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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四記

永嘉四記

作者:邵燕祥
竹筏幾次過灘,因天寒水淺,只覺有趣,不覺驚險。筏工如識途老馬,左彎右曲之後,帶領大家漫灘而下。快近楓林村時,他們在平水裡篙定,生吃地瓜墊補,確是累了。遠處灘林外捲起一柱煙,先以為農家晚炊,其實是過路車攘的軟塵。
這裏的竹筏,頭部高高翹起。彎處是火煨煙薰留下的黑黃痕迹,使人想起焦尾琴。十二根毛竹並排,任你坐卧,足夠聽點水漱石之聲了。
走過一段新開的山腰棧道,似乎窄了些;還得撐船走一段水路,過袖珍的「小三峽」,兩岸峰巒倒成了放大的盆景。行到水窮處,舍舟登岸,便是相對高度三百零六米的石桅岩,聳立於二百米左右的群岩簇擁中。億萬斯年,張帆望海,那氣魄,那欲行不得的內蘊的張力,絕不是昆明湖上雅號清宴舫的石舫可比。不知始於何年人們名此岩為石桅,山岩壁立,形如船帆是其一,也不能不看到,群山環抱,道路阻隔,畢竟囿不住想像和抒情。

舴艋舟

邵燕祥(1933~),浙江蕭山人。著有詩集、雜文集多種,散文集先後有《亂花淺草》、《舊時燕子》、《夢邊說夢》出版。
謝靈運那兩句詩,是在離開永嘉八年多以後「入彭蠡湖口作」,然而景物依稀似永嘉,尤其是「岩高白雲屯」,在楠溪江兩岸隨處可見,只要是晴天。他在永嘉寫的《白雲曲》失傳,兩句詩中想來也融入永嘉白雲的印象。現在「岩」字簡化為「岩」,好像只是一般的地質學中岩石,不再有「山之高峻者」的意思。像形字里,未經簡化的和、諸字一樣,繁雜的筆劃像畫家的法,給人以崔嵬嵯峨嶙峋之感,高、幽、峭、險,亘古如斯,只有偶來屯聚的白雲,賦予它以生機,以飛動的靈氣。
石門台在何處?一入峽谷,嵐氣蕭森,有時以為風吹木葉,其實乃水聲潺潺。石階一會兒陡高,一會兒平展,走走停停,在意想不到處飛濺一掛水簾,或落入凝碧深潭,或瀉進潺山溪。行行重行行,才懂得峰迴路轉的境界,好就好在有節奏,不平冗。忽于翠竹叢、亂石堆中躲躲閃閃出現一條瀑布,人說叫含羞瀑,從山下數上來,已是「六」了。
到楠溪江東著名的石桅岩去,下車以後要步行一陣子。一會兒走過溪上的「丁步」——一步一個石礅,想像水漲時渡河的有驚無險,喚回童年踏水的興緻;一會兒在卵石灘上走過,大卵石給人安全感,急不擇路時落腳小卵石上,硌那麼一下,不免感謝百千萬年的歲月和流水已把石塊的稜角磨圓:一路牆、門、堤、路,儘是石頭,山中原是石世界,最早的大地上,除了捉摸不住的空氣,該就只有石頭、泥土和水流了。
永嘉籍老詩人趙瑞蕻立即寄我一篇他的論文,論謝靈運及其山水詩的,就以這位南朝劉宋詩人夢中得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為題,告訴我「池上樓」古迹猶存;當然還告訴我到了溫州,一定要嘗一嘗江畔海邊灘涂中出產的蝤蠓!

池塘春草夢

我的旅行袋裡揣著顧紹柏氏校注的《謝靈運集》(中州古籍出版社),read.99csw.com一路也老念叨他;今天山上有石蹬台階,自然好走,當年詩人穿木屐登山,上山去其前齒,下山去其後齒,這世稱「謝公屐」的小發明,確是源於親履親知。貴為一方之長,並不要人用轎子抬,已屬難得,況且他還寫出真山真水真性靈的山水詩。他不像後來的徐霞客那樣行腳半天下,自覺地考察自然地理,這也不必深責:評價古代作家我們不是應該只看他比前人做出了哪些新的貢獻么?
今天風和日麗,全不像「十月一,送寒衣」的節令,心情舒展開來。聽說主人要安排下午游江,心想也許能一乘舴艋舟了。來到渡頭,一色排開的都是竹筏。
都說楠溪江「無水不成瀑」,嶺頭鄉龍潭瀑布,岩上村的大泄七折瀑,水岩村的千尺瀑布……還都養在深閨人未識呢。
楠溪江由北向南,左為雁盪山系,右為括蒼山系,從縉雲縣烏下嶺發源,幹流全長一百四十五公里,大部流經永嘉縣境。經鑒定,江水最少含沙量僅每立米萬分之一克,水質呈中性,pH=7,硫化物、氯化物、氫化物、亞硝酸鹽、氨、氮、重金屬等有溶物質的含量,均符合國家一級標準;化學耗氧量、總硬度符合國家最低標準;硫氧化物、氮氧化物也大大低於國家允許濃度。清華大學建築系朱暢中教授說:能有這樣清潔、明凈的水體,全國也是少見的。楠溪江因為沒有污染水體的工廠,因而保存下來了。這是他勝過灕江、富春江的地方。……難得它山溪水清,然而隨著發展生產,發展旅遊,楠溪江還能長葆水質不受污染、水色澄碧透明么?
記得在武夷山,聽說楊廷寶先生主張那兒的旅遊建築「宜小不宜大,宜低不宜高,宜土不宜洋」(也許還可加上宜隱不宜顯,宜儉不宜奢),才不致破壞那一片水墨丹青的野趣。楠溪江兩岸連同淺山深坳,居民點和風景區斷難截然分開,不僅旅遊設施,而且居民新建改建的房屋也擺在一盤棋上;沒有理由為了「詩情畫意」,勸居民留在百年老屋、頹敗破蔽的「古民居」里過日子,自然也不可能讓居民自建造價高昂的「仿古建築」,那麼怎麼辦?
像這樣保存著明清以前格局的古村落、古民居還頗有幾處,多伴有涼亭、蓮池、戲台、祠堂。蒼坡村似是最古的,八百年老樟樹為證。在這裏借「水月堂」設民俗陳列,有容易傳世的石臼石鎖,還有舊時的床、轎、紡車布機以及農具;器用之中我最感興趣的是一件竹編對襟上衣,每一方格小於指甲,工藝極細;又透又露,設想暑天衣此,如倚修竹,當清涼無汗。另有一紅色拙實木盆,旁出一鵝頸彎彎,正好在臂上,說是婦女下河洗衣裳所攜,既實用又富情趣。此地河溪鵝不多見,鵝盆補此不足,它體現了不弄筆墨紙硯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殘存的一點「古意」。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細了。有時閃著些須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只剩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於岩石中間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裡,無可憑依,凌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read.99csw.com細了。當那空處,最是奇迹。白光嬗如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過來,用縴手挽著那影子,它便裊裊的成了一個軟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服服貼貼的縮回來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微風想奪了她的,她怎麼肯呢?

小引

謝靈運倒真來過。他423年春寫過《過白岸亭》:「拂衣遵沙垣,緩步入蓬屋。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這年秋天寫的《歸途賦》里,又說過「發青田之枉渚,逗白岸之官亭」。據《太平寰宇記》卷九九,「白岸亭在楠溪西南,去(溫)州八十七里,因岸沙白為名。」按地圖上的里程屈指,這個亭該在今天的坦下一帶,九丈灘林對岸,不知那裡是否還有白沙築成的堤岸。不過再一想,一千五百六十年前那個白岸亭,只是個以草為蓋的「蓬屋」。搭了,毀了,又搭上,又毀了,尋常事耳,我們何必膠柱鼓瑟?即使再在江邊,青崖空翠中或灘林掩映處,點綴一二涼亭,可結茅,亦可覆瓦,只是不要用水泥澆鑄以求「永久」便好。
史傳上說謝靈運遊蹤遍永嘉,這永嘉是大永嘉,相當於今天溫州市所屬各縣。從他的詩看,不但包括了今天的溫州市區、郊區,還涉足平陽、瑞安、樂清和雁盪山,還有今天的永嘉縣。
所謂人文景觀,殊不必強求。比如詩碑,偶有一二則可,多了反敗胃口。就像「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寫此時此地之景,此景又何限此時此地,豈必指實呢?我在竹排上,仰望晴空,想起「春|水船如天上坐」,放眼遠岸,想起「平林漠漠煙如織」,這何嘗是寫楠溪風光,但不正道出楠溪江上況味?
我告訴朋友們,要去浙江永嘉,一圓我的池塘春草之夢。
歸途又去探「崖下庫」的瀑布,另有一種幽趣。沿著重崖迭嶂間的山路攀登,漸漸的棧道窄,一步一險,再無心觀望峭壁上的紫藤蒼苔。心神不定之際,豁然別有洞天,三面峭壁,下臨一潭,瀑布垂簾,形勢略似雁盪山的小龍湫加三折瀑。遙想夏日雨後,水勢磅礴,山鳴谷應,幽深自又添幾分雄奇。
都愛說水清見底,成了一句套話。這水底彷彿探手可及,鋪滿大大的卵石,在日光水影下搖晃。我知道光和影造成了錯覺,才把水看得淺了。淺處也總有一米左右,不然竹筏撐不動。但也深不到哪兒去,否則舴艋舟就不致兀自橫在水邊了。聽說三百里楠溪江,二百里可走舴艋舟,我想那是春夏水漲的時候。叫舴艋舟,此蚱蜢可大,只是梭頭尖尾有如蚱蜢。船篷有一節可以推開,長長一段就成了敞篷的。與李清照當年所說,「載不動許多愁」的「雙溪舴艋舟」,大約相差無幾。那首有名的《武陵春》詞,已經考出是1135年春李清照五十二歲在金華所作。早在1130年清照四十七歲,那年正月宋高宗趙構車駕曾泊溫州。清照趕來從黃岩雇船入海,「從御舟海道之溫」;三月間又隨御舟離開溫州。皇帝的御舟我想要大,清照走海路,內河的舴艋九*九*藏*書舟雖可張帆,怕禁不起海上風波,然則所雇的海船該不是舴艋舟了。當時溫州或包含今永嘉縣境,但清照伶仃一女身,追隨行在,逃難期間,又逢寒冬,諒不會遠出郡城,跑到楠溪上去。我們在楠溪江見舴艋舟,聯想起李清照,卻沒有根據說李清照也在楠溪江上泛過舴艋舟。富於想像是好的,捕風捉影就不足取了。
如果不放竹筏,而乘舴艋舟,所見所感當亦不過如此。乘舴艋舟的心思沒有「得逞」,俟諸來日吧。
幻網裡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
不遠是神往久久的十二峰和百丈瀑。但是主人不提它,一逕引我們上石門台去。客從主便,不好多問;後來才知道去十二峰、百丈瀑山路難行,且聽聽在百米高頭的地名「虎愁岸」,怕就要勸阻老人:石門台一樣有瀑布。
我是少年時代先讀了「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尋故問典,才知道「池塘生春草」的名句。一夢幾十年,溫馨鮮活如昔,直到這梧桐葉落的季節,終於藉著來楠溪江採風之便,重溫謝靈運的生平,含咀詩人的篇章,尋訪詩人的屐痕,揣摩詩人的心曲,不覺思緒棼亂,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永嘉人——溫州人總不是無端地把一千五百年前只曾在此為官一年的謝太守引為知己,至少因為他曾寄情這裏的山水,由衷地詠歌過這裏的山水吧。
連日在楠溪江右岸的公路上來來去去,俯瞰秋水,一碧深青。昨晚趕到獅子岩看鸕鶿捕魚,晚了,無星無月,看不真切,只得了四句俚詞:「遙燈如柿柿如燈,漁火秋江幾點明。為問楠溪平且淺,魚游何處躲魚鷹?」
謝靈運來這裏時,雖說從衣冠南渡,吳越漸次繁華起來,但永嘉地處海濱,還是邊鄙窮荒之地。遠離了皇都的政治漩渦,卻又無異於貶謫流放。詩人說,「地無佳井,賴有山泉」;又在與弟書中,抱怨永嘉郡「蠣不如鄞縣」,及至後來嘗到樂成縣(今樂清縣)新溪的牡蠣,又讚歎道:「新溪蠣味偏甘,有過紫溪者」。俱可見他的無可奈何之情。謝靈運藉永嘉山水疏散了愁懷,永嘉山水則藉謝靈運表現了自己。這本是差堪告慰的。但四十八歲的詩人終於難逃劫數,棄市廣州,罪名竟是與暴民有牽連,意圖謀反。謀反一事,有人說有,有人辯無,今天誰還弄得清楚。總之謝靈運卷進了皇帝劉家兄弟間的政爭,做了犧牲;謝靈運的作品幾乎與詩人同命。他原有集,早已失傳,詩文只散見於《文選》和其他總集、類書、史籍。現在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謝康樂集》,已經是明人輯錄的了。不過詩人也有詩人自己的命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千多年流傳不衰,彷彿謝靈運竟也附之以生:「夢中得句」云云,我懷疑是詩人自己或別人編出來的傳說,所謂謝靈運自己說:「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或許是詩人帶有自得的謙詞呢。

田家村舍

在美國中西部一些鄉村和小市鎮旅行,我常想起唐詩中的意境。有位熟稔歷史的朋友解釋說,當地人口密度略與我國唐代同,自然生態因而大抵相近。想想不無道理;而那裡的建築九九藏書,最古不過百多年,能保存至今的,無論平房樓房,石構木築,多半堅實,早期移民盡量使房舍接近故鄉的村居或別墅的風格;近年新建的,也大致能跟整個風景線合榫。我們這裏不一樣:且不說千年來的兵燹人禍,單是1958年人跡所到古樹掃蕩殆盡,深松古藤早已難尋了。這幾年農民手裡好不容易攢下錢來,翻老屋造新屋,總不能攔住他們,硬留下柴門蓬戶。那些想回歸自然,在「返樸歸真」的幻覺中緩一口氣,發發思古幽情的遊客,有一天來到荒鄉僻壤,看到田家村舍也都換成規範化設計的大行貨,必定會大失所望。
永嘉縣龍灣區一個青年朋友遠道來索題,我寫了這樣幾句話:「昔愛『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之句,今值秋晚,稻熟菜嫩,黃綠綉錯,而岸上白雲則無日無之。因得詩云:謝公蹤跡應猶在,來向楠溪江上尋。」
幾個朋友伴我游白水。
楠溪江不但有佳山水,還有古窯址、古墓葬、古戰場,以及古橋樑、古牌坊、古民居,一筆可觀的文化遺產。拿古民居說,怕也只能重點保護其中最古老也最有特色的典型,當地已經開始這樣做了。在渡頭古窯址南,岩頭鎮北,走進「蒼坡溪門」,便是古老的李姓村寨——蒼坡村。從五代建村,到南宋時九世祖李嵩按照「文房四寶」布局:東西長街直細如筆,稱「筆街」,指向村西狀如筆架的山巒,這筆架山是借景,村內兩方水池可算是實實在在的「硯池」,另有兩條青石擱在池邊,其中一條的一端砍斜,象徵磨過的墨,全村就是可以寫字可以畫圖可以做文章的一張紙了。聽說小楠溪南岸的豫章村,村前迎著文筆山,也挖了一方「硯池」,文筆山的筆尖峰倒映水中,正如毫端蘸墨。這個村「一門三代五進士」,不知是托這個風水的福,還是及第后才有這構思。
晚謝靈運數十年的陶弘景,也寫過一首關於雲的好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是因南朝齊高帝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之作。陶弘景寫這首傳誦千古的名篇時,似還沒有隱居到永嘉的石室山,而後來石室左近還是附會出了白雲嶺和白雲亭。石室山今名大若岩,若就是箬,形容山冠為箬笠。據說山上古來有五十多個洞,我們只探了高十七丈、深二十四丈、闊二十三丈,可容數千人的最大一洞,即古地理志所說的石室。不知從幾時起,石室之名被「陶公洞」所取代。洞是古的,洞中建築文昌閣1957年失火,只剩空台,顯得空蕩蕩的。洞外植被不古,當路一老樟,彷彿閱盡滄桑,還要拭目以待。南史說陶弘景特愛松風,「每聞其響,欣然為樂」,倘果在洞左洞右,山上山下遍植松林,雖附會卻不嫌牽強了。
就是瀑布,字典說是閩方言,此地不少語言風俗與閩東北相近。最早見這個字,是朱自清先生寫溫州的《白水》:
清華大學建築系汪國瑜教授,說起此間三個古村寨里新蓋的房子,無論哪一座,都沒有老的好看。「在風景區蓋房子,特別要注意樣式,要和風景協調;因為新房本身也成為風景。」如何兼顧環境景觀與居民生活,九*九*藏*書存古與懷新,文化與經濟,——這就是千古謐靜的楠溪江,在過去與未來交會之際,給今人出了個不那麼好做文章的題目。

岩·雲·瀑

寫得真好,體物入微。只不知白水在溫州的哪裡,當不在永嘉。不過,他寫的是如煙的。石門台的七、八、九,全然是另一回事。那白練懸垂,隆隆如車馬奔騰,這一帶似有座岩名「鑼旗鼓傘」,勢頭倒正旗鼓相當。石門台者原來在岩頂,破檻而出的瀑布由此發軔。所以,按理說九實應為第一,山下的一,才是趨下而不回的第九了。
我們是要到石桅岩北的下嶴村去(嶴音奧)。中間經過一片平展展的綠茵,正是所謂芳草岸了。在一戶周姓人家歇腳。中年主人從溫州師範畢業后就回鄉教小學,最近抽調參与石桅岩景區的籌劃。在他家高大堂屋八仙桌上吃的中飯,有老酒,早晨宰的鮮肉,燜毛芋,新摘的瓜、菜、豆和板栗。此情此景,我想到孟浩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那是「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田家風味,固遠勝於珍羞羅陳、「海鮮生猛」也。
謝靈運初來,就「裹糧策杖」登永嘉綠嶂山,山在今永嘉縣楠溪江畔。其時大約已到秋末冬初,溪水凝寒,翠竹披霜,山澗曲折,似斷還續,在深山遠林中不辨方向,竟鬧不清初月落日誰東誰西。這就是他詩里說的「澹瀲結寒姿,團欒潤霜質,澗委水屢迷,林迥岩逾密。眷西謂初月,顧東疑落日。……」可以想見當時古樹蔽日,濃翳遮天。這種景觀,在今日永嘉北部的四海一帶原始林區也許依稀可見;楠溪江中下游植被自然不如千載以前,不過那「草木蒙茸,雲興霞蔚」還是使人流連忘返的。如果從現在起加意養山育林,環境不因開發而破壞,那麼若干年後,或能不僅在書本中,而且在地面上整體的重現「謝靈運的山水」。
謝靈運(385~433)從422至423年秋,在永嘉做了一年太守,留下近二十首詩,這就是今天從溫州市區一過甌江大橋,入永嘉縣境,便見豎著風神瀟洒的謝公石像的緣故吧。
由近及遠,水枯處白卵石間蓬生著蓼莪之屬,在晚秋變得深紅,襯著蘆花搖白,略顯蕭瑟。畢竟節近立冬,野菊已謝,杞柳漸老,而一片馬尾松、毛竹依然疏密有致地屏列高天曠野中。夕陽下火紅欲燃的,不是楓樹,而是烏桕。左岸有大村鎮名叫楓林。我們眺望著、欣賞著緩緩后移的岸景,兩岸的山野草木以至放牧的老牛,卻正默默地靜觀著我們泛筏中流;一動一靜之間,隱然相契相通。
近有溫州之行,得識永嘉山水。一條楠溪江,名列於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以水秀、岩奇、瀑多、村古、灘林疏朗寥廓勝。無多裝點,野趣天然,荊釵布裙,不掩國色。爰作四記,並足跡心跡均志之,以饗后之問津者。
順流放筏兩小時,據說筏工旱路回去需用四小時,天黑或還得店宿一晚。一筏一工,計酬十八元。
沒有山岩便沒有瀑布,有了瀑布,才使默然無語的山岩,連同嶺頭峰巔的白雲,一起變得有聲有色了。
199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