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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朝聖——歐洲隨想錄之九

巴黎朝聖——歐洲隨想錄之九

作者:從維熙
後者是人為的現實!
願雨果在天有靈,切勿為此而怒髮衝冠。
我未表示同意,這倒不是吝惜口袋裡的法郎——只要不遇上巴黎扒手,法郎足夠我花到返國;實因雨果的那尊手托腮的雕像,使我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悲涼,我願意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慢慢品味其中的苦澀;粗略想想,雨果留下了上千萬字的作品,直到生命的垂暮之年,他還不忘勤奮地筆耕,作家的桂冠,對他說來是受之無愧的。我是什麼?能算個作家?幾本小文,疵斑累累,回首望之,常使自己臉紅心跳。重返京華以來,儘管自己一直警惕惰性浸入骨髓,但隨著生活環境的巨大變化,償補一下二十年流放之苦的安逸享受意識,還是時有漫延之勢,面對雨果,我深深地感到內疚。我又想到我們可敬的老一代作家和文苑的後生晚輩。知自尊自愛者固然多多,但也不乏安徒生童話中的胸前掛滿勳章,「光著屁股的皇帝」。其實,人的才情有大有小,「光著屁股」也無甚難堪之處;可畏的倒是,兜里裝著一部長篇或早年幾篇小說什麼的,便動轍以文壇霸主自居。那架勢,頗有取巴金老冰心老而代之的虎威,實不知世界上有「廉恥」二字矣!還有那些可愛的小兄弟、小姐妹們,有的剛剛寫過一兩篇小說、或幾首小詩什麼的,作家、詩人的彩色花環,就套在了自己的頸上(也有恐怕被別人誤認為不是新潮代表的評論家,而跪拜奉獻的)。如果這些本不是雞群之鶴的「雞群之鶴」,能在雨果雕像腳下站上一兩分鐘,審慎地問問自己:我到底算不算個作家,那該有多麼體面?!
「坐會兒吧!」剛才他就這樣說過,「不然攔一輛『的士』,這兒離雨果故居,路還不近呢!」
到了繁鬧街市,棄車步行,街道上各種膚色的遊客,螻蟻般地接踵擦肩而行,他們皆無一例外地迷醉於巴黎秀色。只有小杜和我,像被探警追趕異國的逃犯一樣,在神色悠然的旅遊者中間,匆匆穿行。小杜在巴黎練就了一雙行路的鐵腳板,我只好捨命陪君子——拿出昔日在勞改隊農田耕作時,忽聞收工哨聲,忙不迭地奔向小窗口去領那兩個窩窩頭和一碗白菜湯的架勢,尾隨在小杜之後,邁步疾行!
「小杜!這是去哪兒?」我頭上冒出了汗。
在車上,我的感情逐漸平復了一些。並不是寬闊美麗的賽納河,給我服用了鎮靜劑;在我的印象里,賽納河雖然並不失其為美,但缺乏流蕩在德國的萊茵河的嫵媚柔情,也欠缺橫流於奧地九*九*藏*書利南部多瑙河的婀娜姿容。賽納河只能算一個眉眼端正,肌肉豐腴,曲線並不突出的雍容華貴的夫人;它缺少海涅《羅曼采羅》的愛的詩情,更乏約翰·斯特勞斯的藍色神韻——一句話,它沒有喚起一個來自黃河之畔的中國作家的任何幻想。使我內心的感情有所平衡的是那位出租汽車司機:金黃色的頭髮,凹進去的眼窩,凸起很高的鼻子,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方向盤。這個充滿了浪漫勁兒的小夥子,原來也是個雨果迷,他告訴我,法國以文化名人命名的廣場、街道和紀念物,最多的屬於雨果;他雖死猶生,因為雨果的作品,凝聚了法國過去和現代的不朽人道主義精神。無論是《悲慘世界》,還是《巴黎聖母院》;抑或是《九三年》《笑面人》以及雨果的戲劇和詩章,裡邊都充溢著法蘭西民族洒脫的浪漫的氣質,因而只有雨果的卷卷大書,最有資格被確認為是用法蘭西的血液澆鑄成的文學詩碑……
很遺憾,因為雨果故居坐落於一個偏僻街巷,我和嚮導小杜在巴士底獄廣場下車后,向剛剛開門營業的商店,至少詢問了「一打」商人,竟無人知曉雨果博物館的準確位置。是不是因為商品價值上升,文化價值失重,我一時還難以評斷;但對那些滿面紅光的富賈和櫃檯後邊的太太小姐們,頓失敬意,則是我的真實感情。
至今,我抄寫這一章節的本本猶在。歷經時間的凋蝕,以及勞改隊老鼠的吞噬,紙頁已然變黃,邊邊沿沿殘留著鼠牙的印痕;但是,用鋼筆抄寫下的密麻麻字體,卻沒有褪色。出行歐洲之前,行程匆忙,要是能攜帶上我這個「囚徒」的筆記,並將它呈現給雨果博物館,那將是十分有意義的事。可惜,我忘記帶上了它。
還算不錯,小杜的背包裡帶著一本巴黎街道地圖,靠著它們的指引,終於在一個幽靜的小巷之角,尋覓到了雨果故居——今天的巴黎雨果博物館。
「累了吧!」他很關切。
拾級而上到了三層樓,不禁使人愕然,原來珍藏著雨果各種版本著作的資料室,不接待瞻仰者。正在鬱郁不知所措之際,小杜按響門鈴,開門后,他向一位年輕女士嘰哩咕嚕地講了老半天法語。並遞上我的名片以證明我是一個中國作家。我看那女士的臉色由陰轉晴,大概她確信了我們來瞻仰雨果的誠意,又確信我倆不是喬裝的文匪,便禮貌地讓我們進得門來。
在已故的一代法國文學巨人中,我偏愛浪漫主義文學大師雨果,一直把https://read.99csw.com被國內評論界譽為「法國文學的星魁北斗,法國社會的折光鏡」的巴爾扎克,置於雨果之後。這和中國自盛唐之後,「揚李貶杜」或「揚杜貶李」之說,實出一轍,多由個人氣質和經歷所決定,實無更多的標準好講。「沒有偏愛,就沒有藝術。」這是別林斯基說過的一句內行話,應該銘刻於藝術聖殿的鴻匾之上。
經小杜翻譯給我聽:這所小樓是雨果三十二歲到五十歲的故居,這段時日是雨果創作的黃金歲月,因而在他幾所故居中這所故居佔據著顯要地位。抬頭望望,曾被授與法蘭西文學院士、功成名就的偉大作家的故居,外表並不那麼輝煌,一座四層小樓,有的樓窗漆皮已開始斑剝,使人看了有一種破落之感。走進樓內,色彩和格調也沒有多大變化,特別是紅漆塗過的樓梯,被一批批的朝聖者,踏得露出白白的木茬。一樓陳列的照片、畫相和遺物,多是雨果的童年及其家族的歷史。上了二樓,和雨果創作發生密切關聯的遺物驟然多了起來。玻璃櫥內陳列著雨果的原稿手跡和與友人的信函,還有法蘭西文學院授與的院士功勛帶,以及他穿得破舊的西裝坎肩……平凡和不凡在這二層樓房裡並存,充分揭示了雨果從平凡中贏得不凡的崎嶇里程。
我讀。
1987年10月3日于北京
行抵巴黎聖母院廣場,適逢悠揚的鐘聲從雲中傳入耳鼓。巴黎聖母院大教堂的尖頂,直矗雲天,巴黎的上空似乎顯得低了,而緩慢的修道院鐘聲,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選自《人民文學》,1987年第11期
下午三點,小杜帶我終於再次來到雨果博物館門外。大門敞開,人流如涌,早晨見到的那種冷清和寂寥已不復存在,說著西班牙、義大利和亞非語種的雨果讀者,進進出出。
她笑了,對我反「將」一軍說:「這是中國出版雨果著作的出版社,欠缺禮貌。包括非洲出版雨果的書,都和我們打招呼,貴國出版機構出版雨果著作,事先沒有函告我們,事後又不贈送樣書,我們無從知道。」
其實,世界上的底層人兒,何止法蘭西存在,我在社會的底層,因窮苦得無法填飽肚子時,賣過《魯迅全集》,也賣過你的成套著作。這一摞摞的書籍雖然沒有閃爍著金色的光亮,卻有著金子的內核。中國古人說:書中有https://read.99csw.com黃金。不!不僅僅有黃金,雨果的大書中蘊藏著黃金也難以買到的人類的良心。
教堂內光線昏暗,燭火影影綽綽。據說,當年拿破崙曾親自到這裏來覲見聖母之靈,但聖母並未啟示他如何避免滑鐵盧戰役的全軍覆沒。俱往矣!爾今在教堂內被隔開的一個個房間里,我還看見渾身艷裝的新潮女性,在向壁畫上的神靈默默地祈禱著、懺悔著什麼往事似的,態度之虔誠莊重,如同時光在瞬間發生了倒流……
我抄。
在此之前我在聯邦德國的綠茵上穿行,並順訪了音樂之鄉的奧地利。七月八日乘車抵巴黎,九日清晨就迫不及待去朝拜雨果故居。
小夥子是用民族性的視角,來崇敬雨果的。難道這不是雨果作品的內核之一嗎?記得,昔日讀雨果的傳記時,曾提到有的青年,對雨果作品愛到了瘋癲的程度,只因對劇院上演的雨果劇目,逢遇了相異的評說,劇院散場后居然在門口發生格鬥。我想,這種文壇軼事,只可能誕生在法蘭西的豪邁國土。雨果多卷的豐偉著作中,正是蘊藏了本民族的魂魄,才成為世界文化巨人的——小夥子的職業雖然是開計程車,真可以頂替我們有些法國文學的研究家了!
從維熙(1933~),河北玉田人,作家。著有《大牆下的紅玉蘭》、《北國草》、《走向混沌》、《歐行書簡》等作品。
記得,當我讀到馬德蘭市長,在法庭承受良心審判的那一章節,我的心顫慄了。從法官到聽眾,沒有一個人懷疑馬德蘭市長就是逃犯冉阿讓;而那些嫌疑犯不斷被提進法庭,代替冉阿讓接受審訊時,冉阿讓——更名改姓的馬德蘭市長,突然從尊貴的旁聽席位站起來,緩慢而沉重地走上被告席。法庭上下先是驚愕,后又嘩然,在這短短時刻里,馬德蘭市長的黑髮童話般地變成雪白——只有雨果才有這樣奇偉而浪漫的想像力,冉阿讓在這個章節中閃爍出了人的真正光輝……
黑色大門口懸挂著一面法國國旗,時正天落霏雨,被打濕的黑紅黃豎條旗,掩卷著沉甸甸的頭顱,像是對這位世界藝術巨匠,默默地述說哀思之情。
我永難忘卻,在勞改隊的小屋,我的枕下放著雨果的《悲慘世界》,書籍的封皮上卻障人耳目地寫著《……選集》。這是在我和文學訣別的年代,從剛剛賣到廢品站的書籍中索取回來的一本書。像暮秋的寒蟬一樣善於偽裝,我用最輝煌的書名掩蓋住了書膽。
我默默地背誦。
我頓時啞言。是啊!九*九*藏*書這到底是誰的疏忽?從五十年代起,雨果著作已經在中國讀者中廣泛流傳;歷經三十幾年的光景,巴黎雨果博物館中還沒中國版本的雨果著作,這也算一件不大不小的憾事吧!
巴黎聖母院,當年有多少在這兒洗俗的聖女?遊人們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因得到聖母馬利亞的頭上靈光的照耀,而靈魂和肉體同時升入天堂的?遊人們恐怕也不會說得清楚。教堂能燒燼了多少億隻蠟燭,又有多少信徒把青絲超度成了鶴髮?一切都是個謎——一個世人心中的未知數,但是雨果筆下《巴黎聖母院》中的打鐘人加西莫多,和堅貞的吉普賽女郎埃斯梅拉達卻被世人所熟知,巴黎聖母院也因此更為聲名顯赫,我跟隨小杜所以能到這兒,就是被雨果的筆鋒引路而來的。
「拐過這條街,就是巴黎聖母院了!」他回頭一笑,馬上又收斂了笑意,「我看……咱們在路邊長椅上休息一下吧!」
「是的。」我覺得心疲累了。
巴黎是我歐洲之行的第三站。
感嘆之餘,不禁有些遺憾,這兒雖不缺中國評介雨果著作的資料,但在整個大廳卻無一本中文的雨果著作。在我記憶中,國內出版社出版了多種雨果作品的,為解疑我詢問那位女士說:
「巴黎人都到哪兒去了?」我看看緊閉的兩扇黑門,門口只有我和小杜兩個中國人,不禁有些失望。
真糟——我們早到了近四十分鐘。
巴黎街頭的行人腳下匆匆,顯示著歐洲人特有的氣派。我腳步踽踽,不要去比那些金髮披肩的男士女士,就是和小杜相比,我也總是落在他後邊老遠。因而,小杜不得不經常停下腳步等我;
走出聖母院教堂,見鴿子在教堂的屋檐下咕咕嚕地鬧春,青年男女在擁抱接吻,兒童在廣場嬉戲追逐,直升飛機如同大蜻蜓一般在頭上飛鳴而過。這兒是生機盎然的巴黎,是流動著的彩色世界。我想,雨果如果能活到今天,他一定會在聖母院的廣場上,祝願那些在熱戀中接吻的青年早成眷屬,祝福那些兒童張開翅膀像「大蜻蜓」般地去翱翔宇宙。祝天空更藍,祝草坪和森林更綠,祝賽納河成為一條沒有污染的清澈河流,祝整個巴黎都跳起充滿生命朝氣的迪斯科狂舞……
《聖經》故事中的「伊甸園」一節,曾有夏娃偷吃禁果繁衍了人類的神話,我們也能把翻譯雨果著作的目的,是為了繁衍世界文化以此來解釋我們的摘果行為嗎?
按照我的想法:坐等開館。小杜則覺得沒必要在這兒浪費時間,巴黎古迹名勝,多如仲夏星空,不如先去凱旋門或羅九_九_藏_書浮宮一覽巴黎的歷史文明。執拗地坐等開門,是無任何意義的,但我還是要求小杜,第一天的行動路線,要符合覲聖的規範,在巴黎尋找雨果的昔日萍蹤。小杜發現我很頑固,便揮手叫來一輛「的士」,開始了並非旅遊的旅程。
「這是不是你們工作的疏忽?」
每層樓房都有七、八間屋子,每間房子都有博物館文職人員看管。在雨果的寫作間里,除保存了雨果伏案揮筆疾書的木桌木椅之外,牆上鏡框中間鑲嵌著許多法國著名畫家生前為雨果畫的肖像。在牆的一角,木几上擺放著雨果的半身雕像,它無肩、無臂、雕塑突出雨果的胸部和頭顱。雨果的目光既不看窗外的遠方,也不看室內如織的來者,他低垂著被鬍鬚遮蓋著的下頷,圓睜二目似在為整個人類祈禱著光明的未來——那是雨果畢生追求的人道世界。
「我看看表!」小杜提醒我說,「九點半開館,現在還不到開館的時間!」
在索爾邦學院雨果塑像的眼神里,就滴露著一種對人類生存延續的祝福。這是一座石雕,石面並不光潔;它不像中國在一段時間內,遍地聳立起的光潔無痕的「偉大」雕像,目光炯炯,揮手前方;雨果坐在索爾邦學院的廣場上,似乎有些睏倦,他用手背頂著自己的腮額,彷彿在構思著一幕外星人的戲劇;不,也許他正對受苦的小女孩珂賽特以及為她而賣掉了金牙的母親芳汀,進行人道的回盼。
前者是人編的神話!
這是寬敞的丁字形大廳,四周都是鋼琴色的高大木櫥。密密麻麻的大格子里,陳列著各國出版的雨果著作。從他早期的有浪漫主義宣言的劇本《克倫威爾》,到後期小說《九三年》,以及詩歌《懲罰集》、《歷代傳說》等等。那位女士興緻勃勃地開動電腦,找出中國於八五年召開記念雨果逝世一百周年的會議文稿。這些文稿匯同世界各國對雨果著作的評介文章,裝訂成一疊疊的資料冊,這些資料櫥閣整整佔了大廳的一面牆。
「不!」我掏出手絹擦擦汗說,「我當年經受過『馬拉松』的鍛煉!」
小杜見我對雨果雕像一片依戀之情,雖沒有開口催促我離開索爾邦學院的廣場,但他不停地看表,分明是一種無言的提示。他雖讀過許多雨果著作,能滔滔不絕地論及雨果戲劇中的人物,但因他和我經歷心境不同,他無法覺察到我此時的心緒之複雜。憶往昔,我不也是個東方的「冉阿讓」嗎?像磨盤上的驢兒一樣,走著我腳下無窮盡的圓弧……小杜——一個留學法國的博士研究生,能對人生理解得這麼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