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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道上

峨眉道上

作者:瑪拉沁夫
在這些背負重石的鋪路人面前,我再也不敢感嘆路遠路難了。
到了洪椿坪,我才知道,要登峨眉山的頂峰——金頂,還得再爬九十里的石階;九十里石階會有多少塊石板?那也是鋪路人一塊一塊背上去,鋪成的喲!
我問那位長者:「洪椿坪還有多遠?」他用粗大的手,往頭頂上一指,爽朗地笑著說:「不遠了,在那邊。」我順著他的手勢向上仰望,只見在雲霧繚繞的重疊山巒之上,露出一個被眾山拱衛著的青翠峰頭,那就是我們今晚將要落腳的洪椿坪。
「鋪路?」
是的,世界上的每條道路,都有它的鋪路人;每片田地,都有它的開拓者;每個偉大業績,都有它的創建家。我們是後來者,應當永遠銘記那些鋪路人、開拓者、創建家們的歷史功勛,永遠向他們傾注誠摯的敬重之情。沒有他們,便沒有我們,沒有他們的辛勞與犧牲,便沒有我們的歡樂與幸福。啊,鋪路人,你們都是無名英雄啊!
我們來到了「一線天」,仰頭望去,在那如同用利斧把一座大山劈成兩段的險崖絕壁之間,透過茂密的樹叢,露出一線天色。這裏崖壁升聳,峽壑險邃,深澗中驚浪雷奔,確有一種「氣蕭蕭以瑟瑟,風颼颼以」的森嚴氣氛。然而我想像中的那個https://read.99csw.com古代棧道卻早已不見蹤跡,現在依「一線天」曲折險窄的峽谷,新建了鋼筋水泥的橋樑,紅欄綠柱,曲回宛轉,煞是好看。人們依然稱此橋為「棧道」,這也很好,讓人們走在堅固的橋樑上,莫忘古代攀越棧道之艱險。在一本書上介紹說,過去的一線天棧道「險窄簡陋,遊人時有墜落深澗」,但同時又說:「峨眉山,峨形容其高,眉形容其秀」。這兩種說法之間似有矛盾,只用「高、秀」二字,不能概括峨眉山全貌,我以為還須加一個「險」字。你若身臨其境,看一看橋旁岩石上那古代棧道鑿眼的痕迹,再望一眼橋下深澗中黑色激流碎玉崩裂,呼嘯而過的觸目驚心的景象,你就會從「遊人時有墜落深澗」那句話里,體味出一股「險」勁兒來。
我們這些上年紀的,無心戲鬧,兩眼只顧盯住走在自己前頭那位的腳後跟,看久了,眼睛有點發花,趕緊歇住腳,抬起頭向四周環視,藉以消除昏暈。這時候才發覺我們原來是走在一片蒼楠翠柏之間,附近幾戶竹樓式的農舍,掩隱在盛開的茶花、玉蘭和紫杜鵑的雲霞中,農舍旁還有一條山泉淙淙作響,溢出流彩,秀氣盎然,是一幅絕妙的水彩畫。我有些後悔https://read.99csw.com了,在前邊一段路程中,過分注意腳底路滑,老是低頭盯著前面那位的腳後跟,沒有顧上觀賞周圍的景色,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從此有了經驗,走一段路,我便停下來觀賞一會兒周圍的景物,否則,遊了一趟「天下第一山」,什麼也沒有顧得上看,腦海里只留下前面那位帶泥的腳後跟的記憶,豈不太傻氣了嗎!
峨眉山只遊覽路線就有二百多里,該有多少塊石板?幾萬,幾十萬,還是幾百萬塊?全是這樣一塊塊背上山來的嗎?……這是用不著問的,山路狹窄,不能動用機械,自然全靠人工。想到這裏,我的心頭突然被一股濃重的愧疚所籠罩:我們走在別人鋪平的道路上,還嫌吃力,而這些鋪路人,卻把一塊塊石板背上山,輔成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默默地流汗、辛勞,全然是為了他人的方便。
我們來到萬年寺進午餐時,果真下起雨來。大家擔心今天可能受阻於此,但不多時,密集在附近幾座高峰上的烏雲,像預先約好了似的同時滾滾散去,雨漸漸變小,我們又欣然上路。
他們是峨眉鋪路人呵!
我們來到清音閣,小作歇息,這裏的殿宇亭閣,雄峙精雅,別具一格,特別是左右兩條飛瀑,奔騰迴旋,由深邃https://read.99csw•com的山洞里,發出雄渾的怒吼,的確是個令人流連的處所。但是,我沒有久留,因為我的心早就被另外一個地方所吸引,那就是由此向右沿溪上行二華里即可到達的著名的一線天棧道。
他點了點頭,並告訴我說:去洪椿坪的一段路,被山水沖毀,他們是從十多里以外,開山取石,鑿成石板,背上山去,鋪修那段被沖毀的路。
游四川峨眉山,頭一天歇腳于山下幽靜的報國寺,翌日乘車至凈水,再往前就沒有公路了。你若想一覽峨眉風采,就得由此徒步爬山。我們同行數十人,大多是青年,起初說笑歌吟,好不熱鬧。前面是欹路峻峽,不能并行,大家自然排成一行,緩步前進。隨著山路愈變艱險,人們都只顧自己的腳底下,因而剛才那股談笑風生的勁頭,逐漸消失了。最使我們這些來自塞外草原的遊客不習慣的,是南方山區那種雨不像雨,霧不是霧的綿綿水絲,一直打在臉上,全身濕乎乎的,這正是「山行本無雨,空翠濕人衣」。
一提起棧道,使人想到古代的往事,過去我沒有到過四川,但從各種書文中每當讀到描寫古時秦蜀邊境邈邈棧道的文字時,一種神秘感肅然而生。多年來我一直盼望有一天前來領略一下,我們的祖先是以何等難以九_九_藏_書想像的勇敢、毅力和巧技,在那巍巍懸崖森森絕壁上鑿孔支架木樁,鋪上木板,修成狹窄的橋——棧道的?李白詩云:「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就是描寫當時鑿建棧道時艱難而壯烈的情景的。這種棧道致使秦蜀相通,後來古代多次大戰前的軍事調動,都是通過它進行的……。
過了一線天棧道,離我們今晚將要投宿的洪椿坪,大約還有十里路;這十里可不同尋常,全是爬陡峭的石梯,而那石梯路又是修在絕崖峭壁的半腰上,路面僅寬一米多,旁邊就是萬丈深澗,偶一失足,定將粉身碎骨。好在,路旁長滿了繁茂草木,遊人看不見那令人頭暈目眩的深澗,所以並不感到可怕。
當你登上金頂,放開眼界,縱覽天上地下無邊壯麗景色而沉入陶醉的時候,如若忘懷了那些鋪路人,那麼請你切莫下山來,要不然那無數塊石板,將從你腳下抽脫出去,讓你跌入萬丈深澗之中。那將是一場悲劇;悲劇不多,但總是有的。
峨眉山遍地都是紅粘土,沾在石板鋪成的小路上,腳底下格外滑。前面已有幾位同志滑倒過了,所以人們都小心而緩慢地邁動腳步。這裏已經沒有平坦的路了,所謂的路,就是用一塊一塊二尺見方的石板連接起來的階梯,整個旅程就是一步一read•99csw•com塊石板地爬行直到盡頭的石階上,偶爾停步仰望,只見石階像一條天梯豎掛在前面樹木蔥蘢的高山上,我們就是要攀登那條長長的天梯,去越過那座座高山。不多時,我們這些在大草原上走慣了的人們,都感到腿肚酸痛,甚至有的大腿抽起筋來,那天梯一般的石板路,還要一步一步去攀登,攀登……真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許多人,甚至連那些起初活蹦亂跳的姑娘小夥子們,此刻也都拄起拐杖來。大家互相看了看,不由引起一陣大笑:男青年取笑姑娘們變成了拄拐杖的老太婆;姑娘們回敬說男青年一個個像越南俘虜,反正那樣子都夠狼狽的。
「干這個!」
瑪拉沁夫(1930~),蒙族人。當代作家。著有散文集《遠方集》、《瑪拉沁夫小說散文選》等。
在途中,我們遇到了十幾個背竹簍的人,他們把竹簍靠在路旁岩石上正在歇息。走到近處,才發現他們每個人背簍里都裝著一塊大石板。背著石板攀登天梯可真了不起!我懷著好奇心問他們往山上背石板作什麼?他們當中一位長者,指了一下腳下石階,操著濃重的川音幽默地答說:
選自《散文》,198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