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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屍人

焚屍人

作者:周德東
他不知道其餘那些房間都是放什麼的,反正不是屍體,就是骨灰,再不就是花圈。
剛才,那火藥味的對視,已經使兩個人結了仇。厲雲感覺到,他開始跟自己較勁了。如果讓厲雲低三下四地去給他送錢,他覺得是一種侮辱。
終於,那個焚屍人來了,他的臉上掛著笑,指揮死者的家屬把屍體抬進焚屍房,接著,他在裏面把鐵門鎖上,開始工作了。
醫生對他採用的是超常規大劑量化療,每天他都要吃大量的化療藥物,對臟器損傷很大。他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希望奇迹出現……
這個焚屍人天天跟死亡打交道,也許,他的心態早已和正常人不一樣,他不可能和自己推心置腹地聊天,最後達到和解。
「不,我一般都是在晚上工作。晚上安靜,也有靈感。」
「我們會提供一條龍服務,把所有的事情都幫你操辦了。這些事是很麻煩的,對我們來說,卻是輕車熟路……」
「不是,我有點事。」
「就排什麼隊?」
不過,廠區內氣氛陰沉,好像總有一股死人的味兒。焚屍房的大煙囪在夜幕中靜靜聳立,似乎在等待什麼。四周一片死寂,到處都黑糊糊的,似乎潛藏著8987雙眼睛。
他一邊說一邊把脂粉小心地揣進了口袋。
這時候,天剛麻麻亮,焚屍人的臉有點陰暗。他身後還站著一個人,也穿著藍大褂,面色陰沉地看著厲雲。
「已經推進爐子了。」說完,焚屍人慢騰騰地把門關上了:「哐!當!——」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過了一會兒,厲雲聽不見任何聲音了,老婆慢慢走進卧室來,輕輕摸了摸厲雲的腦袋,語調第一次變得溫柔了些:「別上火了,咱們治,花多少錢都得把病治好。」
「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他把腦袋朝側面轉了轉,眼珠卻依然盯著厲雲,顯得極其傲慢。
這天,老婆眼睛紅腫地來了。
也許,厲雲會服軟,說些好話,求他別再找麻煩……
兒子很快就高興起來。他在滑梯上滑下來,興奮地叫著。
醫生沒有正面回答:「你不要太悲觀,還應該保持樂觀的態度,積極配合治療……」
焚屍人遠遠近近地跟在我們每個人的後面。
那個焚屍人一點不迴避,眼裡射出兇狠的光,挑釁地和厲雲對視。他是這裏的主宰,沒有人可以越權。
老婆「嗚嗚」地哭起來:「他是想你想的。」
「真的……」
說到這裏,焚屍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興得太早了,其實你別無選擇——我會像對待你奶奶一樣,把別人的骨灰給你家人領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來,留在我那個焚屍房裡,這樣,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麼燒人……」
「什麼事?」
想到這裏,厲雲瘋了一樣朝焚屍房跑去!他要看看,剩下的那具屍體是不是奶奶。
那是一個很乾凈的房子。蔣東用一輛滑輪床從冷藏室推出一具矇著白布的屍體,停在房子中間,從容地掀開了蒙屍布——那是一個被車輪壓扁腦袋的女子屍體。
厲雲咬咬牙說:「我給你加。」說完,他站起身,大步朝辦公室走去。他要去討個說法。
「這裡是四中家屬樓4門401房吧?」
「兒子就該一個人扛起來?我不管你,累死活該。」
等了好半天,終於走廊里傳來一陣腳步聲,很輕。
沒有人回答。
厲雲聽見了「呼呼」的聲音,那是焚屍爐的火已經燒起來,大煙囪里的風把火苗抽得很響。
「其實我們本來就是一捧灰。」
有個人影兒飄進了焚屍房。
在路上,厲雲越來越感到那個焚屍人的笑不懷好意。他是在暗示自己:我已經把你奶奶燒了,把骨灰給了另一家人。你跟我過不去,那你就抱一個陌生人的骨灰回去吧……
厲雲急忙出示了死亡證明。那個小夥子看都沒看,就塞進了抽屜:「要骨灰盒嗎?」
「我沒忘。」他冷冰冰地說:「我想讓你躺著來,你不幹,現在卻自己走來了。」
這條柏油路多少年都沒有人修補了,像一條千瘡百孔的褲腰帶。車顛顛簸簸地行進,突然停下了,司機對厲雲說:「你下去看看,她翻沒翻身。」
這是一張古銅色的臉,幾乎把他覆蓋了,一股燒棉花的味兒把他籠罩了,他無處可逃。他直直地盯著眼前這張臉,呆若木樁。
那個焚屍人連頭都沒有抬。
這是一家老火葬廠,北郊最近也開了一家新火葬廠。不過,那家新火葬廠收費比這家老火葬廠高,於是厲雲選擇了這裏。他是一個低薪階層,每一筆錢都要算計。另外,他家靠近城南,到這裏來車費便宜些。他是自己雇的車,沒有打電話叫火葬廠派車,這樣花錢少一些。
然後,他撣撣手,站直了身子:「我也不急,我等著你。」
他多希望此時兒子在身邊啊,他多希望晚上摟著他的小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老婆不再跟厲雲鬥嘴。
這天,厲雲下班回家,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又撞見了那個穿藍大褂的焚屍人,他的眼睛一下就直了。
這個焚屍人突然把臉貼在了厲雲的臉上,輕聲問:「……你生病了?」
晚上,老婆來了,她拉著厲雲的手,默默無語。厲雲突然說:「桂芬,我想囑咐一件事。」
他關了燈,仔細聽窗外的動靜。儘管這是四樓,可他還是不放心——他擔心那個焚屍人突然出現在窗外。
在厲雲眼中,這個焚屍人是個另類。
「你說。」
第二天早上,厲雲上班去,還沒等出門,就聽到了敲門聲。
他的眼淚「嘩嘩」流下來。
老婆一下就傻住了。
「你都是白天工作吧?」厲雲問。
半夜時,他才慢慢閉上了眼睛。
從辦公室到焚屍房中間是一條石板甬道,有班駁的積雪,很滑。空氣太清爽了,一陣冷冷的風刮過來,厲雲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怪味,好像是一種燒棉花的味道。那就是死屍的味兒了。
他能感到身體里的血一點點凝固,他能感覺到身體一點點僵硬。可是,那一縷意識在這具已經死亡的身體里上下游移,竄動,就是不肯消失……
不過,厲雲還是很心疼老婆的,每天他下班都把飯菜做好,等她回來。
「我要是……去了,你不要把我送到南郊那個火葬廠,好不好?」
開始的時候,姊妹們不停地哭,過了兩周之後,大家都平靜了些,每次來看望他,都說一些安慰的話。
「我在哪兒?」
但是,他感到有一隻手在緊緊抓著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處,在光亮刺眼的高處。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他看過的一個女作家寫的文章,裏面有一句話他印象特別深:等待黑暗升起……
那個焚屍房的門敞開著,裏面一片黑糊糊,車開過去的時候,厲雲看見那個焚屍人站在裏面,表情怪異地看著他。
奶奶去世之後,厲雲的心情一直很抑鬱。
厲雲趕忙和另兩個幫忙的人爬上車,把奶奶抬下來,趔趔趄趄地走進了那個焚屍房。
她給厲雲做了一碗他最愛吃的疙瘩湯。
老婆無語。
剛才,他還隱隱約約能聽見老婆在外面的哭聲,現在他什麼都聽不到了。四周都漆黑的鐵板,重千斤。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我們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剛剛接到一個電話,說你家男主人去世了,叫……」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死者叫厲雲,叫我們派靈車來接屍。」
「肺炎……」厲雲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厲雲不知他手裡烤的是什麼肉,塊很大,好像烤煳了,有的部分紅,有的部分黑。他的手很粗糙,呈現著古銅色。
蔣東打開爐口觀察窗的鐵門,裏面是一塊透明的耐高溫玻璃。他對厲雲說:「你朝里看一看。」
哭得死去活來的老婆好像死死抓著滑輪床不放手。最終那個滑輪床還是被推走了,順著漆黑的走廊,一直推出住院部,朝住院部後面的停屍房走去。
厲雲想告訴他的親人:我還沒有死!可是,他已經不會再說話。
厲雲被放在了那個放屍體的鐵擔架上。
那個人慢慢站了起來,說:「你別生氣了,對你的身體不好。我走了,不過,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兩個幫忙的人就出去了。
厲雲傻了,他想了想,大聲說:「你為什麼不叫我?」
焚屍人終於把鐵門打開,那張古銅色的臉露出來,喝道:「你敲什麼呀?」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越來越近。他想止住腳步,但是,身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著他,他根本停不下來。
孩子有點懼怕媽媽,他對厲雲很依賴。就是因為他太依賴自己了,厲雲才決定把他送到幼兒園全托。
厲雲拿著死亡證明,去辦手續。
他感到燈光越來越刺眼,氣息越來越短,心臟跳得越來越慢。
厲雲一步步退出了焚屍房。
讓他親手把畫樓上回頭凝視的女孩燒成灰,把多愁善感的作詩人燒成灰,他做不出來。他想,假如自己教的是生理課就好了,那樣也許就吃得下焚屍工這碗飯了……
「桂芬,你別鬧了。昨天,二姐還來放了二百塊錢呢。」
剛才是這個老太太在關門?
他想舉起手,示意親人趕走門外這個人。可是,他的手顫顫地動了幾下,終於沒有抬起來……
厲雲時不時打開車窗,朝外撒一把紙錢。
那個瘦小的老頭朝厲雲看了看,說:「你有什麼事?」
「1號啊!」
厲雲被推進了狹窄的焚屍爐。
焚屍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厲雲身上的骨頭,說:「我會把你燒得很好,一點骨頭都不剩,都是灰……」
焚屍爐里冒出煙氣,在煙氣繚繞中,他不時地用長長的鐵鉤子伸進去,翻動屍體。
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另一個穿藍大褂的人。蒼白的燈光照著他的臉,也是古銅色。他看了厲雲一眼,嚴厲地問:「你找誰?」
「我讓你出去!」焚屍人不耐煩了。
他的話意味深長。
「我們來得最早,排在第1號,現在天都快黑了,為什麼一直不給我們燒?」
「我沒讓她https://read.99csw•com們來。」
是的,他和老婆的收入剛剛能維持溫飽,得不起大病。

探望

厲雲死死盯著那雙腳丫子,一動不敢動。
來到焚屍房前,他猛地停住了腳——晚了,那兩扇鐵門已經被他在裏面鎖上了。
厲雲看著那個高一點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滿了仇恨。
厲雲的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他掀開奶奶的棉被,最後看了她一眼。她的臉色青白,雙眼微微睜著一條縫,眼珠毫無光澤。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後。厲雲感覺到,她在無聲地哭。
他知道,接著,那個焚屍人就要來了。他無能改變這一切。現在,他已經成了一具屍體,誰都不知道他的大腦還在緩緩地運轉……
門響了,老婆回來了。她大大咧咧地進了門,看見厲雲在黑暗中坐著,就說:「你怎麼還不做飯?」
「哎……」醫生叫了他一聲,他根本沒聽見。
中途,迎面又駛來一個迎親車隊,幾輛車都掛著大紅花。車裡的人隱隱約約都穿得很鮮艷……
那個人一動不動。

末日

接著,他壓低了聲音:「首先,我替你開死亡證明,再到你的駐地派出所註銷戶口——是黃家崗派出所吧?然後,我讓我弟來拉你,他開車很快的,從這個醫院到我那個焚屍爐,二十五分鐘就到了……」
「從建廠到現在,十一年了。」
說完,兩個人就轉身下了樓。
司機早調好了頭。他發動著車,朝前開動了。這時候,天已經擦黑。
厲雲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很憤怒。厲雲是個老實人,他一發脾氣,臉「呼」一下變成了紅布。
他想,明天就算是耽誤上課,也得到醫院看看去。
「你姐和你妹怎麼沒來?」
老婆預感到了什麼:「怎麼樣?」
最後,蔣東輕輕為死者洗頭髮。那長長的頭髮不再柔軟,而像一根根硬撅撅的麻線……
他揮揮手,說:「抬進來。」
回想起來,這個人眼神無比冷酷、陰森。他與無數屍體打過交道,身上已經浸染了死亡的氣息。厲雲後悔了,當時不該和他結仇……
「我了解這個火葬廠,到今天為止,一共已經燒了8987具屍體,骨灰從來沒有搞錯過——隔壁就是放骨灰盒的房子。」
他迷迷糊糊地閉上雙眼,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燒棉花的味兒。
厲雲跟出門,竟然沒看見那個焚屍人。
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還沒來,護士也不在。厲雲忽然想一個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經幾天沒出門了。
「即使他不拖,也不會給你好好燒,連骨帶肉地倒出來……」司機繼續勸厲雲。
「不塞!」厲雲說。
他燒過他的親人嗎?
厲雲一點點轉動著眼珠。
焚屍人依然在笑:「別著急,你送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停了一下,他啞啞地說:「桂芬,這輩子,我對不住你,沒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也沒給你留下什麼積蓄,以後,這孩子就靠你一個人拉扯了……」
厲雲一下就暈頭轉向了。
焚屍人指了指一個像床一樣下面有輪子的鐵擔架,大聲說:「抬到那上面去。」
「我?我來找個人……」
「哐當」一聲,鐵門關上了,把親人的哭聲隔離了。
他支撐著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壇旁。
那個焚屍人終於打開了爐門,小心地把骨灰扒出來。
焚屍人又鎖上門走了,連看都不看厲雲一眼。
厲雲被推進了停屍房。
厲雲緊緊盯著他,在心裏說:孩子,這是爸爸今生今世最後一次見你了,你怎麼不看看爸爸?以後,你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它避開厲雲的眼睛,繼續嗅……
「你幫幫忙。」
厲雲像一隻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魚,嘴巴一張一合,連掙扎都不會掙扎了。現在,他只有聽的份兒。
蔣東說:「現在,殯儀館的工作成了熱門職業,想進來的人都擠破了門檻。因為這裏的薪水高,下崗的幾率又小。」
「可能是……前些日子我奶奶去世,我來過這裏。」
他正在一個熟食攤買東西。
厲雲打了個冷戰。
他夢見他躺在一片荒涼的草地上,已經奄奄一息。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很想看兒子一眼,看老婆一眼,可是,兒子和老婆都不在身邊。四周只有凄凄的荒草和沒完沒了的冷風。
他的胸口疼得厲害,喘息越來越艱難,不時地咳嗽著。
老婆走了之後,家裡只剩下厲雲一個人。晚上,他不願意做飯,想到街上隨便吃一點。
此時,厲雲的耳朵變得超常靈敏,他不但能聽清對方的喘息,甚至連對方的氣流刮著鼻毛的顫動聲都聽得見……
回到剛才的房間,厲雲交了錢,裝好火化證明,問:「誰管火化?」
天藍盈盈的,火葬廠里很安靜。
「我找領導。」
厲雲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走過去,猛地拉開那個蒙屍布,他驚呆了:死屍竟然是個老太太!
「剛才,我看見你在……」
很快,死者就基本恢復了原貌。雖然那張假臉塗的肉色很逼真,但是怎麼看都不是一張真臉。
他陡然變得無助起來。
他回到黑洞洞的樓門口,回頭看了看——那個焚屍人沒有跟上來。
駕駛室里擠四個人,一個是厲雲,一個是司機,還有兩個幫忙的人。厲雲的奶奶一個人躺在後面的敞篷車廂上。她的身上蓋著棉被,把腦袋蒙住了。
厲雲住進了醫院。
厲雲呆傻地看著它。
厲雲是一個中學教師,他對社會的一些門道一竅不通。這時,他對這個焚屍人已經產生了一種仇恨——他竟然連死人都欺負!
他來到一個夜市,這裡有很多燒烤攤,烤羊肉,烤火腿,烤魚,烤蛋……他找個背靜的座位坐下來,跟老闆要了幾串烤腰子,一盤泡菜,一紮啤酒。
接著,那個焚屍人也走了出來,他把鐵門一鎖——「當!」然後,踩著就積雪走了。厲雲傻傻地望著他那髒兮兮的藍大褂,不知道他幹什麼離開。
每次,厲雲想起那個焚屍人,心裏都怵然一驚,彷彿看見他站在黑洞洞的焚屍房裡,正焦躁地朝自己張望。
老婆又一次哭出來。
厲雲想,這個唐大現在在焚屍房幹什麼?他為什麼不回宿舍睡覺?
那哭聲也上了車,一路顛簸,一路哭嚎……
厲雲睜大了眼睛。
他把那焚屍爐打開,然後一邊朝裏面推送厲雲一邊說:「現在,你就要體驗到一個人被燒掉的整個過程是什麼感覺了。」
厲雲靜靜地坐著,他的喘息越來越艱難。他感覺到他已經沒有多少機會再感受這清爽的空氣了。
他想使出全身力氣,一拳把這個焚屍人打倒——他一輩子都沒有打過人,再不打就沒有機會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連縛雞之力都沒有了,不但打不倒這個像鐵塔一樣的傢伙,自己反而會跌倒在地。
他們的對話,那個焚屍人應該聽得清清楚楚。厲雲沒有再看他,但是他感覺他還在盯著自己。
終於,有人把厲雲抬起來,老婆像被剝了皮一樣哭,被什麼人拉扯住了。
厲雲站起來,走向了卧室。
「那你找他幹什麼?」
他看到了長長的走廊,走動著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椅子上還坐著幾個面孔模糊的患者。有個患者用異常的眼光看著他。此時,他的心好像是一片無底的空洞,又好像是一片亂麻。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坐一會兒,想一想。
厲雲朝著這個人,小聲問道:「是唐大嗎?……」
可是,他就像陷入了夢魘,嘴巴不聽使喚。他的屍體靜靜地躺著,像一個斷線的木偶。
「在焚屍房,我剛才看見了。」
兒子此時躺在家裡,還在發高燒,也許他正在糊糊塗塗地做夢,夢見爸爸被兩個穿藍大褂的人綁走了,他一邊追趕一邊哭,可是,怎麼都追不上,爸爸無望地回頭看了看他,終於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終於,巨大的黑影說話了:「出去!」
「我是關心你!好歹不知。」
厲雲把骨灰裝進骨灰盒裡,在懷裡抱著,心情複雜極了。他不知道這盒子里是奶奶還是另一個陌生老頭。現在的科學技術還無法進行「骨灰認定」。他吃了啞巴虧。
老婆生氣了,一邊往屋裡搬衣服一邊說:「你上課累,我賣衣服就不累!」氣咻咻地搬完衣服,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看了厲雲一眼:「你怎麼了?」
厲雲知道,現在的醫院黑得很,你就是有個小病,他們也得讓你把他們的機器用個遍。他做個CT,老婆至少得在烈日下站三天!
厲雲站在很遠的地方看。
「兩個月?」他逼視著醫生。
「只拿錢有什麼用!」
「我終於把你等來了。」他說。
「噢,老太太,她還在那裡躺著呢,剛才燒的那個是老頭。我現在就去燒你的人。」說完,他又撣撣手,下了地,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老太太。」
蔣東開始有條不紊地為她整容了。他對著死者的遺照,雙手像捏橡皮泥一樣,為死者捏|弄出了一個腦袋的大致輪廓,然後往死者的顱腦里塞棉花,用針線將錯位的皮膚縫合,再貼石膏……
進了辦公室,他看見那個小夥子還在擺撲克算命,那個瘦小的老頭還在一旁看,而那個焚屍人還在床上嗑瓜子。
厲雲卻感覺到,這個焚屍人是看見自己之後,才假裝要買東西的。他的心「怦怦怦」地跳起來,趕快進了樓門。
他知道,到了。
「唐大……」
中途,迎面駛來一個迎親車隊,幾輛車都掛著大紅花。車裡的人隱隱約約都穿得很鮮艷。雙方擦肩而過之後,雪路又空蕩蕩了。
幾個小時之後,那鐵門「哐當」一聲打開了,焚屍人從鐵門裡探出頭,對死者的家屬喊:「1號,把篩子拿過來!」
他哭醒了,睜眼一看,家裡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心裏就生出了和厲雲此時一樣的孤獨感……
老婆一邊號啕大哭一邊對其他人叫喊著什麼。
「我想問你一個事。」
老婆一直抓著他的手,在哭。
厲雲的心抽搐了一下。

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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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明天就來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對他說,只要你一退燒,爸爸就回來了……」
他的腳步慢慢停下來,改變了計劃。他明顯感覺到,這個焚屍人一定還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恐怖。因此,他決定去火葬廠,找到他,好好談一次。
「……這個不好說。」
焚屍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你找我幹什麼?」
絆倒他的正是他奶奶的骨灰盒。他看著奶奶的黑白相片,極其驚恐。這時候,他聽見骨灰盒裡傳出一個老頭低低的呻|吟聲。
一輛挺破舊的卡車,「哐當哐當」地行駛在冰天雪地里。
接著,他又捧來一堆骨灰,說:「這是一頭豬的骨灰,你老婆會把這捧骨灰抱回去。你呢,就留在我這房子里,年年歲歲看我怎麼燒人——這個咱倆可是說好的。我會一直在這裏工作下去。現在,我已經燒了將近8789具死屍了,我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你知道,除了這8789具屍體不算,我今後燒的第8789具屍體是誰嗎?」
這間病房不朝陽,有點陰暗。牆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號服是白色的。不過,不是很白,都有點臟。
厲雲就不說了。他想到了北郊那個火葬廠昂貴的收費。
「怎麼樣,干這個行嗎?」
那個人還躺在鐵擔架上,一動不動,臉上矇著白布。
「你別袒護她們了!人都變成這個樣子了,她們還當縮頭烏龜!明天,我找她們去!」
兩個人出來后,蔣東說:「怎麼樣?」
最後他還是咬咬牙,做了。
他們都陷入了巨大的悲傷中,根本沒有心思去注意門外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壓低聲音說:「——我——是——弟。」
平房裡的走廊,很窄很長很黑很靜,只有走廊盡頭那間房子亮著黯淡的燈光。厲雲十分恐懼,只想儘快走進那間有燈的房子。他穿著一雙布鞋,走在水泥地上,聲音很大:「嚓,嚓,嚓,嚓……」
有一件事他心裏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沒有再吃那大劑量的化療葯。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天一點點亮了,厲雲能感覺到那光亮,因為他臉上的蒙屍布白晃晃的。
兩個院工打開燈,把厲雲停靠在一個位置上,然後就急匆匆地離開了。他們關門時,把燈也關了。停屍房裡像冰窖一樣寒冷。
突然,厲雲又聞到了一股燒棉花的味道!他艱難地轉過頭去,看見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張古銅色的臉,他直愣愣地看著自己。
終於,他拉開了那扇門。
說完,厲雲和老婆再次抱頭痛哭。
「我就是這裏的領導。」那老頭說。
這一天,厲雲講課心不在焉,差點出笑話。
「我叫的是1號啊。」
接著,醫生跑進來了,護士也跑進來了。他們搬來了氧氣瓶。
「唐大!」
他忽然感覺這個陰影就是那個焚屍人。
他驚惶地朝火葬廠大門口跑去,他要逃離這裏了。可是,跑出了一段路,他越想越不甘心——如果他這樣跑了,那個焚屍人一定會變本加厲地害他!
寒風把厲雲頭上的白色孝布刮起來,擋住了他的眼。他跳下來,爬進駕駛室,低低地說:「走吧。」
幾個小時前,她還在床上慢慢轉過頭看了厲雲一眼,無力地說:「你別看我了,快睡吧,天都快亮了。」
厲雲把頭轉向了牆壁。
一路上,焚屍人沒有說一句話。厲雲緊緊跟在他後面。
那語調怪怪的,厲雲到死都忘不了。
「那我就找他們領導去!」
她白天去賣衣服,晚上來守護他。
厲雲明白他在說什麼。
厲雲控制不住了,他猛地坐起來,抱住了老婆,哭了起來:「是癌,是肺癌!……」
那雙腳丫子微微動了動,一點點伸出來。終於,這個人的腿垂下來,踩在了地面上,而上半身還在爐子里,繼續往外伸……
那張古銅色的臉貼近骨灰,笑了起來:「我把你燒得怎麼樣?」
時間過得很快,窗子漸漸亮了,又漸漸暗了,這就是一天。
他鬆了口氣,暗暗罵晦氣。
厲雲像逃一樣回來了。
他拿起一串烤腰子剛要吃,突然感覺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他抬頭看了看,有個人坐在離他幾米遠的一個位置上,正在看著他。
火葬廠的大門口高高地掛著水銀燈,燈光蒼白。厲雲正快步走著,突然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大門口,叉著腿,似乎在堵截他。
他艱難地轉了一下眼珠,看見那張古銅色的臉還貼在房門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著自己,他後面一片黑暗。
厲雲不想跟他爭執,走出去了。他的心裏很難過,似乎他把奶奶丟下了,丟給了這個空曠、冷清的大房子,丟給了這個蠻橫的焚屍人……
厲雲耐著性子等待。
蔣東說:「女人的骨盆比較難燒,要用鐵鉤子搗碎骨架。」
厲雲再也起不來了。
幾個人就把厲雲的奶奶放在了那上面。
他像一個風箏,一個朝下飛的風箏,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飛舞著,就是掙不脫那根細細的線……
又有一輛車拉著屍體來了。那些家屬下了車,跟厲雲一樣,匆匆忙忙去辦手續。他們好像都懂得這裏的規矩。
果然,一輛滑輪床推過來,兩個院工把他抬了上去,用白布把他的臉蒙上了。
是的,不遠了,厲雲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生存

他慢慢直起腰身,走到門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回來,俯在厲雲臉上,繼續說:「咱倆第一次見面,我就感覺你眼熟,就感覺你離我不遠了……」

結了仇

他總懷疑他在火葬廠大門口看見的那個人其實就是那個焚屍人,他在說謊。
這時候,打火機的火苗跳動一下,又滅了。
唐大!
他忐忑不安地回頭看看,又朝前看看,腳步慢下來。
病房裡很靜,大家都在靜靜觀察他。
厲雲驚恐地問:「你是誰?」
他只隱隱約約感覺到大家在號哭,在跑動。
女人的哭聲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到處都是跑動聲。
「誰?……啊,不認識。」
這天晚上,厲雲在衛生間刷牙的時候,又使勁咳嗽起來,止也止不住,最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咯了血。他怕老婆看見,扭開水龍頭,把那幾滴血衝下去了。
「我不是兒子嗎?」
幾名穿白大褂的工人推過來一輛滑輪床,那上面躺的也是一具女屍。他們把女屍抬下,放到傳送帶上,然後,按動電鈕,傳送帶啟動,女屍移向爐口。爐口和傳送帶之間,懸垂著一塊白布,用來隔擋。女屍一點點消失在那塊白布的後面。
他總共焚過多少人?
終於,鈴聲響了,厲雲的心抽搐了一下。果然,一個老師拍了拍巴掌,孩子們就紛紛朝屋裡跑去。
厲雲的拳頭攥得緊緊的,不停地顫抖。
他依然穿著那件藍大褂,那張古銅色的臉在夜市白晃晃的電燈下有幾分倦倦的陰沉。他一邊張著嘴饕餮大吃,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厲雲。
那個老頭乜斜了那個焚屍人一眼,淡淡地問:「是嗎?」
「我只能少抽點。」
老婆終於有了營生干。不過,她一忙起來,說話更是粗聲大嗓。婚姻的模式一天天固定了——她越來越專橫,厲雲越來越軟弱。

火葬廠的夜

他把一具具死屍送進焚屍爐(那死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哐當」一聲關死爐門,然後走到背後,甩開膀子往火紅的爐膛里填煤。
終於,車停了。
厲雲打量了一下他。這個人很高大,要是摔跤的話,估計三個厲雲都不是他對手。他的臉呈現著古銅色,濃眉,一雙大眼炯炯閃光。
是的,親人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前面就是停屍房了。
「看你都累瘦了。你家有那麼多姐妹,她們怎麼不管?」老婆抱怨說。
「我一直以為,火化是不讓看的。」
「要。」厲雲說。
幾個親戚很晚才離開。病房裡,又剩下厲雲一個人了,另幾張病床都空著,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圍了。
厲雲需要了解這個可怕的人。
是不是得了心臟病?應該不會,他的心臟一直很正常。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也不會,他的家族沒有精神病史——可是,總懷疑自己是精神病的人是不是精神病呢?是不是得了哮喘病呢?不會,他只是感覺呼吸有點短而已。還有,胸好像有點痛,特別是躺下來,更明顯。
厲雲挑了一個榆木骨灰盒。
厲雲想,自己是一個快死的人了,這個焚屍人像影子一樣追來了……
終於,厲雲來到了外面。天上有星星,很水靈。這裏遠離城區,空氣很好。
現在,厲雲真正感到了離開親人的孤獨。
老婆一下就坐在了沙發上:「早就讓你戒煙,你就是不聽,這下可好!一住院得花多少錢?」
下午,沒有課,厲雲去了醫院。
厲雲立即屏住了呼吸。他忽然想到:假如進來的是那個焚屍人怎麼辦?
他這個人實際上很善良,很不精明。不知因為哪件事,他得罪了校長,校長抓住一次教師素質考核的機會,做得點手腳,把他拿下了。
當兒子的小紅棉襖鑽進門洞的時候,厲雲的眼淚「嘩嘩」淌下來。
厲雲還在定定地看著屋頂。
厲雲明顯感覺到這個人在找茬,他實在忍不住了,大聲說:「你們搞錯了!」
這句話讓厲雲有點惱怒,他說:「你別咒我!」
他多希望這時候走進一個工作人員啊,哪怕他也穿著藍大褂。厲雲會給他遞上一支煙,和他好好聊一聊,問問那個焚屍人叫什麼,他的性格怎麼樣,他家裡什麼情況……
「太嚇人了……」

接靈

這一天,他躺在床上,咳嗽起來。
卡車開進了火葬廠的大門,停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
老婆不想再擺攤了,要日夜服侍他。厲雲不讓,他第一次變得這樣強硬:「我已經停職了,你再不賣衣服,這日子怎麼過?」
這個人抬頭朝停屍房的方向看了九-九-藏-書看,嘆了口氣,說:「我是來找老卞頭的。現在,什麼生意都不好做了。有時候,好不容易接到一個火化電話,可是去了以後,人還沒死呢,白跑一趟!」
那個人說話了:「幹什麼的!」
焚屍人似乎笑了笑,說:「你別激動,也許是有人在搞鬼,你可以到派出所報案。」然後,他不太信任地歪頭朝房間里看了看,說:「……那我們走了。」
說著,他慢慢地退到了門口,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了一句:「我還會來看你的……」
厲雲的眼淚又湧上來,他壓制著心中的悲傷,低低地說:「我今天去看病了……」
她是坐長途車回來的,帶回了四大包衣服,每個包足有三十公斤。一進屋,她就對厲雲大發脾氣,抱怨他不去車站接她……
他來到外面,癱軟在一條長椅上。天上的太陽刺眼。沒有人關注他,大家都忙著出出進進。
哭了一會兒,厲雲清醒了,他不再哭,把老婆抱過來,替她擦眼淚:「桂芬,你別哭了,噢?我們商量一下……後事吧。」
「有點眼熟。」
他衝上去,使勁敲門:「咚咚咚!咚咚咚!——」
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墜落的是他的身體還是他的意識。
「明天我就去住院,做化療。我估計我活不了幾天了,別讓孩子再見我了,他太依戀我了。你對他說,我出遠門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
厲雲慢慢慢慢回過頭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氣太微弱了,老婆沒有一點感覺。
「今早上,你不是去過我家嗎,你忘了?」
這房間里除了三張床,還有一張舊桌子,上面放著一個登記本。厲雲猜測這裡是值班室,那麼一會兒就應該有人來。
「為什麼?」
「我沒把兒子送到幼兒園去,他病了……」老婆說。
厲雲低下頭,想了好半天,突然問:「我還能活多久?」
「哐當」一聲,停屍房的門被打開了,有人走進來,推動了他身下的滑輪床。接著,他被抬到了一輛車上,又聽見了老婆、姐姐和妹妹的哭聲。
焚屍人壓低了聲音,又說:「我們每拉走一具屍體,還得給這個老卞頭150元的回扣——現在辦事都是這個樣子,沒辦法。」
「你右肺下葉有一腫塊,屬於非小細胞肺癌。現在做手術已經晚了,需要採用超常規大劑量化療。」
「你!……」
「在你眼裡,我只是一具會幹活兒的屍體。其實我很專業的,你千萬不要去北郊那個火葬廠,那裡太貴了,能省點就省點。雖然他們燒的是液體燃料,我們燒的是固體燃料,但是我覺得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燒的質量……」
厲雲慢慢把棉被放在奶奶的臉上,擦了一把淚,走了出去。
他又狐疑地看了厲雲一會兒,不再說什麼,躺在了床上。
老婆的脾氣不太好,每次她發火,厲雲都不還嘴,只是一言不發地抽煙。前段時間,她下崗了,脾氣更加暴躁。當時厲雲想給老婆擺個服裝攤,可是,他去幾個姊妹家借錢,卻沒有借到。她們的生活都不寬裕。最後,他從一個叫蔣東的朋友那裡借到了5000元錢。
後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
厲雲臉上的紅已經像潮水一樣退下來,他緩和了一下語氣,小聲問那個焚屍人:「什麼時候能完?」
「但願吧……」
吉人天相,不久后,他在一家私立小學找到了工作,仍然教語文課。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他沒有開燈。
裏面有三張空床,卻沒有一個人!他的心一下就落空了。
裏面沒有人!
厲雲想扭過頭去,躲開這張臉,可是他做不到……
厲雲帶著剛剛流過淚之後的淡淡倦意,看天。藍盈盈的天上沒有雲彩。
「老卞頭告訴我,說有個得肺癌的病人,還有一個月活頭,說的是你嗎?」他關切地問。
他慢騰騰地伸過來粗糙的手,扒了扒厲雲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細看了半天:「快了,你別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樣子。」
他的孩子是最後一個跑出來的。他穿著一條黑條絨燈籠褲,一件紅棉襖,他跑出來之後,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叫著跑向鞦韆。
晚上,他對老婆講了最近幾天發生的事。當他講到他在焚屍房看見一個人躺在焚屍爐里的時候,老婆驚叫起來。接著,她指著厲雲的鼻子說:「你去那裡幹什麼?有病啊?」
那個醫生很傲慢,他一眼都不看厲雲的臉,匆匆檢查了一下,就說:「去照個X光。」
省城的火葬廠的設施當然更先進,更氣派。
「厲雲,你能好的!」老婆哭得越來越厲害。
「我不想讓孩子知道……」厲雲說。
他的身體朝著天花板慢慢漂浮起來,漂浮起來。伸手摸摸頭,有點燒。此時,他忽然對自己變得細心了,他細細地感受著自己的身體,開始胡思亂想……
厲雲獃滯地想,自己就要被交給那個姓卞的老頭了。
這是一座老房子,很高大,像個廟堂。不過,它沒有廟堂那種安詳、超脫的氣質,卻有一股陰森的感覺,好像一個沒有五官的人緊緊繃著臉。
他在等厲雲,甚至都有點等不及了……
大姐夫跑出去了。
老婆風風火火地回來了。
走在路上,他又想到,既然焚屍人主動提醒自己去報案,那麼他一定早就堵上了所有的漏洞,估計警察也查不齣子午卯酉來。接著,他又想不通了:這個人是焚屍工,怎麼還管拉屍體呢?火葬廠應該有明確的分工啊。
焚屍爐里傳出悶悶的聲響。肌肉被燒焦:「吱……吱……吱……」筋骨在斷裂:「啪……啪……啪……」
他打開門,一下就看見了那個穿藍大褂的焚屍人!他堵在了厲雲的家門口!
厲雲湊上去,通過那個觀察窗,清楚地看到那個女屍躺在爐中。爐內已經預熱升溫。
離這個焚屍房很遠的地方,有一排看起來很整齊的平房,那是辦手續是地方。

兒子

一個人要戰勝對死亡的恐懼,說起來容易,實際上太難了。
厲雲順從地吃了葯,點著了一支煙。
半個小時后,厲雲拿到了那個X光片子。
那個女老闆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跑過來:「兄弟,你帶走呵?」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護著他。
這時候,打火機滅了,厲雲一步就跳了出來。
這天晚上,他沒有吃飯。他只感到噁心。
厲雲只好又跟蔣東觀看了火化屍體的過程。
厲雲不說話了。
他沒有再問,走到厲雲旁邊,牽起床單一角抖了抖。
走過焚屍人身前的時候,厲雲又聞到了他身上那股燒棉花的怪味。焚屍人像鐵塔一樣戳在那裡,一動不動,還在兇狠地盯著厲雲。
厲雲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輪流到醫院來照看他。住院押金都是幾個姊妹湊的。
接著,他在雜亂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兒子,心裏說:孩子,今後的日子很漫長,爸爸不能再保護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爐內燃起了熊熊烈火。厲雲看到那個女屍的頭髮和衣服忽地一下就不見了,只剩下一具白花花光禿禿的裸體,很快消失在火光中……
他腦子裡清楚,家裡人都不認識這個穿藍大褂的人,都不知道他就是火葬廠的焚屍人,都不知道他正急切地等待把自己推進焚屍爐中……
「……您能說得細緻一點嗎?」
那個醫生想了想,說:「你要冷靜。現在,這種病並不是不治之症。」
首先,他讓厲雲觀看了他為屍體整容的過程:
太陽剛剛升起來,雪地上閃爍著刺眼的光。近處有樹,遠處也有樹,稀稀拉拉,雪野顯得光禿禿。而樹上也光禿禿,連一隻烏鴉都沒有。
愛是矛盾的。厲雲希望孩子對他好,又怕孩子對他太好——萬一他有了什麼意外,他怕孩子承受不住那種打擊。於是,他就希望孩子對他不好,自私些;另一方面,他希望天天跟孩子在一樣,又擔心他不自立,長大后不易存活,只有忍痛割愛,交給了幼兒園……
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終於,他掙脫了那根緊繃繃的線,落下去,落下去,落下去……
厲雲艱難地喘息著,說話都斷斷續續了。
盒子嘶啞地說:「我找我兒子啊!」
「還得等一段時間才能化驗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爸爸得了老年痴獃,奶奶只有他這麼一個孫子,遇到這樣的事全靠厲雲一個人操持。處理完了奶奶的後事,他累得筋疲力盡。
「出去吧!」焚屍人說。
這個房子里,排列著整容室,告別廳,停屍房,骨灰存放間,冷藏室。但是,厲雲沒看見幾個工作人員。現在是正月,剛剛過完大年。
他越說越興奮,臉貼得更近了:「很多骨灰盒賣天價,說是什麼什麼材料造的,其實都是騙人的。我給你選一個貨真價實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幾種方式嗎?我告訴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鐵架子;第二是骨灰牆,就是牆上砌的用石板封閉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樹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閉起來;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墳墓,地上立碑;另外,還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這個在每年春秋兩季辦手續……」
厲雲站起來,木木地走出去。
經過那間存放骨灰盒的房子,厲雲聽到裏面好像有什麼動靜,不由想起了他做過的那個夢——那個老頭在奶奶的骨灰盒裡對他說:我找我兒子啊!……
那個狹窄的焚屍爐,那個四面是鐵板的焚屍爐,那個固若金湯的焚屍爐,那個看一眼都喘不出氣的焚屍爐……
厲雲想對老婆說話:千萬不要火化我!我還沒有死!我還有意識!可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那縷飄忽的魂魄不能再支配一具沉甸甸的屍體。他感到巨大的悲哀和驚恐。
厲雲下了車,蹬著車輪爬上車廂,看見奶奶平躺著,她身上的藍花棉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霜。他的心狠狠地酸了一下。
「我就不給他,看他能拖到什麼時候!」
老婆好不容易把哭止住了,她抬著淚眼一直看厲雲。
醫生九_九_藏_書跑來了幾次。今天值班的就是給厲雲診斷的那個傲慢的醫生,他不停地搖腦袋。

我是弟

厲雲雙手劇烈地顫抖著,使勁地打:「啪!啪!啪!啪!……」打火機燒的時間太長,已經燒壞了,怎麼都打不著。
對於厲雲來說,最幸福的時光是周末。周末孩子從幼兒園回來。
它嗅得出,這個人快不行了。它在急噪地等著他咽氣。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擴散,身體一點點僵硬,它就會張開大嘴,饕餮大吃。
他走進一個暖和的辦公室,那裡面總共有三個人: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趴在辦公桌上,正在擺撲克算卦。他穿著一件藍大褂;一個瘦小的老頭站在一旁看。他也穿著一件藍大褂,只不過他的藍大褂瘦小些;床上坐著一個壯實的中年男人,他低頭緩慢地嗑著瓜子,也穿著一件藍大褂,他的藍大褂很髒了。
厲雲立即站起來,遞上一支煙。那個人轉過頭來看了看他,擺了擺手。他的眼光剛要移開,又想起了什麼,重新看了看厲雲:「我好像見過你……」
他停下來,躲在很遠的地方繼續看那個黑洞洞的焚屍房。
厲雲壯著膽子,朝里跨了一步,立即感覺到了四面八方的冷風。他打著了打火機,柔弱的火苗閃跳著,暗暗地照亮了這個空蕩蕩的大房子。
厲雲不知道這裏面總共停著幾具屍體,他的心裏生出了無邊無際的恐懼。他躺在停屍房裡!
老婆躺下,說:「你能不能把煙戒了?」
老婆沒理他,到廚房做飯去了。她把鍋碗瓢盆摔得「乒乓」響。
「是。」
火苗翻騰起來,他的毛髮、衣服轉瞬都消失了,他的眼珠「啪啪」爆裂,身上的肌肉「吱吱啦啦」冒起了黑煙。他的筋被燒得猛然繃緊,身體一下彈坐起來,緊緊貼在爐頂的鐵板上!慢慢地,他坍塌了,他的肌肉一點點焦糊,他的骨頭開始「畢剝」作響,一點點扭曲,扭曲……
在黑暗中,他又看到了那個焚屍房,又看見了那個焚屍人。他把一具屍體推進焚屍爐,使勁地燒,還拿起一根鐵鉤子伸進去,翻動屍體,把屍體燒得更透一些……
一高一矮兩個人在低聲交談著什麼,好像是在談一筆交易,厲雲聽不清。
「看大門不行嗎?」
「你在焚屍房……」
「不,我幹不了。」
沒有人說什麼。厲雲發現,他們的表情都很沉重,他馬上想到——他們早就到醫生那裡詢問過了。
窗外沒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你還是給他塞點錢吧!」
他驚呆了——這個人正是那個焚屍人!
窗子外的黑暗一點點地濃厚起來,房間里的燈越來越刺眼。他驚恐地瞪著眼睛,看著淚眼婆娑的老婆。
他決定離開這個院子,趕八里夜路,回家。
接著,厲雲的眼光落在了房子正中那個放死人的鐵擔架上,那上面竟然躺著一個人!
厲雲其實是個膽小的人。老婆和小孩都不在身邊,這天夜裡,他感到很害怕。
他也不知道,這一縷意識還能在他的大腦中存留多久。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盼望過快點失去知覺。
那幾個披麻戴孝的人立即拿了篩子跑進去。他們用篩子盛著滾燙的骨灰,跑出來,放到一片空地上。等那骨灰涼了之後,篩出幾塊骨灰,裝進骨灰盒裡,開車走了。
「你找誰?」
他就是領導?厲雲一下就沒有了信心。
他教的是語文課,天天接觸的是:「十幅歸帆風力滿。記得來時,買酒朱橋畔。遠樹平蕪空目斷,亂山惟見斜陽半。誰把新聲翻玉管?吹過滄浪,多少傷春怨!已是客懷如絮亂,畫樓人更回頭看……」
他不知道談的結果是什麼。也許他會和他吵上一架,甚至撕打在一起,最後驚動火葬廠主任,直至民政局……
這時候,一個巨大的黑影站在了厲雲面前,死屍的氣息立即瀰漫開來。厲雲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個焚屍人,甚至不知道男女,也許是8789個屍體中的一個……
厲雲終於想通了:
司機小聲說:「你得給他塞點錢。」
「不,我不吃了。多少錢?」
蒙屍布被慢慢掀開,厲雲感覺到焚屍人那張古銅色的臉又湊近了他,仔細看了看。
「我可以幫忙,但是,你最好先跟我走一走,看看能不能適應。」
「你不是焚屍工?」
火葬廠在小城南,八里。附近沒有人家。
第二天,厲雲真的一個人去了幼兒園。
司機說:「焚屍爐就在這個房子里。」
厲雲只能聽見自己「呼啦啦」的喘息聲,再也聽不清大家說的是什麼了。
他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飄向了另一個時空。漸漸他發覺他是朝下飛,下面是黑暗的萬丈深淵……
焚屍房裡很空曠,很寒冷,是土地,有一些草屑。兩個焚屍爐冷冷清清地敞開著,爐口方方正正,狹小,深邃。
「算了,這次不收你錢了……」女老闆說。
終於,孩子們跑出來了。
焚屍人跟到了厲雲家門口!
他怎麼走得這麼快?
司機從駕駛室走出來,對厲雲說:
「我知道你還有一絲意識!我跟屍體打交道已經有十一年了,就像經常跟野獸打交道的人能聽懂獸語一樣,我知道人死之後很長時間內,大腦里都是有意識的。我知道你看得見我,聽得見我……」
又是他。
大姐夫去辦手續,老婆還在哭。不過,她可能是害怕了,她不再接觸厲雲的手,只是坐在另一個座位上哭。
「我今天……有點累。」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他急匆匆離開了學校,向南郊火葬廠走去。南郊火葬廠不通公共汽車,他又捨不得打出租,乾脆一路步行。
這天夜裡,他夢見自己走在一條夜路上,突然被絆了一個跟頭。他彎腰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他打開打火機,悚然一驚:遍地都是骨灰盒!
過了一會兒,她擦乾了眼淚,不再提兒子,輕聲問:「醫生說,化療的效果怎麼樣?」
他猛地睜開眼,看見一張臉近近地貼在他的臉上!
他突然笑了起來,令人毛骨悚然:「你搞錯了。我和他是兄弟,不過長的有點像而已。」然後他小聲說:「——我——是——弟。」
厲雲大聲問:「請問,你們的領導在哪個辦公室?」
厲雲愣了半天,越來越憤怒。他堅信這個焚屍人在使壞,在報復自己。他決定去報案!
次日,天有點陰。
「發燒。我先是給他物理退燒,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診所,打了兩天吊針了,還是不退燒。大夫說,這孩子發燒不是感冒,是情緒性的……厲雲,讓兒子來見你一面吧。」
「謝謝……」厲雲說完,拔腳就走。
「出去!」他又說。
從片子上看,他的肺部好像有一個陰影,是一個腫塊,呈分葉狀,邊緣不規則,像毛刺刺。
厲雲點上一支煙,定了定神,走過去。那兩扇鐵門沒有關,夜裡朝裏面看,更加陰森。他站在門外喊了一聲:「唐大?」
可現在,她一個人躺在這冷冰冰的車廂里,想必已經凍硬了。
「你們找誰?」厲雲的聲音有些抖。
焚屍人的陰影一直緊緊跟隨著厲雲。
厲雲不說什麼了。
厲雲看著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首先,他看清了那個高個子,不由打了個冷戰:是他,那個焚屍人!
「那剩下的職業就是焚屍工了。」
小夥子站起來,帶厲雲走進另一個房間,那裡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骨灰盒。他說:「有高中低檔,便宜的幾十元,貴的幾萬元。你要哪一種?」
他把目光射向了那個關著的焚屍爐,接著,大步衝過去,猛地把那個爐門拉開,就看見了兩隻很大的腳丫子。
而厲雲的奶奶是個膽小的人,非常怕事,特別是陌生的環境里。假如現在她活著,一定會把厲雲推開,聲音抖抖地說:「別惹事,快出去,啊!」可是,現在她再不可能坐起來了……
厲雲一天天消瘦了。他覺得,這都是那個焚屍人害的。
「是。」
今天是周二,孩子還有三天才接回來。
白天有課,厲雲先去了學校。
厲雲想喊,卻喊不出來。現在,他連喘息都十二分艱難。
他驚駭地轉過頭去,差點叫出來——站在他背後的,正是那個焚屍人!他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有幾分兇險。
焚屍人這才停止了嗑瓜子,笑笑地看著厲雲,厲雲感到那笑里含著殺氣。他慢騰騰地說:「剛才不是已經燒完了嗎?」
從住院部到停屍房中間是一條水泥甬道,兩邊草很高,在風中抖動著。老婆在病房裡嚎啕,姐姐和妹妹都在都在病房裡嚎啕。
厲雲儘可能顯得高興些,欺騙他們說:「我的化療效果不錯,大夫說有希望慢慢好起來。」
他感到身上沒有一絲力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站起來。
「我懷疑我奶奶的骨灰搞錯了。」
那個人的態度依然冷冰冰:「你家姓厲吧?」
厲雲搖了搖頭。
她推開厲雲,愣愣地看著他,嘴唇哆嗦著,半天才說:「你別嚇我啊。」
他們成了1號!
他做不做噩夢?
病房裡的白色,讓想起了蒙屍布,於是他把燈關了。
他想起了孩子。他還小,他還在幼兒園裡蹦蹦跳跳地玩耍。
「是你?」厲雲說。
「你都說多少年了?你少抽一根了嗎?」
花壇里的花草都枯萎著,有積雪。四周沒有人,很冷。幾隻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飛,它們不會叫,它們的翅膀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他忽然想回家。
厲雲不知道他是哥還是弟。
「明天,我去醫院之前,想到幼兒園去,看他一眼……」
這一刻,厲雲最牽挂的是還在高燒的兒子。他非常非常反悔,此時他如饑似渴地想見兒子一眼,但是,他已經有氣無力,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焚屍人收回目光,看了看厲雲,說:「你不知道,北郊那個火葬廠總和我們爭搶屍源,因此,我得經常到這裏來看看。」
烤腰子很快就端上來了,「滋滋啦啦」地響,散發著一股誘人的孜然味。老闆是個中年女人,她笑吟吟地說:「兄弟,慢慢吃。」
前些年,厲雲考了師範,蔣東考進了一所民政學校。畢業之後,蔣東被分配到省城https://read.99csw.com殯儀館,擔任專業屍體化妝師,工資挺高。
走投無路,他去省城找到蔣東,想在火葬廠找個活。
這個焚屍人出生的時候,也一定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大眼睛,人見人愛。奶奶不可能見過這個孩子,她不會想到幾十年之後,她會落在這個人手裡……
那段時間,他四處找工作,可是,極不順利。生活還要繼續,買米買菜,買水買電,要交孩子的托費……
那個老頭不再理睬厲雲,繼續看那個小夥子算命。
一年前,厲雲在第四中學教語文。
他一次次從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淵墜落,又一次次從黑暗的深淵升向明亮的高空……
他一下沒有了胃口,避開焚屍人的目光,朝女老闆招招手:「老闆,結帳!」
漸漸,那些細碎的聲音終於聽不見了,只剩下大煙囪里的風把烈火抽得「呼呼」響……
「看大門的是廠長的岳父!」
厲雲氣得差點一拳搗過去——但是他沒有那個膽量,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誰讓你來的?」
厲雲走出這間房子的時候,感到走廊里比剛才更黑了。兩側有很多門,現在它們都關著。
來到那個焚屍房前,健壯的焚屍人掏出一把大鑰匙,捅進鎖眼,「哐!——當!——」兩扇鐵門打開了。
在鞦韆前,另一個比他高的孩子和他爭搶起來。那個孩子很兇,一下就把他擠得跌坐在地上。他撇了撇嘴,終於沒有哭出來,慢慢地爬起來,躲開那個孩子,爬上了滑梯……
窗外一片漆黑。兩個人誰都沒有去開燈,就那樣坐著。
女老闆疑惑地看著厲雲,有點不自在:「兄弟,怎麼了?烤得不對口味嗎?」
這天晚上,厲雲又失眠了。
奶奶也有過五彩斑斕的童年,也有過如花似玉的青春。這一輩子,她一定也走過很多路,見過很多面孔,但是,她肯定沒來過這個火葬廠。她不會想到,最後,她會來到這裏,來到這個陌生的大房子……
他暗暗告戒自己——不能再抽煙了,弄不好,真的就得了肺炎!
「請問,這戶人家是不是有人死了?」焚屍人冷冰冰地問道,好像根本不認識厲雲。
一個工人用鐵鉤子伸進去,翻動屍體。
厲雲不說話,抖得越來越厲害。
「什麼病?」
老婆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他想沒想過,有一天,他自己也會躺進那個他十分熟悉的焚屍爐?
「滾!滾!——」厲雲終於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同時,他憤怒而無助地四下張望,希望這時候有個護士走過來,把這個來自地獄的人趕走。或者,老婆走過來也行。可是,四周沒有一個人。
「——我是負責拉屍體的。」他的聲音仍然輕輕的,好像在告訴厲雲一個什麼秘密。
那個人「哼」了一下,接著,乜斜了厲雲一眼,問:「你認識唐大?」
厲雲看清了,站在大門口的這個人還是那個焚屍人!他濃眉大眼,臉面呈古銅色,穿著藍大褂。
他毛骨悚然地四下看了看,這個空蕩蕩的房子里再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了!
厲雲胡思亂想了好長時間,中午都過了,那個焚屍人還沒有出現。
「——我——是——哥。」這張臉輕輕地說。同時,一股腥臭的氣息衝進厲雲的鼻子。
「都得塞。要不然,你就等吧。」
那個矮個子是個老頭,厲雲認識,他姓卞,在醫院停屍房裡看死屍。有一次,這個老頭拿著舊茶缸來到住院部,在飲水機前接了一缸子熱水。他走了后,護士長很不滿意地對一個值班護士說:「以後不要再讓他到咱們這裏來接熱水!」
「我找那個……焚屍工。」
大姐夫也是個語文老師。他迴避著厲雲的眼睛,說:「這種病吧,藥物治療是一方面,主要還是要在精神上戰勝自己。我們一小有個老師,七年前就檢查出了胃癌,說他活不過半年。他卻像沒事一樣,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明天,我去省城進貨,你自己去醫院看看。最近你一直都在咳嗽,你可別得什麼肺炎,咱家得不起病!」
「我是一個教書的,我很敬佩干你們這種工作的。」
接著,「哐當」一聲,爐門被關上了。一片漆黑。
厲雲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氣管,他又飄飄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厲雲似乎又聞到了一股燒棉花的味道。
CT結果出來之後,那個傲慢的醫生終於看了厲雲一眼:「你家屬來了嗎?」
厲雲不讓她們來,他知道,她們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為自己把幾個家庭都拖垮。
一個人的時候,厲雲腦海里總是浮現兩個人,一個是兒子,一個是那個焚屍人。
醫生都下班了,護士檢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黑糊糊的樓道里沒有一點聲音。
厲雲能想到她一路上的艱難。就是換了他,要把這四大包東西從省城折騰回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晚上,厲雲的大姐、大姐夫還有二姐都來了。
他在這間房子里站了一會兒,想出去,卻不敢。最後,他就在一張床上坐下來。
厲雲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後身體都不足一百斤了。他很少睡覺,大部分時間,他都是一個人躺在病房裡,靜靜地想。
狹長的爐子里躺著一個人!
他準備拼一個魚死網破了。他深吸一口氣,返了回去,用力拉開那兩扇鐵門,再一次打著打火機,走進去。
他把片子拿回來,交給了那個醫生。醫生匆匆看了看,說:「你再去做個CT。」眼睛還是不看厲雲。
突然,他看見不遠處站著一高一矮兩個黑影,兩個人都穿著藍大褂。
它牆角的磚都破損了,像參差不齊的牙。有兩扇對開的鐵門,銹跡斑斑,很不周正,中間裂著一條大縫子,裏面黑糊糊。鐵閂上掛著一把挺大的鎖。
「排隊。」
黎明前這個時辰,天很黑,很冷。
「謝謝。」厲雲說。
他有女人嗎?她和他做|愛的時候心情是什麼樣的?
「我……再考慮考慮。」
他又想到了老婆。她還在街上叫賣衣服……
他走進那個陰森森的火葬廠大門時,天都快黑了,大院里空蕩蕩的。他來到焚屍房前,看見那兩扇鐵門鎖著,就去了辦公的那排平房。
他對厲雲說,有的屍體四肢殘缺不全,他就用肥皂做出來安上。有的家屬還要求給屍體消毒,洗澡……
「師傅,您在這裏工作多久了?」
厲雲想大聲叫:別燒我!救救我!
「我找你啊。」
在大家的眼裡,他已經死了,他的心臟不跳了,他的呼吸也停止了,他的脈搏也沒有了。他的眼睛張著一條細細的縫,瞳孔已經放大了……
那個嗑瓜子的男人終於不嗑了,他撣撣手,說:「跟我走。」
孩子們都沒有出來。他站在欄杆外焦灼地等,反覆告戒自己,不要哭出來,不要哭出來……
他把骨灰盒寄放在了火葬廠,然後上了車,沮喪地對司機說:「我們走吧。」
厲雲又傻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厲雲忽然意識到有個人站在他背後,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那交談聲已經聽不見了。
那應該是一個死人,身上蓋著白色的蒙屍布。
「你別想那麼多,你能好的!」
「我……」司機猶豫著說:「我在這裏等的時間太長了,耽誤了別的活,你能不能加點運費?……真是不好意思。」
「另外,我還要給你找刻字師給你刻紀念幣和靈位。小字3元,大字6元,這錢得你自己出。」
「不可能吧?」
或者,病房裡再住進一個病人來……
「我們正在引進幾台最新型的火化機,有閉路電視系統,家屬不用進入火化車間,就能看到親人被火化的全過程。」
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天很冷,司機跟那兩個幫忙的人坐到駕駛室里去了,厲雲一個人蹲在焚屍房前。不遠處的雪地上,扔著一個很大的篩子。
厲雲僵直地把頭轉過來,想立即離開花壇,回到病房去,又怕站起來引起他的注意,就沒有動,木木地坐在那裡,希望花壇枯乾的花草能擋住自己。
過了好久好久,一個黑影從那個門裡探出了身子,四下看了看,接著把兩扇鐵門關上了:「哐!——當!——」
是他!這個陰森的大房子是他的世界,他在命令厲雲:出去!

烤肉

接著,他重重地坐在了厲雲的身旁。兩個人坐得太近了,厲雲感到了窒息。一股燒棉花的味兒衝進他的鼻孔。
那個擺撲克的小夥子抬頭看了厲雲一眼,很不高興地收起了撲克,傲慢地說:「證明。」
他食言了,他沒有給厲雲化妝,推起那個鐵擔架,就朝焚屍爐送去。
厲雲直直地盯著醫生說:「大夫,我沒有家。我怎麼了?」
回到家,他一聲不響地坐在沙發上,靜靜等候老婆回來。
「請問,哪位開票?」厲雲問。
「人呢?」厲雲面如濺朱。
老婆下了地,拿來兩片止咳藥,還有一杯水,說:「吃!」
厲雲的臉「呼」地一下又紅了,顫抖地叫道:「你要幹什麼!」
那兩個焚屍爐,顯得更冷清,看得出來沒有一絲一毫熱量。一個爐門關著,一個爐門敞開著。
「你燒的是哪個?」
他的手伸進藍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厲雲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濃香瀰漫了整個病房:「我還會找人給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難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樣了。最後,還要給你化妝……」
一條黑狗走過來,它圍著厲雲的身體轉來轉去。它的肚子很空,看來很久都沒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動著。它的眼睛苶苶的,掛著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動著鼻子,嗅著厲雲的臉,手,腳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你家人會把你交給我的,然後,我把那兩扇鐵門鎖上,那焚屍房裡就剩下咱倆了,你就屬於我了……」
這時候厲雲才知道,一個人的呼吸、心跳、脈搏都停止之後,大腦還是有意識的。可是,他無能告訴大家這個秘密了。
隔壁是水房,有水聲:「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現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