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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島觀日出記

長島觀日出記

作者:吳祖光
但是我們一行六人商量好了,必須進行一項我們早已決定的活動,就是觀看日出。我們也對居處作了地形勘察,走出招待所大門右手翻過一道山坡就可以望見大海。當晚臨睡之前互相關照,切莫睡過了頭,誰醒得早有喊醒大家的責任。
這時候,一直站在不遠的一棵大樹後邊放哨的一名年輕解放軍戰士說話了。他說:「你們看的方向不對,那是西邊。要看日出……」他指著身後遠遠的那邊,「得爬上那邊的山頭,那邊是東。」呵!爬到那邊的山頭,看來要走大半天;現在出發走到那邊就該到日落的時候了,那就連這邊的日落也看不著了。
被安排在煙台的住所,有一邊的四扇大窗面臨大海,而且正對東方,早晨還沒有睜眼便是滿臉陽光了。其實早晨只要提前一兩個小時起床便可以看見海上日出,然而不久就會去蓬萊仙山、去長島觀日出,該是何等光景!所以每天晚上,和同屋的戲劇家李,在臨睡之前定要把朝東的厚厚的絲絨窗帘拉得嚴嚴的,唯恐太陽閃了我們的眼睛。何況我有晚睡的習慣,點著床頭燈,看書直到深夜,耳邊傳來一陣陣海潮拍打堤岸的聲音,這是在北京從來聽不到的催眠曲。
由於當晚聽到了天氣預報,知道今年第十四號颱風將要橫掃渤海,我們必須https://read.99csw.com在第二天上午狂風到臨之前,借乘要塞的快艇駛離長島。在長島只能進行一項活動,即乘車到幾十公里之外的半月灣去觀賞一下海景和揀拾當地素負盛名的五色斑斕又圓潤光滑的石子。看來這是長島上惟一的名勝了。
一下子把我們三個人都問住了。也可以說是問傻了!「出太陽有啥好看?」
不久以前,看到中國新聞社一則消息:「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古往今來引起人們極大興趣的山東蓬萊奇景『海市蜃樓』,最近再次出現,持續時間達四十分鐘之久。」新聞報道了海市蜃樓出現時的詳盡情況和親眼看到此次奇景出現的當地人民和遊客的驚喜心情,真是叫人艷羡不置。看來這種福氣我們是沒有的了。但是能親身來到號稱仙山的蓬萊,畢竟是三生有幸。蓬萊閣下煙波浩渺,氣象萬千。看見明代抗倭名將戚繼光訓練海軍的港灣,尤其令人激發忠憤思古之情。
「啥叫看日出?」
就我來說,東南西北,還不是完全不認得。可就是在我們這個四四方方的老北京我認得;離開北京就不認得了,尤其是在沒有看見太陽的時候。
和我分在同屋的是與我同年齡的戲曲作家范,他很早就上床睡著了。但我想著明天要看日出九*九*藏*書,心中有事難合眼,況且我有熬夜的習慣,又在煙台賓館的小賣部買了一本瑞士作家杜倫馬特的驚險小說《諾言》。這位天才作家的傑齣劇本《貴婦還鄉》,曾使我讀過之後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的這本小說同樣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寫得十分精彩,讀起來就放不下手。而且帳子里關進來一個蚊子,咬得我不得安生,打了幾次也打不著它,只好索性亮著燈看書吧。這樣的機會也難得,因為北京的繁忙,使我很久以來沒有看小說的時間了。
可不是,十四號颱風將到,天色灰暗。雖然因為太陽還沒有出來,但看來像個陰天。
八月末到山東半島的北岸名城煙台,炎威已退,秋風乍起,怕冷的人早晚穿上毛衣了,我的感覺還是穿著單衣最舒服。由於太忙,把這次邀請左推右推,推到現在,卻正趕上了好時候。
前面三個人已經走遠了,李、時和我才走出招待所大門。看來我們六個人走的是兩條上坡的路,山雖不高,可也得走一段路;慢慢走上了山頭,面前展開一片汪洋大海。一路也遇見幾位正往山下走的人,一邊活動著腰腿。這正是舊小說里寫的:「莫道人行早,更有早行人。」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看起來,人家起得比我們早得多,我們還在辛苦地上山,人https://read•99csw•com家已經下山了。
「看出太陽。」
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的,但過了不久又醒了,看表已經過了四點,就把對床的范也叫醒了。穿好衣服正要出門,有了敲門聲。從煙台陪我們同來的頗有點女英雄氣概的年輕姑娘江,和另一位精明能幹的青年幹部時已穿著齊整,準備出發了。由於拂曉輕寒,江和蘭兩位女同志身上各披了一條毛巾被,范趕緊學樣也把床上的毛巾被披上了,三位披毛巾的行動敏捷,在前頭走出大門。蘭的嘴裏喃喃自語:「越是認真要做的事越難實現,我看今天有點玄!你看這天……」
活到大半輩子,闖蕩江湖,連個東南西北都認不出來!
憋足了勁在長島看日出就以沒看見日出而結束。從半月灣歸來,匆匆上了一艘小炮艇,開足馬力駛返蓬萊;颱風已起,巨浪如山,另是一番驚險!「在長島看蓬萊有如海上仙山」,說實話,在風狂浪猛之中,也沒有看清楚。嗚呼!一世糊塗,如是如是。是為記。
另一個深刻印象是:同行的女同志劇作家蘭問一對年輕夫婦:「你們結婚的時候,女方要男方的彩禮嗎?」兩人始則茫然不解,待聽明白所謂「彩禮」之後,回答說:「不知道,我們這兒從來也沒有這樣的事情。」
「看日出。」
九*九*藏*書下午乘過海輪船到長島,天近黃昏,就沒有什麼景緻可看了。我們一行六人,央請長島負責文化事業的同志帶我們看了當地公社的三戶社員人家,人們都為三中全會精神的貫徹落實而興緻勃勃地工作和生活著;家家都有寬敞的庭院和窗明几淨的住室,有收音機,還有電視機……這三家人有老夫妻,也有小夫妻,但是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每家房屋當中的那間廚房裡左右對稱的兩個灶台,擦拭得閃光鋥亮,一塵不染;灶台有如我日夕工作的家中寫字檯大小,但它清潔整齊的程度可就遠遠超過了我的寫字檯。
大風還沒有來,大海是和平的,安靜的。可是太陽呢?太陽還不出來。我們背後是長島的街道和樹木、莊稼和土地,面前的大海接連著的天空顯然有漸漸亮起來。可是太陽呢?既然天在亮,太陽為什麼不見呢?天上原有的一點薄雲顯然也在漸漸淡去,並且出現了一抹紫紅色的雲彩……
吳祖光(1917~2003),浙江武進人,劇作家。著有話劇《風雪夜歸人》、《林沖夜奔》,電影劇本《國魂》,散文集《後台朋友》、《藝術的花朵》等。
又有人說起,海上觀日出乃是奇景。我曾有過乘海船觀日出的經歷,但是印象已經模糊;又曾在峨嵋、青城觀日read.99csw.com出,但那是山上而非海上,所以更加興緻盎然了。
因此,三個早晨的煙台日出——坐在屋裡、躺在床上就看得見的沒遮沒擋的海上日出,我們沒有看;就是憋足了勁,要看從蓬萊渡海至長島的日出。
「出太陽有啥好看?」
熱情的東道主知道我打算連頭帶尾只待三天就得回去,說:「何必這麼匆忙呢?無論如何,到蓬萊去看看,然後再過海去長島……」有人馬上接著說了:「從長島回頭再看蓬萊,雲里,霧裡,真像海上的仙山。」一聽之下心就活了。一九五○年我曾來過一趟煙台,轉眼三十一年過去了;再來不知何年,所以當時就決定了:多留兩天,到蓬萊、長島走走。
奇怪,真奇怪,真真的奇怪!我們正在納悶的時候,對面走過來一個年輕小伙,臉上帶著個問號。他也在納悶,奇怪這三個人在看什麼?他沉不住氣了:「你們看什麼?」
1981年9月北京追記
解放軍戰士很厚道。他對我們說的這幾句話準確、嚴肅而又溫和,一點也沒有譏諷和嘲笑的味道;但我們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這時候,原來披著毛巾被的女同志,年長的蘭和年輕的江也找到這裏來了;大概是走熱了,毛巾被拿在手上。而范呢?因為懶得再走,已經下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