了高高低低的墳塋，有的墳頭上用石塊壓著一摞摞黃紙，跟那四男一女臉上的黃紙一模一樣，它們在風中不停地跳動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男孩看了看那幾具死屍，又看了看趕屍人，問：「你怎麼了？」
這些死屍曾經追過他，但是他似乎並不害怕，他在審視這些鞋子。
他好像在清點屍體數目。因為太黑，他必須把眼睛貼得很近才能看清。
「這個你不該問。」
第二具男屍個子挺高，不過比大門左側那具矮一些。他很瘦，黑袍子下那兩個腳脖子就像兩根麻稈。他的神態最不安詳，皺著眉，好像憋著尿一樣。
「看起來有半里路。」
趕屍隊伍在黑糊糊的山路上行走。
他和他父親都不知道爺爺是跟誰學的這門巫術，只知道他爺爺有一本老舊的書——《奇門遁甲》，源頭一定在那裡面。
夜越來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細沙間靜謐地流淌。
天色越來越黑，但是雨始終沒有下來。
最後一具男屍有點胖，好像年齡稍大一些。他的臉平平板板，沒有任何傾向。
一個黑影出現在後面，好像剛剛從那片墳地里冒出來。
「不，你一定能猜到。」趕屍人鼓勵道。
又是一個三合院，又是猩紅色的大門，黑洞洞地敞開著。
「那怎麼收費？」
東方微微地亮起來。
「噢，怎麼了？」
「你是幹什麼的？」
趕屍隊伍轉了一個彎又一個彎，前面突然出現了一盞燈光，好像專門等待趕屍隊伍。這個時辰，說不清楚主人是遲睡，還是早起。趕屍突然停下來。
前面的人應該是法師，他走路的姿態正常，是後面那幾個人在跳。
男孩進了房間，閂好門，又迅速來到窗前，朝外望了望，這時候，那個趕屍人已經不見了，院子里空蕩蕩的。
天黑后，烏雲反而退去了，露出了月亮。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走出了一段路，祝尤科回頭看了一眼。
「腳腫了。」
女人年紀在四十歲上下，穿著一件土藍布衣服，胸口和褲腳都有精巧的扣花裝飾，一看就是當地的山裡婦女，衣衫整潔，腰腿勁健。
天上的星星什麼都看到了，它們立即堵住了嘴不再說話了，驚恐地眨著眼睛。
這句話似乎是該避諱的，它觸到了趕屍人哪一根幽邃的神經，他猛地轉過頭，冷冷地看了男孩一眼。
而李文採的道袍里，裝著一把224型9毫米手槍，那是在雲南買的，彈匣容量8發，射程50米，重不到一公斤。
「你笑什麼？」
或許，他是聽見有兩具死屍在低聲交談……
她說，那是半夜，有人趕屍路過村子，她聽到，漆黑的窗外有銅鈴慢騰騰地響，還聽到「撲通撲通」的腳步聲，極其恐怖。
「你是哪裡人？」
他把目光收回來，繼續朝前走。他剛剛把頭轉回去，那四男一女也情不自禁地轉過身來，用眼睛的餘光朝後看了一下，或者說聽了一下。
過了很長很長很長時間，那些擺在架子上的樣品鞋中，有一雙似乎不自覺地動了一下，是那雙白色旅遊鞋。
長水和李文采聊了一陣子，那氣氛就像老朋友在一起。
磚刻照壁上刻的是一隻名叫「貪」的巨形怪獸，跟松江方塔照壁的圖案一模一樣，「貪」龍頭，獅尾，牛蹄，鱗皮，獨角，大嘴，眼珠跟銅鈴一樣，緊緊盯著每一個走進大門的人。它四隻腳踩著元寶，如意，珊瑚，玉杯，旁邊有蓮花和瓶子，瓶子中插著三支戟，意思是「連升三級」。還有樹，樹上掛一顆大印，旁邊有一隻猴子，意思是「掛印封侯」。還有一隻鳳凰飛在天上，嘴裏叼著一本怪模怪樣的書，意思是「鳳銜天書」……
祝尤科走過去，撿起那張黃表紙，幫著女人貼在額頭上，可是，沒貼住，那張紙又飄下來了，他從道袍里掏出了一瓶膠水之類的東西，重新粘上。
五具死屍一步步逼近了男孩。
「唵嘛哈嘎啦咯哩吽啪。」男孩重複道。
趕屍人一下抓起男孩的手，拉著他就跑。他的力氣大極了，男孩身不由己，跑得踉踉蹌蹌。
那些鞋子中又多了一雙草鞋。
「你一出現我就懷疑你了。」
「那你過去跟先生談談吧。」
光天化日
男孩說話了：「我曉得。」
趕屍人冷冷地說：「你逃不出我的眼睛。」
「這個咒讓你和宇宙中的高級能量接通，得到無量善神天龍金剛的保護，無論什麼邪惡都侵害不了你。」
時間是丑時。這是一條荒蠻的歧路。
趕屍人朝那兩扇門揚了揚下巴。他的下巴很寬，中間有一道淺淺的溝。也許，這是給人造成兇相的最主要的特徵。還有他的臉，都是橫絲肉。
想到這裏，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高大的趕屍人口乾舌燥，臉如死灰。他依然穿著那身怪模怪樣的深藍色道袍。
女人瞪大了眼。
漫長的一夜終於快熬到頭了。
天光暗淡，似乎剛剛亮起來就停住了。
「……我盜墓。」
荒山野路
總之，趕屍這一行太詭秘了，沒有人說得清。
那隻野山雞非常鮮艷，羽毛花花綠綠，就像大門后那雙女屍的鞋。
也許，趕屍的人只有進入了某種夢遊狀態，才能夠施展這種巫術。而被趕的屍體，則像鬼故事里講的那樣，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走路，搖鈴，甚至與人交談……
「師父，那你能不能把我帶出山？」
女人的腳步越來越遠了……
他小聲問：「師父，你，你是怎麼降住他們的？」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男孩緊緊盯著趕屍人的嘴。
男孩一下就不說話了。他慢慢低下頭去，似乎放棄了。
「他離開了嗎？」
狗一直在咬。
她懷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屍體的魂兒，從門后飄出來……
聊天
還有人揭穿說，趕屍實際上是兩個人：師父在前面，徒弟和屍體一起蒙在袍子里，抱著屍體走，外人很難看出破綻……
「不，不用。」
她追問這個戲法的機關在哪裡，她男人卻含糊其辭，說不出來了。
一致的說法是：死屍能前行、轉彎、上坡、下坡，只是不能後退，也不會讓路。
就這樣，趕屍隊伍里多了一個外人，一個曾經偷過屍體的男孩。
祝尤科把黃表紙貼在四男一女的臉上，然後慵倦地閉上眼睛，嘴裏嘀咕著什麼。
「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遠，回頭看，他們已經不見了。」
有的說趕屍的是兩個人，分別叫「大屍命」和「少屍命」，他們手持辰州符和趕屍鞭，一前一後，驅趕死屍。
「那你為什麼還返回來？」
女人驚愕地問：「你是說剛才那個男孩？」
人死之後立即就會僵硬，進入「屍僵狀態」。四十八小時后，肌體會恢復一些柔軟，然後再變硬，但是大的關節，比如髖骨，在外力作用下，可以進行小幅度活動，這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條件之一。
「他們臉上的符咒都被揭下來了，可是，他們卻偷偷調換了地方……」
「會了。」男孩似乎很興奮。
男孩不自然地笑了笑：「中國字這麼多，我哪能猜到？」
趕屍人隔者照壁朝窗子里粗粗地喊了聲：「趕到了！」
「我說出來，你會害怕。」
那裡四面環九_九_藏_書抱著群山，不通公路，十分閉塞。
女人似乎抖了一下，說：「他說他是盜屍的，警察正抓他，他還想給你做徒弟。」
老頭摸黑走出堂屋，手裡的鑰匙「嘩啦啦」響。他走過來，看了男孩一眼，有些詫異，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蹣跚地朝另一座廂房走去，男孩跟在他身後。
「你說呢？」趕屍人也笑起來。
這兩種可能性顯然都被男孩考慮到了，他的臉上顯出驚怵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高大的趕屍人從門後走出來，手裡拿著幾張黃表紙——他把那些屍體臉上的黃表紙揭下來了。
女人說著，一步步地退出去，到了門口，她回頭說了一句：「小兄弟，我警告你，你可不要射門后那幾具屍體的主意。」
風大起來，那些死屍額頭上的黃表紙「呼啦啦」不停地響，後面的臉時隱時現，不過只能看到嘴，或者鼻子，看不到眼睛。
「講真話。」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
「除了你們，我們從來沒有人來。」
男孩一下跳到那個胖屍體旁，靠牆站在陰影中，和幾具死屍站成一排，一動不動了。
這個說法最牽強，讓人想起小時候把凳子當馬，並且希望從邊陲小鎮騎到偉大的北京去。
更遠處，是一座山城，房屋接瓦連椽，掩映在花草樹木中。
這個夜晚沒有月亮，黑得幾乎看不見道路，趕屍人走得緩慢而謹慎。在無邊的黑暗中，除了鈴鐺聲就是那些死屍的腳步聲：「刷！——刷！——刷！——刷！——」
趕屍人問：「你還想看嗎？」
時間，石頭，湖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男孩暗暗地說：「——萬里行屍。」
不知道你怎麼看，反正我覺得這個男孩有問題。他的身上一定藏著一個無比巨大的秘密，或許比這些屍體本身更可怕。
竹桌竹椅擺在當院。趕屍人吃得很少，而男孩似乎餓極了，他狼吞虎咽。
「在沅河岸邊，離這裡有七十多里路。」
沒什麼，因為鞋子總是處於動態中，所以，視覺的慣性使我們產生了幻覺。
他一個個朝死屍的臉上摸去，都貼著黃表紙。他又一個個地撫摸死屍的肩膀，終於，他的手停在最後一具死屍上，不動了。
接著，兩個人一致看那隻死雞。
「十幾具吧。半個月前，我挖出了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屍，本以為會賣上好價錢，卻被人撞見，報警了。我就連夜躲進山裡藏起來。」
趕屍人低聲說：「趕屍最忌諱生人的氣息。我們之所以夜行，之所以搖鈴，就是擔心撞上行路人。假如有人深夜裡撞上了趕屍，絕不能開口講話，因為那口氣噴過來，他們很可能會詐屍，會暴亂，那樣的話，我就控制不了了。所以，我一直讓你跟在一百米之外。」「你經過這樣的事嗎？」
奇俗
趕屍隊伍一直在朝前走，爬過一個坡又一個坡。
他走到猩紅色的大門后，把那一張張畫符的黃表紙貼在死屍的臉上。
前一段時間，曾經有兩個偷死屍的人住在她家裡。
終於，打火機著了，照亮了趕屍人的臉。那是一副兇相。
一輛半舊的依維柯停在山路上。所有的車窗都是黑色的，看不到裏面。
警方得到線索——有人在深山老林里趕屍，這立即引起了他們的懷疑。於是，他們派男孩偽裝成搭伴出山的，打入了他們內部。
比如，幾十隻毒蟲在月光下的草叢裡遇到了一起，互相噬咬，最後大部分都死了，只剩下一個，它在靜默中眼睛漸漸發出光來，變成了可怕的「盅」，慢騰騰地消失在荒草中，它要去禍害世人了……
終於，趕屍人木木地說：「我早說過，你是來要我命的。」
「你出去看看。」
開始的時候，烏雲靜靜地懸挂，現在，它們瘋狂地滾動起來，總讓人覺得，那黑糊糊的雲霧深處，說不準就會突然露出一隻血紅的眼睛，或者伸出一條毛烘烘的大腿。但是，卻不打雷，不閃電。
高高的夜空上，掛著一個彎月，白白的，冷冷的，缺乏善意。這裏的星星十分稠密，它們具有靈性，互相竊竊耳語。
老頭做的同樣是野山雞和蘑菇，但是手藝比那個女人差遠了，雞肉里有一股屍體的味道。
此時，女人蹲在茅房裡，越來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你得讓他離開。」
終於，趕屍人的巫術停止了，他緩緩睜開睏倦的眼睛，看了看大門。
她和她男人都不曉得他叫什麼，只叫他「先生」。他們也不曉得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他們從來不多問。
趕屍人重複道：「不，你是來要我命的。」
他點著煙斗，關掉打火機，一口接一口地抽。
果然，有個白色的影子從那兩扇藏匿著死屍的大門中間走進來。他的腳步輕飄飄的，無聲無息，就像踩在棉花上。他徑直朝女人走過來。
四男一女行走的速度一如從前，沒有變快，也沒有變慢。
那五具死屍也停下來。
鈴鐺的聲音和行屍走肉的聲音，緩慢而單調。黑夜中似乎隱藏著一種預兆，有一種東西將突然爆發。
「在城裡混，沒知識不行。」
四男一女還是規規矩矩地朝前走著。
不過，畢竟是光天化日，大門后那些鞋子似乎不那麼可怕了，像商店的架子上陳列的各式各樣的樣品鞋。
屍體又開始跳：「刷！——刷！——刷！——刷！——」
那個香甜的悠長的鼾聲停止了，而那個粗粗的鼾聲依然在響。接著，傳出那個老頭的聲音：「誰？」
「噢，我是來給你還包的。」
黑暗中，好像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腥氣，夜色中好像有一種幽幽的綠光。這些徵兆讓人感到兇險異常……
「為什麼？」
女人把手伸進口袋，碰了碰鑰匙，不知所措地說：「現在就去？」
瘋子突然不笑了，他低了低腦袋，把嘴朝女人的嘴伸過去。
他們走的都是荒山險路。
「對，護身咒。」
趕屍人放下背包，鬆了一口氣，掏出一隻很大的煙斗，又從口袋裡挖出滿滿一煙斗煙絲，用手按了按，又掏出一隻老式火石汽油打火機，想打著：「咔噠，咔噠，咔噠……」
女人打開一個房間，把茶油燈點亮。這個房間里同樣只有一張簡易的床，一隻木水桶，一隻木水舀。
在黑暗中，女人看見有一雙暗淡的眼睛在閃動著。
盜屍
夜裡，那些死屍像馴從的牲口，像斷了電源的機器人，在門后紋絲不動，並沒有像她想象那樣，摘下高筒氈帽跳出來作怪，漸漸的，她不害怕了。況且，對方出手大方，錢壓倒了一切。
儘管隨著跳動，他們額頭上的黃表紙一下下撩起來，但是根本無法看清他們的臉，不知道是鐵青還是蒼白，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腐爛。
不能叫趕屍人為「趕屍人」，這個犯忌，應該含蓄地叫「先生」。
男孩說：「我要你命幹什麼呢？」
天色越來越黑，起風了，山上的樹叢和竹子「噼里啪啦」響起來，這個世界顯得冷清和悲涼。
兩扇永遠不關的大門終於被他關上了。
女人離開他的房間，走出去，繞過照壁，朝那大門口看去。
比如，大家都覺得是一個高大的人在趕五具屍體。這大家可能包括那個女房東，那個老頭，你，我，甚至還包括那個男孩。可是，也許事實根本不是這樣。
這一帶有趕屍的古老奇俗，終於出現了！
我們的目光就盯住了這雙白色旅遊鞋。可是，時間一點一滴地滑過去，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它都沒有再動一下。
她舉著打火機，說：「你……還沒睡啊？」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進城了，留她一個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來。
「我偷過一具屍體，那個死者就叫祝尤科。」
第六具死屍立即抬手摘掉了臉上的黃表紙，一步竄到趕屍人旁邊，叫了一聲：「饒命！」
門后是停放屍體的地方，他們直撅撅地倚牆站立。除了趕屍人，沒有人碰那兩扇大門，包括店主。
這是位於郊區的一個不大的院落，圍著鐵絲網，院里停滿了警車。
趕屍人的眼裡閃爍著神叨叨的光，他低聲說：「這院子里有邪氣。」
終於，幾個趕路的人走過來了。
「有人死了。」
趕屍人沒有堅持，他一邊朝大門走一邊說：「那你就睡吧。」
男孩小聲說：「太巧了。」
有一次，這個趕屍人有點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況。
「想。」
趕屍人依次揭下他們臉上的黃表紙，然後從大門後走出來，低聲叨咕了一些什麼。這些曾經借了人氣四處狂奔的死屍，又變成了一雙雙鞋子。
「我昨天剛剛打了一隻野山雞。」
那麼，讓我們盯住這些鞋子。
院子里種著幾棵柳樹，靜靜地垂著，進入了夢鄉。
比如石頭，它現在在這個地方，但是幾萬年之後，它就到了另一個地方。
趕屍人站起來，從背包里拿出一個水壺，喝了幾口，然後又遞給男孩。男孩沒有喝，輕輕擰好蓋，放進了背包。
山路上恢復了死寂，那隻嗓音難聽的鳥也不再叫。
從他爺爺那一輩，他家就是封閉的，絕少跟外人來往，一直到他這一輩，還是如此。這是行規，也是他的家規……
鈴鐺響起來，死屍又朝前走了：「刷！——刷！——刷！——刷！——」
女人忽然有了一種猜測——這個男孩是個影子，他的屍首被人偷了，現在他尋著自己的氣味追到了她家，來報復了。
關於趕屍，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添枝加葉，沒有人知曉實質。
那五具屍體就隔著黃表紙，盯著那個趕屍人的後背。那是一面寬闊的後背。
趕屍人有些絕望地說：「我只能操縱沒有魂兒的屍首，你曉得他是什麼？」
男孩急忙問：「祝師父，你還能把他救活嗎？」
「你偷過多少？」
四周靜極了，沒有人笑出聲，沒有人咳嗽，沒有人打噴嚏，大家好像都在睡覺。只有寂寥的水聲。
「不怕。」
位於黔東的旮瑪山區，是一個重大毒源地。
男孩坐在竹椅上，一會兒看看堂屋的門，一會兒看看趕屍人的臉，一會兒看看飯桌上的手錶。
「你長得不像警察。」李文采誠懇地說，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你看起來太小了。」
地球好像被什麼擊中了一樣，劇烈地抖了一下。
在人跡罕至的山路上，深更半夜突然冒出來一個瘋子，這事兒顯得極不正常。祝尤科講過的經歷重現了。
可是，水路兇險，暗礁密布，船隻常常沉沒。那時候的人迷信，船夫絕不願意裝死屍，認為不吉利。因此，只有翻山越嶺。
「也許是因為上次我趕的那兩具屍體死的時間太長了，而這些，都是剛死的。」
「我要做他的徒弟。」
是的，他是永遠甩不掉的。
老頭朝門外走去。
「你偷屍體幹什麼？」
「『祝尤科』是什麼意思？」
趕屍人把臉轉回來：「我不會教你的。」
「不能破一破嗎？」男孩露出乞求的神情。
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雙黯淡的眼睛在閃爍著，在等待她說下去。
那五具屍體朝前邁步了。男孩聽得全神貫注。
「你馬上離開這裏，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趕屍人的視線被男孩擋住了，他似乎也沒有看到這恐怖的一幕，還繼續說著：「一眨眼，那兩具腐爛的屍體已經把那個瘋子撲倒了。那個瘋子還在笑，可是，那笑聲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他的腦袋被揪下來，滾到了草叢裡。接著，那兩具死屍站起來，滿手都是血，把臉轉向了我……」
幾分鐘的工夫，那四男一女就重新站成了一排。那個瘋子躺在路上，腦袋已經和身子分家了，濃濃的血在月光下呈烏黑色。
飯桌擺在趕屍人的房間門口，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那兩扇大門。在陰鷙的天光里，那猩紅色十分怪異。
終於，趕屍人的房門推開了，吱呀……
和開頭一樣，你也不要問我怎麼會知道那個地方發生的事，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我接著對你講述那裡的情形：
「我可以給你背包。」
趕屍隊伍一定是黎明之前投宿，天黑之後離開。天況惡劣不能行走時，就停留數日。
有的說趕屍是一個人，一路走一路敲銅鑼，或者搖銅鈴，提醒夜行的人，不要衝撞。另一隻手拉一下草繩，屍體就朝前跳一跳，就這樣緩緩前進。
「唵，呵，吽……」
「會了嗎？」
「你為什麼要住在我家裡？」
接著，窗子里傳出穿衣服的聲音。
祝尤科一直在觀察這個瘋子，似乎在判斷他的真假。
她一直在回想那個男孩的眼神。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後轉身就走了出來。
我想，假如是你，你不會走在屍體前面，一定會跟在他們後面，是吧？這樣至少你能看到他們，而不是他們盯著你的後背。
「再走一夜就到了。」
還有兩具「屍體」——那個頭髮和鬍子亂蓬蓬的高個子，和那個左右臉不對稱的矮個子，他們兩個人受了傷。
「我念了，不管用！他們還是一步步地逼近了我……」
那個男孩沒說什麼，木訥地看著她。
男孩就不敢再叫他，緊緊盯read.99csw.com住那個越來越近的老頭。
終於，他走到大門前，停下了。
沒有人知道他受過什麼教育，有沒有親人。
男孩來到趕屍人面前，輕輕地說：「師父，前面有燈光，你看見了嗎？」
趕屍人又掏出那隻很大的煙斗，從口袋裡挖了一下煙絲，然後開始打他那不聽使喚的打火機：「咔噠，咔噠，咔噠，咔噠，咔噠……」
辰州符是什麼東西？同樣沒有人說得清。
男孩急忙說：「我聽老輩人講，有人噴一口符水，能把掉了的雞頭重新接上，再噴一口符水，雞還能滿地跑著啄米……」
「你再開個房間，算我賬上。」趕屍人把頭轉向男孩，說：「你的食宿費我付了。」
「他要屍體幹什麼？」
「我可以改。」
女人把飯做好了，就躲進了堂屋。
奇異的是，那門檻很高，可以死屍都順利地跳了過去。
「你不信？」
這一帶的山民，一直生活在閉塞的深山老林里，死了並不火化，依然全屍土葬。
過了一會兒，男孩抬起頭，不甘心地說：「師父，那你教我一個咒語吧，也算我沒有白等你一場。」
他一邊抽煙一邊在打量那些死屍，好像一個導演在注視幾個演員，或者一個皮影戲表演者在注視那些人物造型。
群峰競秀，積翠堆藍。
「……那你怎麼還來？」
美麗的花
她掏出打火機，打著，看見那個男孩穿著白色的衣褲坐在床頭，正看著她。
女人起來了。她腰間扎著扣花圍裙，在殺一隻野山雞。
很多村民偷偷在尚未開發的山地里種植罌粟，換來山外的鈔票。大片大片的罌粟花，色彩妖艷，香氣瀰漫，攝人魂魄。
男孩看起來有點孱弱，但是他跑起來卻出奇地快，一轉眼，就不見了。
「鈴……鈴……鈴……鈴……」
院子里的臭味似乎越來越濃了。
比如，一隻野豬和另一頭野豬經過一場惡鬥，終於完成了交配……
近來，警方几乎堵死了旮瑪毒品外流的所有途徑，毒犯無法通過，就選擇了這個辦法——把大量的鴉片捆綁在身上，用寬大的黑袍包住，偽裝成趕屍，選擇早年間馬幫行走的荒山險徑，晝伏夜行，躲避警方和群眾的眼睛……
趕屍人一邊說一邊拿出銅鈴，好像要走了。忽然他又想起了什麼，說：「你曉得我為什麼不帶你走嗎？」
「可能是他家親戚吧。」
又過了一會兒，好像是受這個鼾聲傳染，又一個鼾聲響起來，比前一個鼾聲更香甜，更悠長。
車裡原來有兩個人，都穿著西裝，其中一個死了。
女人掏出鑰匙，打開廂房一間屋，點上茶油燈。房子里微弱地亮了。
趕屍人之所以晝伏夜出，很可能就是為了保守這個機密。
很多人擔心，要是狗衝上來咬屍體吃屍肉怎麼辦？
這聲音太大了，似乎驚動了夢中人，那個粗粗的鼾聲停止了，只剩下了悠長的鼾聲。
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輕輕伸向一扇大門，把它拉了過來。接著，他把另一扇大門也拉了過來。
男孩壓低了聲音，說：「因為我覺得這幾具屍體有問題！」
空曠的山野間，只有那恐怖的聲音：「刷！——刷！——刷！——刷！——」
「不，不想看了。」男孩弱弱地說。
「不，你是覺得他們的大腦在轉。」
男孩支支吾吾地說：「我……」
沒有人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此時我們在偷窺他，議論他……
「那是護身咒。」
「嗯，看到了。」
「為什麼？」
沒有人知道他說話是什麼口音。
不過，任何人都很難完成這種角色對換——五個趕屍人，每個人的額頭上都貼著黃表紙，裝扮成一具具殭屍，合夥趕著一具高大的屍體。
趕屍人眼睛看著雞，平沓沓地說：「你想拜我做師父？」
山路跑起來，樹木跑起來，星星跑起來。
男孩搖頭。
現在，只剩下男孩一個人坐在黑暗中。
「你說吧。」
男孩依然跟隨在一百米之外。
趕屍人走到堂屋前，低聲問：「剛才有沒有人來過？」
「你從哪兒來？」他低聲問。
她順一條磚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他沒有注意到背後，背後的五具屍體正在劇烈地抖動。
祝尤科木木地轉過身，搖著銅鈴，跨出了大門。
「我對另一個世界的路更熟。」
「他要住下來，被我趕走了。」
「終於，他們朝我走過來……」
它不是掛在風中的鈴鐺，有一隻手在搖晃它，因為它越來越近。
文學大家沈從文就寫過：「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聞名的，辰州符的傳說奇迹中又以趕屍著聞。」
祝尤科突然喝了一聲：「你過來吧！」
「……你等一下。」
不知道又走出了多遠，遠處傳來了狗吠，看來附近有村寨。
男孩驀地瞪大了眼睛。
「他是沒有屍首的魂兒。」
空氣中的氣味顯得很古怪，有時濃時淡的花香，也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臭味。
比如，黑暗中，一隻黃雀把一隻趕夜路的螳螂突襲了，吃掉了……
「那不成活人了嗎？」
哭聲越來越遠了。
他拽著男孩跑出一百米左右才停下來，惱怒地問：「你想幹什麼？」
「你別問了。」
男孩不說話。
終於，他走到那棵枯死的橘子樹下，折了一根很長很粗的樹枝，又回到了死屍前。
「刷！——刷！——刷！——刷！——」
「藏密金剛護身咒。這三個音是根本咒。」
況且，那些死屍都是窮人，付不起昂貴的運費，於是，「趕屍」這種行業就出現了。這種方法很經濟，一個人同時趕幾具屍體，運費均攤，開銷自然小得不能再小。
那個黑影走上近前，停在她面前。
有的說死屍頭戴大斗笠，用黑布蒙臉。
男孩繼續叨念著：「唵嘛哈嘎啦咯哩吽啪……」
他選擇了右側那具又瘦又高的死屍。
「有點。」男孩低低地說：「……我總覺得他們眼皮里的眼珠子在轉。」
趕屍是湘西的一種古老神秘的巫術。
那些盜屍的人用三米多長的特製的鐵探桿，探測到棺材的位置，再用鐵鍬挖，挖到屍體之後，就戴上手套，把屍體裝進尼龍袋，背到女人家，用刀子割掉皮肉，放進缸里用雙氧水漂白……
「……為什麼？」
「其實，我有幾個地方差點露餡，比如，我不該用棍子試探死屍。」
趕屍人慢騰騰地把腕上的手錶摘下來，放在飯桌上，表情忽然變得陰森起來：「現在是一點四十七分，兩點十五分，我就讓這家的老頭變成殭屍。」
然後，他轉頭朝堂屋喊了一聲：「楊幺爹！」
堂屋裡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噢。」
男孩打了個冷戰。
「還有一個事我不清楚，那個老頭家裡還有一個粗粗的鼾聲，那個人是誰？」
或者說，長年都不曾打開的大門後面，終於被他打開了。
她走到門口，敲了敲門，裏面沒有聲音。這時候，柳樹上棲息的紅嘴紅腳烏鴉，突然叫了起來。
可是，這個人蘇醒之後，為什麼配合趕屍人？
「……好吧。」
「你說過你爺爺在重慶。」
「是不是更難走？」
他一直朝男孩跳過來。
「是他。」
「老規矩。」
這時候，距離日出大約還有一個鐘頭。東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現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
「我們是不是住在那裡？」
那四男一女劇烈地抖動起來，接著，一個個跳出來，站成了一隊。
男孩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
有一些細碎的聲音，可能是微風吹樹葉，可能是田鼠從草中跑過，可能是松子落地，可能是蛇在自我擁抱，可能是草動，可能是貓頭鷹在抖翅膀……
天地間一片死寂，只有那鈴鐺在響，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搖晃它的人，好像是一個夢遊者，在尋找自己的身體。
趕屍人沒說什麼，只是看那隻死到臨頭的野山雞，沒有表情。也許，是因為他那張黑臉太長了，想製造點表情，得調動大面積的肌肉，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趕屍人的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顯得更長，不知是極度鬆弛，還是綳得更緊。假如把這張臉揭開，很可能藏著上下兩張短一些的臉。
「你掌握著法術，快管一管吧。」女人驚惶地乞求道。
他換上了那深藍色道袍，背上了沉甸甸的包。他朝男孩的房間看了看，黑糊糊的，男孩似乎還在睡著。
趕屍人堅決地說：「不行。這是我們的規矩。」
轉眼，那美麗的羽毛就脫落在地，變成了一堆難看的垃圾。一隻無頭雞，赤條條地躺在盆中，爪子伸得直直的，變得僵硬。
「怕。」男孩又恢復了有氣無力的樣子。
死人為什麼會走路？
現在我們接著講那條滅絕人跡的山路。
「為什麼不肯定呢？」
那兩扇大門，不論春夏秋冬，不論白天黑夜，從來不關。門后永遠在陰影中，那是個陰森的禁區。
「那邊還有一條路。」
沒有人知道他是住在附近山村，還是住在天涯海角。
男孩似乎鬆了一口氣，馬上問道：「師父，你還沒說呢，你是怎麼降住他們的？」
男孩不說話。
終於，看似有氣無力的男孩在黑暗中敏捷地站起來，無聲走到窗前，警覺地朝外面觀察了一番，然後又敏捷地坐到了床上，姿勢和剛才一模一樣。
「把你免了。」
然後，他走出來，雙手合十，叨咕著什麼。
「是鄰村一個人指使我乾的，他讓我把屍體運到他那裡，他給錢。」
沒有回應。
「你跟他認識。」
他們用相同的方法，成功販運了三次毒品。
「所以……」
它只是抖了一下，立刻就停住了。
巫師接過運屍這擔生意之後，開始作法，趁人不注意，偷偷給這個人用一些曼陀羅之類的草藥，於是，「殭屍」就動了……
鞋子
第一，這些死屍不貼符咒也可以四處亂竄，可能連趕屍人都蒙在鼓裡。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趕屍人就離死不遠了。
戴墨鏡的車
他不叫祝尤科，那是他胡編的，他本名叫李文采，是這個販毒團伙的老大。
靜默，只有外面的烏鴉在叫，長一聲，短一聲。
他的膚色本來很黑，現在卻白慘慘的，很陰森。在世間萬物都被黑暗省略之後，那張臉呈現出兇相。
男孩傻住了。這件事太詭譎了，因為那兩個鼾聲還在響著，一個粗粗的，一個香甜、悠長……
是的，它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我就住在火葬場後面。」
也許，方圓百里之內並沒有什麼村寨，這哭聲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種深夜的幻聲，一個夢。
女人這才走開了。
無頭的野山雞在女人手中瘋狂地撲棱了很多下，終於軟弱下來，一下下抽搐。
那樣的話，還不如讓他活下來。當一個妙手回春的華佗總比當一個散發死亡氣息的趕屍人更體面些。而且，送回一個活人，總應該比送回一具屍體得到的報酬要高一些。
大山的另一面，早已經開通了平坦、堅實、開闊的柏油路。這條老路已經壽終正寢，正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爛的屍體一樣，它在一點點消失。而目前，它白慘慘的骨架還殘留著。
這時候，一些輕型防彈鋼盔從附近的草叢裡冒出來，他們靈巧地跑動著，很快就包圍了這輛「戴著墨鏡」的車。
「繞到哪兒？」
從旮瑪到上固大約四百里路。一些毒犯在旮瑪買走成塊成塊的鴉片，運到上固，轉賣給地下海洛因加工廠，牟取暴利。
「還有，你太會表演了。有時候，我固執地相信你就是一個山裡人，有時候又強烈地感覺到你是一個卧底。我為什麼總對你講一些有關趕屍的門道呢，那是儘可能讓你相信我是一個專業的趕屍人。」
趕屍人突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村裡人都叫我水崽。」
男孩嗅了嗅鼻子，似乎聞到了臭味，他猛地回過頭，驚叫了一聲。
他們都戴著高筒氈帽，穿著寬大的黑袍子，做工比壽衣還粗糙。看不到他們的臉，因為他們的額頭上粘著黃表紙，垂下來，上面畫著怪兮兮的符。
他家三代都是干這個的。
他的打火機不聽使喚，打了幾十下，還是不冒火。
他就沿著院子中那條石板甬道回堂屋了。
他猛地轉過頭來，盯住了那些死屍，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對頭。那些黑糊糊的屍體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檢查。
或者，左側三具男屍中有兩具跑到了右側，而右側的女屍跑到了左側；或者，左側三具男屍都跑到了右側，右側一男一女兩具屍體都跑到了左側。
男孩改變了語調，小聲說：「大姐，實話告訴你，我是個逃犯……」
是那個男孩。他還背著趕屍人的包。
「你怎麼曉得？」
所有這些，都是真實的場景，只是沒有人知道。
「我住店。」男孩的聲音有點弱。
「你教我一個相反的就行。」
「聽說，他把屍體運到城裡一個高校，再賣給一個專業為人體做解剖的教授，做標本。」
「沒有。」
這時候，天上的月亮已經不見了，四周很黑，似乎到read.99csw.com處都飄蕩著黑黢黢的死屍，他們飛起來像潔白的天使一樣無聲無息。
趕屍人並沒有接，他一直看著男孩的眼睛。
祝尤科又說：「你不是會念護身咒嗎？」
男孩說：「我明天走。」
「那個穿道袍的先生。」
趕屍人一直沒有回頭看。
女人停在他跟前，乾乾地咳嗽了一聲：「是我。」
不過，好在這個地方沒人，我們都呆在安全的房子里，離這個地方很遠。惟一讓我們感到恐懼的可能是——這個古老的詭秘的巫術真的應驗了。
女人朝男孩的窗戶瞄了一眼，小聲說：「他還沒起來。」
兩個人都笑了一會兒，趕屍人突然說：「你怕死嗎？」
我也不在那裡，我只是在講述遙遠的荒山野嶺的一個場景，那裡沒有一個人。
祝尤科直接走到車門前，收起銅鈴，「嘩」一聲拉開了車門，回頭說：「到了。」
接著，他又問李文采：「你為什麼不幹掉我呢？」
大約走出了幾十里路，他突然站住了，同時停止了搖鈴鐺。那些屍體也停下了，直橛橛地戳在原地。
「你累了吧？」
房后，生長著密集的竹子，還有一叢叢茂盛的野草。遠處，是深山老林，古木參天。更遠處，群峰羅列，直撅撅地站立，像一排青翠的死屍。
另外幾個人的黑袍子里除了鴉片，還有壓縮餅乾和水。
喪主只求親人屍體還鄉，不會計較你是趕回來的，還是背回來的。
「初二就下來了。」
她顫巍巍地用鑰匙打開門，輕輕推開：「吱呀……」
山路似乎更加崎嶇。兩旁的石頭更怪，野草更深。
月亮越來越明朗，林子越來越深邃，裏面好像藏著無數的眼睛，不知道是高級動物還是低級動物的眼睛，都在不安地窺視著山路上行進的古怪隊伍。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假如我告訴你，這個趕屍人就是我，你會怎麼想？
女人愣了：「你想學什麼？」
那具死屍僵直地站著，沒有反應。
那兩扇大門很高，擋住了死屍頭上的高筒氈帽，只是下面露出了一雙雙樣式不同的鞋子來。
那哭聲一直響在他們耳畔，像黑暗一樣無法擺脫。
有人換了地方！
「那天晚上，我給你講，我遇到過一個瘋子，其實那是暗語，命令我的幾個手下幹掉你，但是，你太靈敏了，逃掉了。後來，你又返回來，我更懷疑你了，當時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不管你是什麼人，只要你再跟著，我就斃了你。可是，你沒有再出現。」
院子里死寂無聲。黑糊糊的大門敞開著，下面露出一雙呆板的草鞋……
他的臉很模糊，但是能看出是個男孩，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穿一身白衣服，那其實是內衣內褲，軟軟的，飄飄的，已經很髒了。
天色黑咕隆咚，顯得有些古怪，不知道是早晨還是晚上。實際上是中午剛過頭。
趕屍人站起身，回屋睡覺了。男孩看了看他，抹抹嘴，也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幾具死屍對這驚天動地的哭聲應該很熟悉，他們都經歷過，但似乎並沒有勾起他們的回憶，他們仍然在一心一意地趕路。
這種說法我也不信。
「肯定有。我聞到生人的氣味了。」
目前，這一行當已經失傳。
趕屍人就後退一步，低聲念動了咒語。前面那五具死屍突然都轉過身來，慢騰騰地朝最後一具死屍跳過來。
他始終看著前面，不時地朝上顛顛背上的包。他一下下晃著手中的鈴鐺，好像在驅逐黑暗中的什麼，又像召喚黑暗中的什麼。
但是如果目不轉睛地盯住它們，時間久了，不知道會不會發現什麼問題。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什麼都不是永遠靜止的。
「我也該睡覺了。」趕屍人一邊說一邊笑著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了。
女人用圍裙擦了擦手，嘀咕道：「我去采點蘑菇來。」說完，她一個人走出了院子。
解放前，在重慶打銅街，有一個門面上掛著一面杏黃三角旗，上面寫著——代辦運屍還湘。那就是他爺爺的店鋪。
我之所以不再叫他們死屍，是因為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那個男孩沒有出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逃了。
男孩弱弱地說：「我要跟你們一起出山……」
過了很長時間，黑暗的三合院里響起了一個粗粗的鼾聲。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個種族，不知道父母是什麼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時辰……
瘋子伸過手去，一下就撕掉了女人臉上的黃表紙，露出一臉毛乎乎的黑髮，隱隱約約能看見黑髮后那張蒼白的臉和血紅的唇。
老頭終於停在了男孩面前，不動了。他穿著一雙難看的草鞋，幾乎挨著了男孩的腳。男孩盯著他蒼白的臉，把腳朝後縮了縮。
他點著了煙斗，吹滅了打火機，開始沉默地抽煙。煙斗一亮一亮，把他的臉映成暗紅色。
「老闆，你家裡有外人。」趕屍人說。
遠處有條河，河上有道橋。
沒有人親眼見過，誰說不是這個樣子？
「有一個。」
那具女屍中等身材，頭髮很長，很黑，不過看上去已經不像活人的頭髮那樣柔順，而是像麻一樣乾枯和僵硬，它們從高筒氈帽的四周垂下來，擋住了她的臉，但是隱約能看見她的嘴唇很紅，一看就是死人的那種鮮艷。
把兩具屍體排好隊，然後用草繩把他們伸直的雙臂固定在兩根細長的竹竿上，這樣，兩具屍體就搭成了一個立體的架子，不會翻倒（這就是為什麼要兩具以上死屍的原因）。
最後，趕屍人用草繩系在第一具死屍上，用力一拉，屍體就像木偶一樣歪歪斜斜的直腿走起來……
男孩立即停住了腳。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後把手伸進門背後，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屍體，走開了。
我插嘴道：「那個老頭……」
「不，比這條路平坦些。」
他哆嗦了一下，猛地回過頭去。是那個高大的趕屍人，他換上了勞動布衣褲。
她走出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
準確地說，它是抖了一下，好像有螞蟻鑽進去了，正在四處亂咬。
「那是前不久發生的一個案子，我們警方抓住一夥盜屍的，他們總共偷了十幾具屍體，只有一具叫祝尤科的男屍被辨認出來，讓家屬領走了，其他的屍體都沒有人認領。」
因此，當地忌諱小孩到所有的門后玩耍。
撕破臉皮
月亮變得越來越尖刻，呈猩紅色，像一隻睏倦的眼睛。
五具屍體迅捷地追上去。
實際上，他們並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干這行不能沾女人。
接著，女人端出一鍋開水，把死雞扔進去燙毛。野山雞變得濕淋淋，熱騰騰，散發著滿院子臭味，把屍體味蓋住了。
趕屍人又把身子轉過來，問：「你想學什麼咒語？」
趕屍隊伍慢慢走近了那盞燈光。
她是個膽子很大的女人。不過，最初看到那些死屍一蹦一跳地走進來，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對她說：「那是變戲法。」
趕屍人叫住了他：「今夜，不論出現什麼人，你都不要收留他。我可以給你雙倍的錢。」
午夜過去了。竹樹花草一動不動，林子深處有什麼動物在打哈欠。
天一點點亮了。
如果是這樣，那多累啊。還不如明說：我們幫你把屍體背回去。
「盜墓？」
「只要不變天。」
房間里只放了一張簡易的床，還有一隻木水桶，桶里有一隻木水舀，樣子很樸拙。房間里顯得有點冷清，不過被褥十分乾淨。
比如雲彩，看起來一動不動，可是，只要有個參照物，過一些時間，你就會發現它們移動了。
趕屍人嘆了口氣，說：「以後，交通越來越發達，火葬制度越來越完善，這一行沒有前途了。」
「哎，祝師父，我問你一件事，你別生氣啊。」
趕屍人抽完了，把煙斗磕了磕，火星在黑暗中四濺。他並沒有站起來，就在黑暗中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據說，屍體之所以會移動，就是因為貼上了畫符的黃表紙。如果不把那黃表紙揭下來，那麼，屍體就會自己蹦出來……
「再睡一會兒吧，晚上我們還得趕路。」趕屍人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嘴動了動。
還有人認為是外力作用。
這一天果然是個響晴的天，空氣十分清新，像沒有一樣。
在晨光中，猩紅色的大門后那些鞋子暴露得一清二楚，紋絲不動。
接著，堂屋的燈滅了，廂房的燈也滅了，這個三合院和大山一起融進了廣袤的黑暗中。
巫師把含有蟾蜍毒素之類的藥物，塗抹在某一個人的皮膚上（很可能是同鄉），由於毒藥的作用，這個人會心跳變慢，脈搏變細，那時候科學不發達，這個人就被當做「死人」裝進了棺材里。
他是一個被遺棄的嬰兒，他父親在一個墳地里撿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親趕屍回來，路過一片墳地，突然聽到一陣啼哭，循聲走過去，看見深草中有一個襁褓，裏面躺著一個嬰兒，沒有一滴眼淚，一邊看他一邊乾哭……
「你是什麼人？」女人有點緊張地問。
趕屍人被羈押在一棟猩紅色小樓內的一個房間里，樓道口有一扇鐵門，畫著安全線。樓頂有警察來回巡視……
趕屍人笑了起來。
鞋上面都是厚厚的塵土。
「你怎麼知道我家可以住宿？」
男孩一個個盯著死屍的臉在看。
怎麼突然出現了一個男孩？這個時間不對頭，這個地點也不對頭。
「繞路走。」
趕屍人答：「五個。」
走出幾步，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回過頭來，緊緊盯住了那五具死屍。很顯然，他發現了重大的問題。
趕屍人牽引死屍跳過高高的門檻，像上次一樣，他朝裏面喊了一聲：「趕來了。」
花花綠綠的布鞋是女性。
「家窮，我也不願學。」
「他在嗎？」趕屍人緊張地問。
還有一個問題，不知道你考慮到沒有——連死屍都不怕的人，他是不是更可怕呢？
趕屍是這個樣子？
終於，他跳進了左側的大門后，和那一男一女兩具死屍並排站在了一起。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擔心你。」
「你……怎麼運走屍體？」
趕屍人看著男孩的眼睛，問：「他長得什麼樣？」
「你怎麼曉得？」
那個黑影一邊笑一邊快步走過來。祝尤科終於看清，這個人衣著襤褸，蓬頭垢面，大約是個跑進深山的瘋子。
他慢慢走回去，依次查看那些死屍。
女人離開時，說：「先生，你洗洗腳，休息吧。天亮了，再起來吃飯……怎麼了？」
第六具死屍依然一動不動。
一雙棕色圓頭皮鞋，一雙白色旅遊鞋，一雙黃膠鞋，一雙懶漢黑趟絨布鞋，一雙花花綠綠的布鞋。
雨還是沒有下。
前面路邊出現了一個黑糊糊的三合院。它依山建築，後面是綠樹翠竹，山花野草，在黑暗中深不可測。
趕屍人的警覺讓人有點費解——死屍都能趕著走，對於他，還會有什麼值得驚異的呢？
「沒有哇。」
「是古代巫醫專科，我們一直沿用著。」
男孩弱弱地問：「誰？」
趕屍人朝他走過來。他站在男孩跟前，嚴厲地說：「我跟你說過，你必須在一百米之外！」
堂屋裡走出一個老頭，他駝著背站在門口的台階上。
這時候，堂屋裡的燈亮起來。這裏竟然沒有電，點的是一盞茶油燈。
可是，雨還是沒有下來。整個世界都好像在等待什麼。
「為什麼？」
像以往一樣，趕屍人離開時，並不跟主人打招呼，鈴鐺聲一響，就是告訴主人，他已經趕著屍體離開了。
那四男一女尾隨著他，一個個順利地跳出門檻。
黑暗中，那個粗粗的鼾聲更加真切了，就像在男孩的枕邊。
可是，會發生什麼呢？
「干我們這行太敏感了，任何一個沒來由的人都會引起我們的警惕。」
「現在。」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在後面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
趕屍人的長臉上浮現出一絲惡毒的表情，說：「人死如燈滅。」
男孩愣愣地和趕屍人對視著。
天上的烏雲似乎散開了些，有了一些昏暗的夜光，但是仍然看不到月亮在哪裡。
他們的制度極為嚴格，哪個人破了規矩，露了破綻，很可能就真的變成屍體了。
荒草中布滿嶙峋的怪石，它們像飢餓了億萬斯年的古怪生物，急切等待茹毛飲血。看不清它們的臉。
「你不怕嗎？」
趕屍人注視著女人的臉，終於說：「他是來索我命的。」
有人甚至說，辰州符主要工具是一碗水，它通過昏濁與沸騰表示預兆，能卜凶吉，能治病救人。而用這水迎面一灑，屍體就走了。
「什麼是相反的？」
仔細觀察他們，其中有一具屍體是女性。她排在第四位。
「什麼人？」
「為什麼？」
走過墳地之後，祝尤科停下來，再次回頭看了一眼。
這隻有兩種可能性。
「我就是來找他的。」
男孩迅速離開死屍，朝堂屋後面的草叢走去。
「上固。」
她轉身朝另一座廂房走去了，男孩無聲地跟在她後面。
大門裡的照壁上，塗了猩紅色的漆，堆出四個很喪氣的字：「喜氣洋洋」，看起來怪模怪樣的。
「楊幺爹！——」他又喊了一聲。
他根本不回頭看背後的那些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