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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鍾劍橋

晚鍾劍橋

作者:王蒙
就在這個時候鐘聲響了。教堂的鐘聲悠遠肅穆,像是來自蒼穹,去向大海。我一時停在了那裡,等待著,傾聽著,安靜著。
劍橋是一個小鎮,在細雨中若有若無,如灰如綠。她的稀落靜謐,不高不大不新的房子,不寬不大不擁擠的道路,我行我素,不事聲張,好像和這陰霾的天氣與寒冷的春天一道,打老年間就是這個樣子。
陪同我們的先生告訴我們:「徐志摩描寫過這個橋,並命名為『奈何橋』,據說古代這個橋是押解死囚去刑場的必經之路,要讓犯人感到,這世界是多麼美好,然而,由於犯下了大罪,他必須與世界告別。」
說的是1996年5月23日,已經幾天了,陰雨連綿。那天中午我與妻在倫敦英中中心與幾個學者、研究生座談中國當代文學。開完會,連忙趕往火車站。坐上郊區支線上的車,經過一片片的綠樹和田野,向劍橋方向駛去。
貴賓館在另一所古老的樓房裡,木板樓梯窄狹彎曲,走在上面吱吱扭扭,令人發思古之幽情。一直爬到四樓,打開一扇厚重的門,是一個黝暗的小過廳,按動牆上的電門,高高地亮起了昏黃的燈。再用那笨重的銅鑰匙開開房門,一間寬闊方正的老客廳出現在我們面前。褐黑色調,古樸的大寫字檯,曲背軟椅,式樣老舊的硬背沙發,牆上懸挂著一張帶鏡框的風景水彩畫。更多的則是空白,以無勝有,以無用有,這種風格自然與矮小與充滿各種物品的旅館房間不同。
放下隨身攜帶的物品就去聖約翰書院晚餐。進入書院,先去「派對」大廳read•99csw•com。人們介紹說這間大廳保持著三百多年前的習慣,廳內只點蠟燭,不設電燈。人們又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當中盟軍最高司令部諾曼底登陸的計劃,就是在這間大廳里制定的,因為,有一張特大的軍事地圖,只有在這間大廳才能把整個圖展開。再說,這間大廳的遮光效果比較好。我唯唯,歷史是我們的近親,歷史就在我們手邊,就在我們呼吸著的空氣與我們被照耀的燭光里。
人總有這種時候,忽然,什麼都忘了,什麼都沒了。剩下的是澄明,是快樂,似乎也是羞慚,更是一種消失,那個有時候是疲勞的,警惕的與懊惱的,絮叨的與做蠢事的自己,不見了;那個患得患失的「人之大患」不見了。卻仍然有一顆感動得無以復加的心。
這時鐘聲又清純亮麗地響了起來。滿屋都是鐘聲,滿身都是鐘響。咚咚噹噹,顫顫悠悠,鋪天蓋地,漸行漸遠,鏗鏘的銅聲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嗡嗡餘韻互為映襯,組成了晚鍾的疊層堂室。我們放下手中書,我們諦聽著飽含著愛戀與關懷、雍容與悲戚的鐘聲。我們的心我們的身隨著這鐘聲而顫抖而飛翔而化解。我重又浸沉到那種喜不自勝悲不自勝愛不自勝愧不自勝的心情中。我感動于鐘聲的悠久而慚愧於自己的匆促,我感動于鐘聲的慷慨而反省于自己的渺小,我感動于鐘聲的清潔而更產生了沐浴精神的渴望,我感動于鐘鳴的深遠而更急切于告別那些無聊的故事。
王蒙(1934~),河北南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王蒙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散文集《桔黃色的夢》、《訪蘇心潮》等。九*九*藏*書
所有前來飲酒並接著去吃飯的人都穿著為在本院獲得過博士學位的人特製的黑「道袍」,十分地莊嚴鄭重。英式發音幽雅做作,每人臉上的笑容都合乎標準。千篇一律的,數百年無變化的餐前飲酒的「過場」飛快地走完了。人們進入餐室,我們與一位來自美國的生物學家算是今晚晚餐的貴賓,被讓到了首桌。每張桌子上都放著參加晚餐的全體人員名單和印刷精美的菜單——當然我們也從中驗證了自己的存在,從而得到了些微的虛空的滿足。眾人各就各位。首先由書院院長帶領做祈禱。然後進餐。服務人員也都有一把年紀。主人解釋說,由於「瘋牛症」的威脅,今天沒有牛肉可吃,改吃羊肉。其實頭三天我已經吃過牛肉了,如果該染上,恐怕本人已經是潛在的瘋牛症患者了。羊肉的味道乏善可陳,我沒有吃多少,倒是多吃了一點甜食。晚飯結束后再去「派對」大廳喝咖啡。一切陶冶情性的程序認真完成,並沒有用多少時間。遠遠比參加一次正式宴請簡單迅速得多。難得的是這種數百年不更易的堅持。這與其說是吃飯不如說是吃飯的儀式,也許真是一種展現和懷念劍橋以及整個英國的歷史、保持和(為什麼不呢?)炫耀劍橋及英國的光榮傳統的典禮——如果不說是例行公事的話。我甚至猜想,與餐的一些人飯後很可能有約去進行另一頓晚餐,更美味更九-九-藏-書輕鬆更富有生活氣息的一餐。歷史的必須之後肯定還有現實的快樂。當然,這種保守的莊嚴與珍惜的認真勁兒也令人感動,沒有這就沒有劍橋,沒有英國,再引申一步,就沒有歐洲,並且(對不起),這本身就有觀光價值。什麼時候我們中國也有這種古色古香的演示與咀嚼呢?為什麼有時候我們是那樣氣沖沖惡狠狠地對待歷史呢?
雨後的綠草如油,映襯於四面的蒼茫的建築,顯現出一種生命的滋潤與新鮮。我看到了我們下榻的那間房屋的窗子,也看到了房后的教堂尖頂十字架。我想起了幼年時讀過的有關歐洲的一切,比如《茵夢湖》。我知道茵夢只是譯音,但是茵這個字還是使我立即把它與眼前的這片綠草聯繫起來。我假定綠草坪是歐洲的一道經久不移的風景。我假定不論是《傲慢與偏見》還是《簡愛》的故事乃至福爾摩斯的案件都發生在如此的綠草地上。走在這樣的草地上我覺得說不出的感動。我的感動是一種不勝其美不勝其靜,不勝其古老,不勝其空空如也,不勝其平凡而又嫵媚的風格的感覺。按照徐志摩的描寫,也許這裡是應該有幾條牛的,但我也沒有注意到牛。我說沒有注意到,是因為我是如此地融化于這劍河邊的草地的靜謐之美,我似乎已經喪失了旁的能力。
天也就這樣黑下來了。樓里照舊杳無人跡。絕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雖說已是五月下旬,陰雨天仍然寒冷。好在房間里的暖氣可以調節,擰一擰螺旋開關,發出咔咔的響動,一股子溫暖就過來了。洗洗臉,用電壺坐開read.99csw.com水沏上一杯紅茶。晚間一面說閑話交換我們對於劍橋的印象,一面找出了頭幾天這次訪英的另一個東道主陳小瀅女士送的她的雙親凌淑華與陳西瀅的作品集翻閱。這才注意到客廳里靠牆擺著一排大書櫃,書櫃里碼著的都是棕色皮面的精裝舊書。時光似乎倒退回去了不少,我們與世界也兩相遺忘,一種少有的隨意與鬆弛撫慰著我們的心。
下車先去會場。在中文系一間辦公室里換裝,打好領帶,人五人六地來到大課堂討論教室。座無虛席。讀準備好了的英文稿,並時時用不標準的英語即興發揮一下,我不會放過這種「實習」英語的機會。遇到回答提問,就要請翻譯幫忙了。英英中中、讀讀笑笑、問問答答、打成一片。活躍熱鬧的氣氛,似乎給平靜舒緩的劍橋大學的這個小角落帶來了一點喜氣。由於聽眾中有一半人是來自祖國大陸的留學生和教師,可以從他們的臉上讀到一種關切和喜出望外的神情。他們提的問題也很在行,顯然他們身在英倫而時時回眸祖國那一片——神奇的土地。
從聖約翰書院出來,天時尚早,剎那的夕陽餘暉一閃,陰雲迅速地重新遮蓋了天空。我很慶幸,可以早早地與校方的人員告別,享受一個晚上的自由獨處。重新走過大院落,走上室內的奈何橋,想念著死囚與徐志摩、想著《再別康橋》,輕輕的來與去,和《我所知道的康橋》。想著中外的歷史、二次世界大戰與戰前戰後的和平時光,在劍橋獲得學位的那種莊嚴與不無做作的盛典,「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然後,九九藏書來到了那塊大草坪上。
……第二天按計劃應是乘舟遊覽。無奈雨愈加大了,無法「撐一支長篙」去「尋夢」,去「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只好取消這本會是沉醉銷魂之旅。打著傘在劍河邊站立了一會兒,分不清樹、草、橋、河、柵欄和雨。想著,如果天氣好一點是多麼好啊——事情總不能太完美。誰能呢?到圖書館里看了看,找出了1958年收了我的作品譯文的書——那時可把我嚇壞了,然後提前離開了這座大學,這座城鎮。
在一片真實的與禮貌的讚揚聲中離開會場,去大學貴賓館。經過古老的,上方是耶穌與聖母的浮雕的拱門,穿過這個砌滿石條的院落,進入一座厚重的建築。這座樓房的底層,想不到是一個封閉的室內橋,橋下是小溪,橋的兩側是玻璃窗,一側是四株大柳樹的枝葉呈半月形,正在伸向我們。
留下一些項目以待來日吧,我們都這樣說,自|慰著,就像來日永遠與我們同在。
鐘聲至今仍然鳴響在我們的心裏。
死刑犯的命運與行刑者的殘酷,尤其是徐志摩的名字觸動了我。我「哦」了一聲,似乎一瞬間時間與空間的一切距離都縮小了,打破了。往事與逝者都靠近了。是的,「康橋再會吧」,康橋就是劍橋。有了逗留才有告別。徐志摩那時候是多麼年輕,他是「資產階級」,他寫的都是「象牙之塔」里的詩……而我第一次踏上康橋的土地。已經是60多歲了。猶謂偷閑學少年?1987年首次造訪英國,去過牛津沒到過康橋。
又下起了雨,小風相當涼。妻說快進屋吧,這才依依不捨地進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