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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日出——北戴河散記之一

滄海日出——北戴河散記之一

作者:峻青
「好,好詩!」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因為它正好道出了我們的共同感受,也回答了我正在思考的問題。
然而,這樣美的又豈止是北戴河呢?
說的也是,人們的社會生活和大自然中,有些事物,常常是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更何況百聞不如一見,於是,我決心找個機會,去北戴河看看。這與其說是我對於海邊風景的特殊愛好,毋寧說是想印證一下童年時代看到的那次海市的情景的好奇心。
啊,美極了,壯觀極了。
「海市。」一位我稱他為戚二大爺的老漁民回答。
而這,卻又是我童年時看到的那個海市蜃景中所沒有的。
「啊,美極了,太美了!」我的身旁,有人在大聲讚歎了。
「這麼說,這個地方咱們是能到的了。」我高興的說。
「玩哩,哪裡是什麼仙境?」戚二大爺反駁李老頭說。「是北戴河。」
「怎麼不能?」戚二大爺說。「坐上船一直向北,如果遇上了順風,一天一夜就到了。」
……
這又是一幅多麼美好的圖畫啊!
「北戴河真的像你文章中所寫的那麼美嗎?」
以觀滄海
「對,好孩子,你說的對。一切都過去了,不應該傷感,也沒有時間傷感,應該抓緊這大好時光,奮勇前進。我不老,我覺得我更年青了,我還可以和你們那些年青人比賽一陣子,怎麼樣?」那老學者說罷,哈哈大笑著,伸開胳膊把孫女攬在懷裡,爺孫兩個,說著笑著,大踏步地向著前面走去。金晃晃紅彤彤的朝陽和霞光,映照在他們的身上,使得他們的全身也都金晃晃紅彤彤的煞是好看,他們就在這初升的陽光下安詳地堅定地走著、走著,一直走進了那桔紅色的山林深處,不見了。彷彿,他們和那金晃晃紅彤彤的朝陽和霞光溶化成為一體。……
說起來也很慚愧,我這個生長於渤海之濱從小就熱愛大海的人,雖然也曾遊覽過一些國內外著名的海濱勝地,然而這名聞遐邇嚮往已久的北戴河,卻一直到現在,才第一次投入了它的懷抱。不過,說也奇怪,在這之前,我雖然沒有到過北戴河,但是我對它卻並不陌生,不止是響亮的名字,而且它那幽美的風貌,我也早就觀賞過了。不是從圖畫和電影中,也不是藉助于文學作品或者人們的口頭描敘,而卻是在一個夢中,不,確切一點說,是在一個像夢一般的幻境中。
「雲開山益秀,雨霽花彌香。對,是這個道理。」接著,又把頭搖了幾搖,蹙著眉頭說:「不過,後面的那一句我不同意。它有點傷感的味道。你瞧,雲開了,雨霽了,太陽又重新出來了。眼前的景物這麼美,老是傷感能行嗎?」
然而,還有九-九-藏-書更美的呢:那就是日出。
是的,那海市雖然也很美,但卻絕對沒有像今天的北戴河這樣美。
那是在我童年的時候,有一次,我到剛退了潮的海灘上去趕海,那一天,海上有著一層白蒙蒙的霧氣,它像薄紗似地在海面上輕飄飄地浮動著。就在這煙霧迷濛的地方,我看見了一幅神奇的景象:在那本來是水天一碧清澈明凈的海空之上,突然出現了一片不時幻變著的種種景色。這景色,開始時並不十分真切,影影綽綽的,一會兒彷彿是行雲流水,一會兒彷彿是人馬車輛。到後來,那迷離模糊的景物越來越清晰了,就像電影中漸漸淡出的鏡頭一樣,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幅迷人的畫面:一抹樹木蔥蘢的山巒,橫亘在大海的上空,一塊塊奇形怪狀的岩石,聳立在山峰之上,一幢幢小巧玲瓏的樓房,掩映在鬱鬱蔥蔥的樹木之中。啊,這麼多各種樣式不同的樓房:圓頂的、尖頂的、方頂的,好看極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種好看的樓房,它是那麼美,那麼奇特。還有廟宇寺院,亭台樓閣,它們有的深藏在林木環繞的山崖里,有的聳立在峭壁岩的山巔上,特別是那聳立在最東邊一處陡峰上面的四角涼亭,連同它旁邊的一塊高高地聳立在大海里的岩石,非常令人矚目,那亭子裏面,還影影綽綽地彷彿是有人影在活動哩。一縷縷乳白色的煙霧,在山樹間,海邊上飄蕩著,使得這迷人的景色,時隱時現,似幻似真,更增加了幽美和神秘的色彩。……
好奇心終於得到了滿足,印證的結果是確實無訛:那橫亘在藍天白雲之間的一帶山巒,那掩映在蔥蘢林木中的廟宇寺院亭台樓閣,那聳立在海邊和山上的岩怪石,尤其是西山上的觀音寺,東嶺上的鴿子窩……這一切,恰和當年我在這渤海南岸千里之外的海灘上看到的海市蜃景一模一樣,宛如兩張同樣的照片疊在一起似的。這實在不能不使我驚奇了。然而,這還僅止是我最初的一點點印象,而卻不是我最深刻的感受。
看日出須得早起。四點鐘還不到,我就爬起身來沿著海邊的大路向著東山走去。這時候,天還很黑。夜間下了一場雨,現在還未晴透。但是雲隙中卻已經放射出殘星曉月的光輝。我貪婪地呼吸著那雨後黎明的清新空氣,一個人在空蕩蕩不見人跡的路上走著,還以為我是起身最早的一個呢。哪知爬上了山頂一看,有兩個黑黝黝的人影,早已佇立在鷹角亭旁了。
李老頭把大鬍子一翹說:「你這小子別胡思亂想了。別說走一天一夜,你就是走一輩子,也到不了那個地方。你沒有那麼大的命。那兒是仙境。」
「比咱們的蓬萊、煙台、青島如何?」因為是膠東同鄉,於九*九*藏*書是我就提出這些我們共同熟悉的地方。心想有個比較。
啊。美,偉大的美,令人陶醉的美。
「不,是仙境。」另一位姓李的老頭說。
人們告訴我,在北戴河那著名的二十四景當中,最美、最壯麗的景緻要算是那在東山鷹角亭上看日出了。
是的,美,實在是太美了。老實說,著名的中外海濱勝地,我看到的雖然不能算多,可也不算太少。青島、煙台、普陀、南海自不消說,波羅的海海濱也曾到過。日出呢,也不止看過一次,在那一萬公尺以上的高空中的飛機上看到過,在那黃山後海的獅子峰上看到過,也在那視野遼闊的嶗山頂上看到過。可是,為什麼這兒的山,這兒的海,這兒的日出,我覺得比起上面我所看到過的那一些都更使我感到美?為什麼?
選自《旅遊天地》,1980年第3期
我回頭望去,原來是陪同那個老學者的年輕姑娘。她雙手抱在胸前,仰臉望著那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現出異常激動而又驚奇的神色。她那充滿了青春活力的美麗的臉,在朝陽和霞光的映照下,紅彤彤的顯得更加鮮艷,更加美麗,真像一朵盛開怒放的三月桃花。
峻青(1922~),原名孫俊卿,山東海陽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歐行書簡》、《秋色賦》、《雄關賦》、《俊青散文集》、《屐痕集》。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吧,現在,當我真的終於來到了北戴河的時候,那種感受,那種心情,真是無法用筆墨來形容。
「不能比,」楊朔連連地搖著頭說。「各有各自的美,各有各自不同的風貌。至於那不同在什麼地方,那就看各人的感受了,而且也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所以我勸你有機會時,還是自己去領略一番吧。」
那姑娘嫣然一笑,連連地點著頭,用她那銀鈴般的聲音,重複和品味著這詩句:
早霞漸漸變濃變深,粉紅的顏色,漸漸變成為桔紅以後又變成為鮮紅了。而大海和天空,也像起了火似的,通紅一片。就在這時,在那水天融為一體的蒼茫遠方,在那閃爍著一片火焰似的浪花的大海里,一輪紅得耀眼光芒四射的太陽,冉冉地升騰起來,開始的時候,它升得很慢,只露出了一個弧形的金邊兒,但是,這金邊兒很快地在擴大著,擴大著,不住地擴大著涌了上來。到後來,就已經不是冉冉飛起了,而是猛地一跳,蹦出了海面。霎時間,那遼闊無垠的天空和大海,一下子就布滿了耀眼的金光。在那太陽剛剛躍出的海面上,金光特彆強烈,彷彿是無數個火紅的太陽鋪成了一條又寬又亮又紅的海上大路,就從read.99csw.com太陽底下,一直伸展到鷹角亭下的海邊。這路,金晃晃紅彤彤的,又直又長,看著它,情不自禁地使人想到:循著這條金晃晃紅彤彤的大路,就可以一直走進那太陽里去。
乍從那持續多日乾燥燠熱的北京,來到這氣溫最高不過攝氏二十度左右的北戴河,就像從又熱又悶的蒸籠里跳進了清澈涼爽的池水裡似的,感到無比的爽快、愜意、心身舒暢。在這舒暢愜意之餘,真有些相見恨晚了。
「你說是北戴河,可是,你到過那兒嗎?」
「當然到過。要不,我怎麼知道它是北戴河呢?」這位在海上漂泊了一輩子的老漁民自豪地說。「它就在我們這大海的對面。」
這話雖然未免使我有點掃興,但卻總也信以為真。
機會是很多的,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每次都想:這次就算了吧,以後再去,反正機會多的是。哪知就這樣一直拖延了下來,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人身都失去了自由,連自己的親人都看不到,更哪裡還敢奢想去北戴河呢?不,想,倒也確實是想過。在那漫長而又寂寞的鐵窗生活中,人生的樂趣,往日的夢想,什麼沒有反反覆復地想過呢?北戴河和海市中的情景當然也不例外,而且,每當想到它的時候,總不免有些遺憾,後悔過去失去了太多的機會,又悵惘今後不復再有這樣的機會了。於是不禁想起了當年在海灘上看海市時李老頭說的話:「你這小子,就是走一輩子,也到不了那個地方。你沒有那麼大的命。」
長大了。增長了一些知識才知道:那大海的對面,確實是有一個叫北戴河的地方,而且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地方。因此,這地方就常常在我的思慕和嚮往之中了。特別是當讀到一些描敘這兒風物的文學作品時,比如曹操那膾炙人口的詩篇:
最深刻的感受是什麼呢?是美,是一種特別的美,充滿了詩情畫意的美。
雨霽花彌香
「確實很美。」楊朔興緻勃勃地回答說。
「啊,那太好了。」我倒寧願相信戚二大爺的話了。「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到那兒去看看,那該有多好啊!」
我再回頭向西邊望去,只見西面的山峰、樹木、廟宇、樓房,也全都罩上了一輪金晃晃的紅光。還有那從漁村裡飄起了的乳白色的炊煙和在山林中飄蕩的薄紗似的晨霧,也都變成了金晃晃紅彤彤的顏色,像一縷縷色彩鮮艷的緞子,在山林和樓房之間輕輕地飄拂著、飄拂著。於是,那山峰、樹木、廟宇、樓房,就在這裊裊的炊煙和晨霧之中,時隱時現,似真似幻。看著眼前這迷人的景色,我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時代,置身於渤海南岸的漁村海灘上。一時間,我竟然忘記了我眼前的這幅帶read.99csw.com有神奇色彩的幽美畫面,究竟是北戴河中的海市呢,還是海市中的北戴河?究竟是實實在在的人間呢?還是那虛幻縹緲的仙境?
既醉心於這詩詞的優美,更神往于那山海的雄偉,於是,對北戴河這地方的興緻也就越發濃厚了。
走到亭前仔細一看,卻原來是一老一小,那老的年紀約在七旬開外,一頭皓髮,滿腮銀髯,一看那風度,就猜得出是位學者。小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很美,也很窈窕,卻有著北方人的那種健壯的體魄。那兩人看到我,都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又轉回身去,繼續倚著亭柱凝神觀望東方的海空。我不願干擾他們的清興,頷首還禮之後,也倚在一根亭柱上面,默默地眺望起來。
這倏忽而來而又飄忽而沒的神奇景色,簡直使我驚呆了,也著迷了。我瞪大著眼睛,問我周圍的人們:
我正在思索之間,彷彿應和著我的這個思想似的,那姑娘又回頭看著那位老學者,提出了我心裏正在想著的這個問題。
不堪話滄桑。
這就是我第一次聽到北戴河這名字。為了證實他的話,戚二大爺還指出了一些地名,比如最東角上那特別令人矚目的涼亭和岩,叫鴿子窩。西山頂上松柏環繞中的那座古剎叫觀音寺等等。但,老實說,我對這並不感興趣,也可以說不願相信人間竟然真的會有這麼一個美妙神奇的所在,而倒更多的相信李老頭的話:那是仙境,是沒有人間煙火世俗喧囂的虛幻縹緲的仙境。所以當時我就以一種懷疑的口氣問戚二大爺說:
「別聽他的,」李老頭白了戚二大爺一眼說。「仙界福地,凡人怎麼能到呢?」
那位老者沒有回答孫女的問話,卻兀自高高地仰著頭,眼睛一動不動望著那金晃晃紅彤彤的東方海空。用他那洪亮的聲音,朗朗地吟哦出下面的詩句:
秋風蕭瑟
就拿山來說吧,這兒的山,比別處並沒有什麼特別之點,然而卻使我感到它特別美,特別好看。海,也是如此。它彷彿特別的藍,特別的壯麗雄偉。而且,這兒,一天之內,一夜之間,日出日落,潮漲潮退,風雨陰晴,都各有不同的姿態,各有不同的美。我常和三兩好友,在不同的時刻,不同的氣候中,漫步山林與海濱,去領略那姿態萬千風貌各異的美。我尤其喜歡在那夕陽銜山的傍晚,坐在海邊的岩石上面,眼看著西天邊上的晚霞漸漸地隱去,黃昏在松濤和海潮聲中悄悄地降落下來,廣闊的天幕上出現了最初的幾顆星星,樹木間晃動著颯颯飛翔的蝙蝠的黑影,這時候,四周靜極了,也美極了,什麼喧囂的聲音都聽不到,只聽見海水在輕輕地舐著沙灘,發出溫柔的細語,彷九-九-藏-書彿它也在吟哦那「黃昏到寺蝙蝠飛」的詩句,讚美這夜幕初降時刻的山與海的幽美。等到那一輪清輝四射的明月,從東面黑蒼蒼的水天交界之處的大海里涌了出來時,這山與海,又有一番不同的情景了。這時候,那廣闊的大海,到處閃爍著一片耀眼的銀光,海邊的山川、樹木,樓房、寺院、也灑上了柔和的月光,這月光下的北戴河,就活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兒似的,隱隱約約朦朦朧朧的,又是一種富有詩意的美。
「這是什麼?」
嗬!還有比我更積極的人。
東臨碣石
洪波湧起
這時候,殘雲已經散盡了,幾顆寥寥的晨星,在那晴朗的天空中閃爍著越來越淡的光輝。東方的天空,泛起了粉紅色的霞光,大海,也被這霞光染成了粉紅的顏色。這廣闊無垠的天空和這廣闊無垠的大海,完全被粉紅色的霞光,融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它們的界限,也看不見它們的輪廓。只感到一種柔和的明快的美。四周靜極了,只聽見山下的海水輕輕地沖刷著岩的嘩嘩聲,微風吹著樹葉的沙沙聲。此外,什麼聲音都沒有,連鳥兒的叫聲也沒有,彷彿,它們也被眼前這柔和美麗的霞光所陶醉了。
「爺爺,這兒十年前,咱們也曾來過幾次,可是為什麼今天我覺得它比過去更美了?為什麼,你說呀。」
忽然間,一陣大風吹來,那山巒樹木亭台樓閣,霎時間變成了一縷縷青煙,一片片白雲,飄蕩著、幻變著、像電影的淡入鏡頭一樣,消失了,不見了。於是,那剛才出現這景象的地方,又恢復了它原來的樣子:碧波萬頃的大海和湛藍無垠的天空。
十年重遊處
雲開山益秀
也曾向寫過《雪浪花》和《秋風蕭瑟》的楊朔打聽過:
甚至,夜深時分,當你躺到床上閉上了眼睛的時候,一切景物都看不見了,卻仍然還能感受到那種詩意的美的存在。這就是那催你入眠的濤聲,這濤聲,在萬籟俱寂的夜裡,有節奏地嘩——嘩——響著,溫柔極了,好聽極了,簡直就是一支優美的催眠曲,每天夜裡,我都在這溫柔悅耳的濤聲中入睡,每天清晨,又在這溫柔悅耳的濤聲中醒來。
曾經萌發過一閃念的困惑:人生,真的由命嗎?這命,又當作何解釋?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更多的卻還是自我諷嘲:當整個國家和人民都在遭受著深重的苦難,多少精神和物質上的寶貴財富被破壞殆盡的時候,沒有到過北戴河,又算得了什麼呢?當然自己也清楚:在那種大夜彌天的時刻,哪裡還有什麼閒情逸緻去奢想北戴河?這隻不過是表現了對於自由的強烈嚮往和渴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