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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假日

黑色假日

作者:周德東
車剛好像是第一個睡著的,他發出很重的鼾聲之後,我和李串也都不說話了。
「好哇。」
「為什麼?」
我必須朝前追。至於為什麼這樣做,我也說不清,似乎是為了完成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渴望,這個渴望帶著前生來世的意味。
「我也不知道。」接著她又補充了一句:「我還看見一個老太太在棺材里朝我擠眉弄眼地笑……」
其他人還睡著,我爬起來,悄悄穿好衣服,剛剛走出屋,就看見一條大黑狗狂叫著撲上來。我趕緊縮回來。
我的身上驀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結結巴巴地說:「你喜歡看……這個台?」
剛叫出口,我就像遭了電擊一樣,差點崩潰——我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我的注意力都在姜夢穎身上,她始終很少說話,不過,我相信她沒有睡著。
屋裡暗暗的,姜夢穎卻在對著鏡子梳頭。
「我看見了一具骷髏在尾隨我!」
我們四個外地打工仔,相約一起出去玩。姜夢穎,李串,車剛,我。
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漸漸粘在了一起……
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山村跟我們每個人的那種神秘聯繫,最主要的是,這地方跟我有什麼干係?
深更半夜,彭老太在跟誰玩牌?東屋只有她一個人啊。
他不醒。
「我就是從農村出來的。」
「你們兩家離多遠?」
「別胡說啊。」說著,車剛瞪了她一眼,那語氣就像是她的男人一樣,可見今天他倆的關係又拉近了許多。
看了一會兒,姜夢穎打了個哈欠,好像睏倦了。
我把手縮了回來。
「我頭疼。」
車剛說:「為什麼?」
姜夢穎輕輕笑了笑,說:「你看,這裏的夜晚多寧靜啊。」
彭老太給我們也端上了茶。
「太悶了,看看電視吧。」她說。
狗撲到房門上,一邊叫一邊用爪子撓門板。
夢遊症患者像影子一樣不可阻擋。
李串說:「我也是。」
李串扔過一個枕頭來,說:「你去陪那個老太太吧!」
聽了這話,姜夢穎的神情有點異常。我還注意到,她自從走進這個院子,臉色好像就變得十分陰鬱。
車剛死了。
車剛對我揮了揮拳頭,說:「你再咒我,我把你扔到河裡去!」
「他是那個供銷社的店員。他追趕我,要和我併骨。我趕緊鑽進草叢躲起來,看著他追過去,奔向了那片墳地,才起身跑回來……」
我暗想,假如姜夢穎換成另一個女孩……我馬上肯定,即使她換成了另一個女孩,我和絕不會跟她發生什麼,至於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李串不解地看了看我。
車剛說:「咱們進屋休息吧,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再過河去玩。」
我像兔子一樣竄上小山頂,然後朝下衝去,一直衝上弔橋!弔橋大幅度地搖晃著,「嘎吱嘎吱」狂響,好像每一個環節都要迸裂,驚得百望村男女老少的狗都狂吠起來。
有一個頻道沒有圖像,都是雪花,噪音「吱啦吱啦」很大。她鎖定了這個台,站起身來,坐到了炕上,隨口說:「這個台好看。」
我說:「睡吧,明天咱們到河邊釣魚。」
姜夢穎的話很少。
「沒有。」
車剛的鼾聲依然那麼響。
她走過弔橋,爬上了河對岸的小山。她要去小山那邊的亂墳地!
李串又說:「你們想想,到百望山森林公園是她提議的,後來又鼓動咱們來了這個村子,我們是被她一步步牽來的!」
李串說:「都是你,講什麼鬼故事,誰敢出來呀?」
我撒腿就跑!
我慢慢地低下頭,慢慢抬起腳看了看,也沒有泥印記,僅僅是有些濕,這是我剛才出去在石板甬道上踩的。
李串怯怯地說:「車剛,你半夜可不要夢遊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睡著了。
這是一幢東北農村常見的磚面土坯房,三間,正中是走廊和灶台。牆上掛著金黃的玉米和火紅的辣椒。院子里整整齊齊地堆放著柴草。有一個雞架,四五隻雞在閑閑地覓食。還有一個高大的狗窩,不過沒看見狗的影子。
我們幾個再三堅持,她還是不肯收那麼多,說:「以後你們在城裡出煩了,就來我這裏玩吧。」
我說:「萬一撞上狗熊怎麼辦?」
他很樂意地挪了挪,給我留下了很大的空間。
吃著吃著,車剛大聲問:「大娘,你家孩子都在這個村嗎?」
彭老太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們,顯然不知道我們的來意。
我死死地盯住她的臉。
那是一面老式的鏡子,長方形,掛在牆上,上面有雙喜字,紅紅的。鏡子里的她模模糊糊地看著我。
我依然沒有對他們說出那泥鞋印的事。現在,我懷疑那腳印就是姜夢穎的,而她,根本不是夢遊,而是半夜回到了那座空墳里……
我嚇了一跳!接下來,她又沒有聲音了。
可是,怎麼沒有她走出去的腳印呢?
我們三個互相看看,也跟著走下去。李串走在最後面,好像還拉著車剛的手,至少是袖子。
「怎麼不開燈?」我問。
她聽了這話竟然打了個冷戰,低聲說:「既然你不愛看,那就換個台吧。」說完,她走上前換了一個頻道,是新聞,報道一個模範人物如何在工作崗位上奉獻,老母親死時他竟不能在她身邊盡孝的事迹。
姜夢穎就像木偶一樣,直直地坐起來,下了地,無聲地跟她走了……
我說:「一起去釣吧?」
天暗下來,彭老太早早睡了。
夜裡下雨了,肯定是急促的陣雨,很快就過去了,院子里的地面濕漉漉的,中間的石板甬道被雨水沖洗得更加潔凈,從大門望出去,草叢鮮綠,河水似乎豐|滿了許多,流得更歡了。
我、車剛還有李串都停止了咀嚼。
想到這裏,我深吸一口氣,在亂墳崗里喊了起來。我的聲音啞啞的,聽起來很陌生,很陰森,就像在叫魂兒:「余…曉…冬…」
我覺得這句話有些可疑,她好像在修補什麼。我靜靜望著她的眼睛,什麼都沒說。
他的神態很認真,但是我察覺出了他的某種懷意,立即說:「男女插開睡!」
似乎是個夢,又不像個夢。
我說:「別再吃不著葡萄說酸了。今晚,你可千萬不要睡,咱們還有大事呢。」
「咱們幾個沒有人夢遊吧?」車剛好像開玩笑地問。
她轉過身,不解地問我:「你不愛看嗎?」
在這樣的黑夜裡,她的笑聲十分瘮人。
我不敢走上弔橋。我知道,只要我一踩上去,它就會響起來,那樣一準驚動她。我一直看著前面那鬼魅的影子登上了小山頂,又走下去,才輕輕走上弔橋。弔橋晃蕩起來,「吱吱呀呀」響。我儘可能地讓腳步輕些,更輕些……
「半年了。」
姜夢穎也回來了,她采了一捧金黃色的太陽花。
我一驚:「你看見了什麼?」
她淡淡地笑了笑,說:「死人都在那裡面躺著呢,怕什麼?」一邊說一邊朝下走去。
車剛就住口了,靜默中有些尷尬。靠另一面牆的姜夢穎突然在黑暗中笑起來。
突然,「撲通」一聲巨響,我猛抬頭看去,弔橋上的一塊木板斷了,李串一頭就栽了下去!
車剛又問:「她怎麼死的?」
姜夢穎在一家很小的文化公司當打字員,她和車剛是老鄉。我和她,是最近通過車剛認識的。
她安安靜靜地說:「也許,我真的夢遊。」
姜夢穎回過神,大聲呼喊起來:「救人哪!——救人哪!——」
車剛說:「你沒看見呀,下面都是墳!」
「你的意思是……」車剛瞪大了眼睛。
我呆住了。

車剛終於打開了燈。
「沒怎麼呀。」她說。
那條大黑狗在院子里低低地嗚咿了幾聲,似乎在告訴主人它回來了。不知是左鄰還手右舍,在呼喚貪玩的孩子回家睡覺。
李串跨上了弔橋,大步朝前走。弔橋奇聲怪調地叫起來。
夢遊的人,去的地方往往是他平時最害怕的地方。我想,假如我夢遊,一定會去墳地。深更半夜,一個人輕飄飄地走出門,踽踽獨行,一直來到荒郊野外,走勁雜草齊腰的亂墳崗,在每個墓碑上摸一摸……

「反正我不想在這裏玩。」李串說。
李串厲聲說:「住口!」
似乎都是真的。
她蹲在電視機前,換頻道找節目。
「我不怕自己夢遊,反正也不知道,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唄。我最怕看到別人夢遊。」車剛說。
我說:「有四個人,在山裡一戶農家借宿,這戶農家的主人是個耳聾的老太太。她住在東屋,那四個人住在西屋。這天半夜,四個人中的三個人都睡著了,只有一個人九-九-藏-書醒了,他爬起來出去撒尿。回來時,他剛要摸黑上炕,忽然感覺不對頭,藉著月光仔細一看,那三個同伴都不見了,只有那個耳聾的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對他笑。他傻了,顫巍巍地問那個老太太,那三個人去哪兒了?老太太說,他們和我換房了,在東屋。這個人急忙跑到東屋,看到那個耳聾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東屋的炕上朝他笑……」
一座座青白的墓碑好像沒有五官的臉,在我的四面八方靜靜站立,都獃獃地望著正前方。
燈繩原來在炕頭,燈泡的度數很小,它高高地掛在光禿禿的棚上,光線昏黃。棚上和牆上都糊著舊報紙,多是《黑龍江農村報》和《通海日報》。
她愣了愣,說:「擦什麼鞋子?」
我要在明晃晃的燈光下仔細看看她的眼睛。
我無言地走了上去,車剛和李串緊緊盯著我,他們急切地想通過我證實一些什麼。
實際上,這時候我們還沒有走進墳地,距離大約十幾米的樣子。
他們驀地又把眼光投向了姜夢穎。
車剛拎了拎被子,很乾凈,也很單薄。
終於,車剛和李串進屋了。
兩個月之後,我和姜夢穎又一次來到百望村。
我躡手躡腳地尾隨她,保持二十幾米的距離,心裏緊張到了極點。
一直沒說話的姜夢穎在最遠的炕頭低低地說:「我?怕夢遊。」
「比我小一歲。」
我嚇得後退了一步。
彭老太似乎沒聽清,但是我卻覺得這次她是偽裝的。我又大聲重複了一遍。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對。」
我輕輕摟住她,說:「你就當那是噩夢吧。這種夢遊者並不罕見,從來都沒什麼危險。」
姜夢穎打量著一座座墳墓,像夢囈一樣,描述著墳墓里死屍的姓名、性別和體貌特徵,並告訴我們,哪些已經變成骨頭了,哪些正在腐爛,哪些還完好……
李串想了想,終於點了點頭。
我接著問:「第三天夜裡你夢見自己幹了什麼?」
我說:「墳地。」
我著急了,用手緊緊堵住他的鼻子和嘴。他的呼嚕聲停了,過了一會兒,他憋得受不了了,猛地一揚手,打在我的腦袋上。那條粗壯的胳膊像木棒一樣結實,有一股油煙味,把我砸得眼前金星四射。
「家家都有狗,見了我就撲上來咬,我乾脆去採花了。」
「你不太喜歡農村?」我問她。
「我感覺她……鬼里鬼氣的。」
我們穿過那片墳地,繼續前行。
彭老太也站起來,進屋去泡茶了。
這時候,大院里突然傳來了狗叫,聲音很粗,一聽就是一條高大的狗。它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叫得很兇。
他知道了我們的意圖之後,還為我們推薦了一戶人家,只有一個孤寡老太太,姓彭。她家在村頭,房子挺寬敞。而且,彭老太做的菜很好吃。
我幾次想追問剛才是怎麼回事,她都把話題引開了。
我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一些,而狗叫聲依然激烈。
我開始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覺了。
好不容易過了弔橋,我也爬上了那座小山,貓著腰,朝那片墳塋地摸去。
我快步朝山頂跑去。
車剛走上前,向一個車主打聽附近有沒有村子,還有把我們四個人拉過去得花多少錢。車剛長得又高又大,體重180斤,在這個生僻的地方,他最適合出面與人談判。
「那個賓館太潮了。餐廳也髒兮兮的,讓人沒食慾。」我說。
有時候,一個人可能把甲喊成乙,把乙喊成丁,但是一般不會喊出自己的名字。
一個摩托車司機走進院子,對她大聲喊道:「彭老太,你家來客人啦!」
最後,她停在了姜夢穎的腦袋上,伸出蒼白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喃喃地說話了:「我的寶貝女兒啊,跟媽到東屋去玩撲克牌,好不好?」
天色漸漸暗下來。
車剛隨後追進來,他見李串躺進了被窩,不自然地朝著我和姜夢穎笑了笑,神情十分狼狽。
我用力推了推車剛,低聲說:「嗨!」
我越想越害怕。
姜夢穎緊閉雙眼,臉色蒼白,我能感覺到她的胳膊十分僵硬,她的雙手死死抓著我的手,好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橋太老了,你又這麼重……」
我像醉鬼一樣在弔橋上忽左忽右地奔跑,腳步一點點慢下來,終於停下,回過身,靠在鐵鏈上,面朝小山方向,大口喘氣。
我忽然想起,第一天來到這裏,剛剛走進院子,李串就叫嚷著說,她要在這裏留下來,再也不走啦。聽了這話,姜夢穎的神情顯得有些異常。後來,李串又鬧著要回通海,車剛卻說:「現在,我倒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再也不走嘍!」……
我愣了愣。昨晚她就不讓打開電視機。
車剛說:「我先躺下了。」
難道她躲在了哪座墓碑的後面?
車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姜夢穎,最後說:「那就……走吧。」
終於,她輕輕打開院門,朝外面走去。
「我家在縣城,她家在農村。我聽都沒聽過她家那個村名。」接著,車剛問李串:「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一動不動地聆聽。
四個人上了炕,姜夢穎關了燈,大家摸黑脫衣服。山裡果然靜極了,河邊的青蛙叫得很響:「呱!——呱!——呱!——」
姜夢穎爬了上來。
我迅速穿上衣服,跳下地,一個人跑了出去。
一個黑影緩緩地坐了起來。
他們被救上來之後,都不醒人事了。李串的肚子鼓鼓的,面部鐵青。車剛的臉好看些,只是他的鼻孔滲出了幾滴血。
河水很深。我想像著一個蒼白的人躺在河底,模模糊糊地凝望著我,她的鼻孔和嘴角,掛著幾滴黑糊糊的血……
「老實講,現在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她夢不夢遊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座沒有墓碑的墳,頭皮一炸!
那座墳很高大,看得出來,彭老太年年都給它添土,它的上面沒有漏洞啊!
我一下就想到剛才發生了什麼。看來,李串並不那麼「開放」,車剛一定是心急想吃熱豆腐,結果李串翻了臉。這讓我很意外,我以為他們已經那樣了。
太陽很好。地面晒乾之後,我們一起出去玩了。我們決定從那個弔橋上走過,到對面小山上去。
「23?」
青蛙在寂寥地叫:「呱……呱……呱……」
是潛意識?
李串和車剛真的是鬧崩了,他們站在小山頂上兩個地方,互相不說一句話。
從逃離墳地,一直到我停下來,這中間我的大腦始終是空白。
我們讓彭老太跟我們一起吃,她說:「我老了,啃不動雞。」
她耳聾,摩托車司機又喊又比畫,終於把事情說明白了。
李串使勁一扭身子,在被窩裡罵道:「滾你媽的!」
我站起身,走進了屋子。
「別在墳地里胡說。」車剛不滿地說。
我無聲地打開房門,剛要邁腳,那條大黑狗就大叫一聲,猛撲過來。我嚇得一縮身,把房門關上了。
「今晚上,我不敢跟她睡一起了……」李串說。
車剛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
李串說:「半夜出去解手怎麼辦呀?」
我豎起耳朵聽,沒有別的聲音,只有孤獨的洗牌聲。我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了。
幾隻母雞圍上來,想覓點吃的。有的在啄落在地上的米粒,有的在啄一根雞骨頭。它們不知道,那就是它們的同伴。
「是不是沒有墓碑的那個墳?」
「就是。」
彭老太似乎不願意提起那段往事,停了一會兒才說:「跳河。」
「咱們到附近大山裡,找一戶農民家住下來,過幾天農家日子。最後,給戶主一些食宿費,又省錢又好玩。」
「你這麼起這麼晚?昨夜,你肯定沒睡覺。」車剛對我說。
「她找了一個對象,是供銷社的店員,那是個酒鬼,我不同意,她就死了。不爭氣啊。」
我又把頭轉向姜夢穎。姜夢穎警覺地看了看我,說:「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她努力想了想,說:「對了,我好像夢見院子里有一個穿黑大衣的男人,他笑嘻嘻地圍著我轉,我覺得他不懷好意,就沒有理他,徑直走了出去。我剛走出大門,那個穿黑大衣的男人突然在後面大叫我的名字,說屋裡有一個人在找我,我就趕緊回來了。」
這泥印很模糊,無法看清鞋底的花紋,連男鞋和女鞋都無法辨別。
我的腦袋一下就大了,驀地想到了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串突然在寂靜的深夜裡喊起來:「鬆開我!」
我們付給她三張百元的票子,她只拿了其中一張,大聲說:「你們睡的是家裡的炕,吃的是自家種的菜,喝的是自己井裡的水,用不了這麼多錢!」
那條黑狗是山裡狗,沒什麼見識,見我們就撲上來咬。彭老太把它趕出去,把大門關上read.99csw.com了。
「明天我就回通海!」李串忿忿地說,不知道她是在對誰發狠。
「你好像很不開心。」我說。
到了對岸,她的臉色又變得煞白,雙腿抖個不停。李串站在那裡冷冷地望著她。
她是一個乾瘦的老人。
我碰了碰車剛,他像死屍一樣重,沒有醒。
「我早就說回去!」李串氣呼呼地打斷了他。看來,她對車剛的怒氣還沒有消。
「早晨我出去撞見了它,差點把我吃了。我讓彭老太把它寄存到鄰居家去了,等我們走的時候再牽回來。」
我轉身進屋,果然找到了那行泥腳印,它從走廊一直伸進西屋,最後停在了炕下,位置正在四個人正中間的空擋。
那天晚上,我和她走在河邊,月光如水,露重風輕。
我屏住呼吸仔細聆聽,認真分辨哪一個人發出的聲音是偽裝的。
彭老太很費力地聽清了,她說:「我沒有孩子!原來,有個女兒,死了,死23年了。」
我的大腦里梳理著這些天發生的一幕幕,同樣越想越不對頭。
我慢慢把頭湊近炕頭,湊近姜夢穎的臉。她靜靜地睡著,眉眼安詳,鼻息香甜,對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似乎都不知不覺……
突然,姜夢穎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走之前,我想到那片墳地去一趟。」

後來,天好像悄悄陰了,連微弱的星光也沒有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我不睡覺幹什麼?背小九九?」我倒了水,準備到院子里刷牙洗臉。我問車剛:「那條大黑狗在不在院子里?」
是她夢遊!
車剛愣愣地看著我,半晌才說:「這個女孩怪兮兮的,你愛她?」
「為什麼?」我警覺地問。
過了好半天,姜夢穎才低低地說:「那座墳沒有人,是空的。」
「哦,那就算了。」不過,我心裏的陰影越來越濃了。
「也許,它碰巧勾起了你一段淡忘了的回憶。」
「看看那座沒有墓碑的墳。我覺得那個女孩挺可憐的,我採的這些太陽花就是要送給她的。」
「我也是。」姜夢穎附和說。
「我走進那戶農家,就感到很熟悉,那個院子似乎跟一段悲傷的經歷有關,可是我怎麼都想不起來具體的情形。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恍若前生來世……」
我用力推了推車剛,車剛翻了個身,長長的胳膊砸下去,差點砸在李串的臉上。
細細的月亮掛在西南的天上,光線昏暗。密密麻麻的墳墓,此刻看上去好像山坡上長出的古怪腫瘤,風吹過來,荒草「簌簌」地響。我的腳下坑坑窪窪,幾次差點被節骨草絆倒。
我說:「她耳聾,是聽見就怪了!」
我和車剛摸黑躺下來,都沒有再說話。
車剛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看了一會兒電視,終於推了推李串,輕聲說:「哎,別生氣了……」
大門外有一條小河,嘩啦啦地流著,很清澈。河上有一個弔橋,很老舊了,鐵鏈粗壯,銹跡斑斑,鋪著長短不齊的木板,看顏色已經朽了。
我想,當年這個老太太在她死去的親生女兒眼中,一定是威嚴的,甚至是冷酷的,不然她不會以死抗爭。可是,她在我們這些外人面前,卻是一個通情達理的老太太。
走進屋子,我朝炕上看了看,愣住了——炕上躺著三個人!
李串拉了車剛一下,說:「她對那片墳地太熟悉了,那些死屍好像都是她的鄰居……」
「不,我是說回通海!」
另外三個人還睡著。
我點點頭,說:「狗熊的飯量撐死也就是180斤左右。」
我說:「姜夢穎,你嫁給我吧。」
不知為什麼,聽了他這句話,我的身上冷了一下。
我一直在捕捉著姜夢穎的鼻息,心一直在「怦怦怦」地狂跳,直到窗外現出一絲曙光,才「忽悠」一下栽進夢鄉。
「五一」放長假,7天。
姜夢穎被驚醒了,她伸手打開了燈。
姜夢穎想了想,說:「還是我自己走吧。」
「即使有,自己也不知道。」李串說。
李串說:「沒事,我們大家拉著你。」
他們三個陸續起來,在大院里洗漱時,我問他們:「你們夜裡有人出去解手嗎?」
我突然轉頭對姜夢穎說:「我想起李串剛進院時說的話了,她說,我要留在這裏,再也不走了。」
「這幾天到底怎麼了?怪事兒接連不斷!我們還是早點離開吧……」車剛說。
我說:「這都是我們的猜疑,也許根本就沒什麼,姜夢穎不過有某種超人的第六感而已。」
釣魚的時候,車剛當然和李串坐在一起,我離他們有兩三米遠。釣具是跟彭老太跟鄰居借的。
過了一會兒,姜夢穎進來了。她站在地上,靜靜地望著炕上幾個人的腦袋,過了一會兒,她靜靜地爬上炕,躺在了原來的位置上,再無聲息了。
「哦,我隨便問問。」
我們坐計程車到了那個森林公園,在裏面轉了一圈,都覺得沒什麼意思。
李串看了看她說:「我說到對岸轉轉啊。」
月亮爬上窗子,屋子裡亮堂起來。
我見姜夢穎第一面,靈魂就被她眼睛里那種與生俱來的憂傷打動了。我一直在探究為什麼有這樣特殊的感覺,最後,我認為儘管我平時笑哈哈的,極愛開玩笑,實際上我本質上是一個不快樂的人。
這頓早餐是最後一頓。彭老太為我們做的清水手擀麵,雞蛋鹵。
終於過了弔橋,她的腳踩在實地上,一下就癱軟了,坐在草地上,撫摸狂跳的心。
那種恐怖是深邃的。
早飯吃的是小米粥,蔥花餅,煮鹹鴨蛋,還有蒜茄子。
姜夢穎說:「不,我是問你,我們剛進這個院子時你說了什麼?」
「你在看什麼?」李串問。
李串依然坐著,沒有接話。
直到太陽偏西,我們也沒有釣到一條魚。
車剛一下就停下了,低聲問:「姜夢穎,你說什麼?你看得見誰?」
「那好吧。」
這時候,她的眼神變得極其軟弱,閃爍著恐懼的光,單薄的身子在微微抖動,像秋天裡的一片枯葉:「余曉冬,我害怕……」
這個人的鞋子上沾回了那麼多的泥,說明他一定走了很遠的路。他在炕的正中間爬上來,讓我無法知道到底是誰。
和來時一樣,我和車剛把她拽了過去。
我一點點恢復了思維,回想剛才的情景,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我為什麼會喊出我自己的名字?
我抬起頭說:「完了!」
姜夢穎說:「我恐高,怕水。」
「有蚊子。」她淡淡地說。
車剛太胖了,他和身材細弱的姜夢穎坐一輛摩托車,我和李串坐一輛。
我想了想說:「你就當我是那個供銷社的店員吧。」
姜夢穎的眼神似乎很迷惑。
「為什麼不立個墓碑?」
李串低聲說:「車剛,你和她認識多長時間了?」
我徹底傻了。
她回過頭,說:「別看。」
車剛說:「哎,你們最怕什麼?」
李串「噔噔噔」地跑過了弔橋,然後,我和車剛一前一後地拉著姜夢穎,慢慢過橋。弔橋左右搖晃,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響,好像要斷開似的。
好像為了幫我們彌補一下,彭老太晚上又給我們煮了一條草根魚,都是蒜瓣肉,很香。
我使勁瞪著眼睛,不讓自己睡著。
墓碑高高低低歪歪斜斜,都背朝著我們。遠處還是饅頭一樣的小山,生滿了難看的灌木。
我就拉著車剛出了屋。
姜夢穎說:「沒看什麼。」
白天,兩個男人拉著她的手過弔橋,她都嚇得邁不開步,此時,她的動作卻極其敏捷,利落。更奇怪的是,那弔橋竟然不搖不晃,也沒有一點聲響!
「嘩嘩」的洗牌聲終於不見了。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是風吹窗子的聲音?是狗嚼玉米棒的聲音?
其實,到百望村沒有司機說的那麼遠,頂多十里。他們把我們送到了彭老太家大門錢,彭老太正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曬太陽。
四個人在山野里轉了一陣子,沒看到什麼奇妙的風景,就回了。
河水靜靜地流淌,偶爾有一隻水鳥從天上飛過。我盯著河水發獃。
我隱隱約約夢見車剛輕輕輕輕爬起來,像狗一樣爬向了李串……
我一定要看看,半夜的時候到底是誰悄悄地溜了出去!如果沒有人出去,那麼昨夜那個人就是我,我夢遊。我離開這個屋子,不知道到哪裡轉了一大圈又回來,在黑暗中把鞋子擦得一乾二淨……
四個人就這樣奢侈地浪費著這千金一刻的良宵。
過弔橋時,姜夢穎的膽子比前兩次稍微大了一點點,不過還是有點戰戰兢兢。這次是李串拉著她。
他也愣愣地看了看我,接著猛地甩掉外衣,一頭扎進河裡,奮力朝李串游去。
姜夢穎好像在那一瞬間預感到了什麼,突然轉頭對車剛說:「過橋時你要read•99csw•com小心點。」
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已經被某種黑暗淹沒——我們四個人中,有人夢遊!
車剛嚴肅地說:「萬一讓人家聽見多不好!」
車剛這傢伙答應得好好的,可他還是第一個睡著的。他的鼾聲打響之後,我一下就感到了孤獨。
「滾。」李串說,但是她並不惱怒。
車剛打了我一拳,說:「你真是料事如神!」接著,他又罵起來:「她還以為她是玉女呢,現在她叉開雙腿我都不上!」
我低聲說:「李串,你別走。」
我們三個吃完之後,也來到了院子里。姜夢穎還坐在竹椅上望著河對岸那個小山發獃。現在,那個小山呈暗淡的蒼青色。
牆角的木桌上,放著一台很小的電視機。
我甚至都懶得回答他。
這讓我無比驚異。
走著走著,前面的姜夢穎說了一句讓我們終生都毛骨悚然的話:「我看得見他們。」
我拎起車剛的鞋,鞋底乾乾淨淨。我又拎起李串的鞋,鞋底也乾乾淨淨。最後,我拎起姜夢穎的鞋。她穿的是一雙白色旅遊鞋,鞋底也是乾乾淨淨!
「可是,你怎麼能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又問。姜夢穎站在高處,下面所有的墓碑都背對她,她的視線不可能穿透墓碑那厚厚的石板。
我立即蹲下身,從門板的裂縫監視她。
我快步追出去,看見這個黑影輕飄飄地從韭菜地旁邊走過,一直走向了河邊!
李串坐在了炕沿上,沒有說話。顯然,她和姜夢穎睡在一起有些顧慮。
忽然,我想到了一個問題:剛才我在屋裡看到了一行泥腳印!
她在說夢話。
「不說了不說了。」
荒草叢中,突然飛起幾隻毛烘烘的活物,它們低低地從我眼前飛過,落進了另一片荒草叢中。那或許是幾隻會飛的老鼠……
走著走著,我陡然停下了。
車剛在一家川菜館當廚師,李串是服務員。我在他們對面的藥廠打工,跑推銷,經常在他們那裡吃飯,時間長了就熟了。
姜夢穎轉過身,指指最近的一個墳丘,說:「那裡躺著一個老頭,叫……韓山庭。」
李串在河水中一下下往上竄著,終於沉了下去,她烏黑的頭髮像水中的一團濃墨,一串串氣泡冒出來。
其實我也願意回去,可是姜夢穎在墳地里的詭異表現,給我的心裏留下了一個陰暗的疙瘩,我必須找機會把它解開,要不然,回去之後它一定會越來越大。
外面沒有月亮,屋子裡特別黑。沒有人再說話了。
她皺著眉想了想,說:「我只是隱約記得夢裡的大概情節,具體細節記不清。」
李串轉身對我說:「小余,咱們到對岸轉轉吧?」

我和她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天漸漸黑透了。她在我眼中,只是一個古怪的影子,她一直在慢慢地梳頭,那動作令人發冷。
我洗漱完畢,回到屋裡時,姜夢穎已經吃完,她站起身,說:「今天你們釣魚,我在村子里轉一轉,看看能不能買點山貨帶回去。」
我不敢在躲在門后了,急忙回到西屋,爬上炕,裝睡。
似乎沒有人聽見,不見百望村有一個人跑出來。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彭老太家,準備把車剛和李串叫起來,打開電燈,一起等姜夢穎回來。
「別胡亂想了,聽人說過,好像是大腦皮層技能障礙之類造成的。」
車剛有點興奮,他在黑暗中說:「咱們講恐怖故事吧?」
停了停,我說:「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有個廚師夢遊,他經常半夜起來,拿著明晃晃的菜刀在石頭上磨,磨很長很長時間,又輕輕來到同宿舍的幾個人腦袋上,一個挨一個地比畫。他的刀法很准,每一次菜刀剁下去,刀鋒都只是落在那些人的頭皮上,那些人也毫無察覺。有一天,宿舍里有個人半夜醒來,看到了這個恐怖的場景,大喝一聲,你在幹什麼?那個廚師含含糊糊地——我在切倭瓜。」
我們繞過了那片墳地,來到河邊,順河岸走了半個鐘頭才來到弔橋前。
我和車剛對視了一眼。我跑過去,轉到那個墳丘前,看看了墓碑的正面,瞪大了眼——那墓碑上果然刻著「先父韓山庭之墓」。
夢遊兩個字好像在這個黑夜裡刺中了大家最脆弱的神經,誰都沒有接茬。
她啃完了那截雞脖子,用紙巾擦了擦手,說:「我吃完了,先進屋了。」說完,她就起身走了。
「因為我愛她。」說完這句話,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抬頭看了看,車剛和姜夢穎停在了小山頂上,緊張地朝我們招手,好像小山的那一邊有什麼東西。
她笑了笑,說:「我說過,我怕水。」
這時候,我們已經來到了河邊。我不會游泳,姜夢穎也不會,我不知道車剛會不會,就愣愣地看他。
整個世界都亂了套!
我依然相信,她是一個夢遊症患者,聽到我的呼喊,她也許就會掙脫那種支配她的神秘力量,從噩夢中驚醒,從哪片草叢中冒出來,驚惶地投進我的懷抱……
車剛的鼾聲一直打得很響,不像是偽裝。
車剛就是不信:「你一進屋我就醒了,看見你輕手輕腳的走進來,先趴在姜夢穎的腦袋上端詳,過了好長時間,又走到我頭上,把臉貼在我的臉上看。」
我們都來了興趣:「什麼主意?」
我笑著說:「要不,你把眼睛閉上,我背你過去。」
「你沒買到山貨?」我問。
車剛問我:「你昨夜看到她出去,能不能是做夢呢?」
我說:「當然知道。這個騷|貨想非禮你,遭到你激烈地反抗,於是氣成了這個樣子。」
「所以你對這戶農家也不感興趣。」
李串打了個激靈。
姜夢穎又指了指另一個墳,說:「那個墳里躺的是一個女的,三十多歲,長頭髮,紅衣綠褲。她叫趙秀女。」
「已經出來了,回去幹什麼?我們繼續朝前走!」我都沒想到,自己竟然說得如此堅定。
我忽然想到,車剛必須得睡著,不然,沒有了他那驚天動地的鼾聲,姜夢穎就不會去夢遊。她即使睡著了,仍然有一雙詭秘的眼睛在她的身體深處眨動著。
河這邊的岸上是菜地,種著韭菜之類,綠油油的。河那邊的岸上,是一個小土山,山坡上長滿了青草和低矮的灌木,一條蜿蜒的小路爬上山頂。
夢遊者看到的情形和我們看到的情形,到底哪個更真實?
姜夢穎古怪地笑了笑,說:「是嗎?」
我走近了電視,想打開。
「回去睡覺?」我把頭轉向她。
我說:「我陪你。」
「姜夢穎,你怎麼了?」我問她。
車剛和李串還是走在前面,他們一直在低聲說著什麼,顯然是不想讓我們聽到。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近,終於手拉手了。
「那我們總不能再打車回去吧?」車剛一邊說一邊把頭轉向我:「余曉冬,你說怎麼辦?」
我怕姜夢穎沒了蹤影,急忙披衣下了地,跟了出去。
我的腿又酸又痛,終於直起腰,躡手躡腳地朝炕梢走去。
我打了個冷戰。
「就像你愛李串一樣。」
直到吃早飯的時候,我也沒有解釋清這件事。
我說:「這家的狗回來了。」
她沒有轉過臉,繼續說:「這幾天,我總是做一些古怪的夢。第一天夜裡,我夢見我一個人走進了這片墳地,藉著月光,一個接一個看墓碑上的字,覺得很好玩。偶爾低下頭,我竟然影影綽綽看到了地下埋的死人……第二天,我跟你們一起來到這裏,陡然就想起了這個夢,而且我竟牢牢地記著每一塊墓碑上的名字。」
我想了想說:「我們陪你一起去。」
我說:「胡說,我一直醒著。我看見姜夢穎好像出去了,就追了出去,結果我跟著她一直跑進那片墳地,她卻不見了,就一個人跑了回來……」
我索性直起腰來,搜尋每一塊墓碑背後,竟然沒看到她的蹤影!
這一夜,又是車剛先睡著的。他的鼾聲就像具有魔力的催眠曲,終於,又有兩個香甜的鼻息聲響起來。
車剛和李串順著山坡爬上去了,留下我和姜夢穎。也許是因為昨夜相鄰而睡的經歷,我發現,車剛和李串今天有了某種默契,好像拉近了許多。
她搖搖頭。
「你好像不喜歡這裏?」
這時候已是午後。太陽軟柔柔軟軟,曬在身上很舒服。
坐落在河對岸的百望村一片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河水緩緩流向遠方。太陽高高地掛著,天藍如洗。
過了一會兒,李串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在這兒呆下去啦!」
突然,有一張蒼白的臉出現在門口,是那個耳聾的老太太!她直挺挺地走到炕前,停在了我的頭頂,俯下身盯住我的臉,我立即閉上了眼,心要跳出了嗓子眼。
彭老太住東屋,我們住在西屋。西屋有一https://read.99csw.com鋪大炕,我們四個只能睡在一起。兩個女孩睡炕頭,我和車剛睡炕梢。
我以為她會更害怕,沒想到,她朝下看了看,驚詫地問我們:「怎麼不走了?」
姜夢穎正盯著最遠的一座墳——那座墳沒有墓碑。她不說話了。
姜夢穎的眼睛轉了轉,然後對車剛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們先出去,她好像要勸勸她。
突然,他「呼」地坐起來,大喊一聲:「余曉冬!」
我跑到頂端,朝下看去,看到這面朝陽的山坡上密密匝匝都是墳。看起來,這地方很少有人來,荒草叢生,齊腰那麼高,綠得都發黑了。沒見到一朵花,只飄飛著蒼白的紙錢。
她走出去之後,李串說:「你倆愛幹嗎幹嗎,我今天一定要回通海!」接著,她惡狠狠地對車剛說:「你小心她把你釣進水裡去!」
車剛趁機說:「那你跟我睡。余曉冬,你跟姜夢穎睡。」
吃完晚飯,車剛和李串一起到河邊去散步了。看來他倆確實好上了。這次度假怪事連連,一直籠罩著陰森之氣,誰都沒玩好,如果促成了一對,那總算是一個收穫。
我說:「我先講。」
我要讓黑暗、詭秘、離奇的夢遊症暴露在光明中,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下。我要看看它的實質。
找不到答案。
「反正你今晚必須跟我一起跟蹤她。」

離通海市30公里,有個百望山森林公園。姜夢穎提議到那裡去。
車剛對我大聲說:「你快來自己看吧!」
我就把第一天的泥鞋印和昨夜目擊的情景都對他們說了。最後我說:「我們再留一晚,夜裡都別睡,監視她,看看她到底去哪裡。」
「出來玩,大家都應該高高興興的……」
我呆了。
我乾咳了一下,然後問:「姜夢穎,你……怎麼能看見墳里的人呢?」
爬上了小山之後,姜夢穎一個人走下去,她穿過大大小小的墳塋,走到那座沒有墓碑的墳前,把那束太陽花一支支插在了上面。
到目前為止,科學還不能解釋夢遊症。到底是什麼神秘力量控制和支配夢遊症患者的詭異行為呢?
姜夢穎站起身,說:「所以,昨夜你說你看見我跑了出去,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有夢遊症了。」
山村沒什麼娛樂,睡得早,很快就安靜下來。
我追到門前,透過門上的蛋圓形玻璃望出去,只見她輕飄飄地走向了院門。奇怪的是,那條兇悍的大黑狗見了她竟然一聲都不叫,只是跑上去圍著她轉了轉,嗅了嗅,又回到狗窩了,好像她只是一抹影子。
有個人夜裡出了門!
院子里沒有了狗叫,一片死寂,只有遠處的河在幽幽地響。那是一個周而復始永不停歇的聲音,單調而稠粘,帶著濃濃的睡意。在黑夜裡,河水流動也是一種夢遊。
他的口氣竟然有些興奮,好像小偷惟恐天下不亂——李串越害怕就會離他越近。接著,他三下兩下就脫了衣服,躺下了。他依然躺在原來的位置上,把靠牆的位置留給了我。
我哪有心情看這些,大腦里就像剛才那個空台一樣,「吱啦吱啦」滿是雪花。
我這才心有餘悸地走出來。
彭老太正在做早飯,她顛著碎步跑出去,把狗吆喝跑了,它跑出了院子。
我這次的口誤所對應的秘密是什麼呢?
車剛說:「墳地有什麼可怕的?不就是埋著一堆骨頭嗎?」
進了院子之後,我和車剛、李串都很興奮,李串東瞧瞧西看看,叫嚷著:「我要在這裏留下來,再也不走啦!」
當我們大家都睡熟之後,她來過!她在炕的正中間站了一會兒,看看這邊的兩顆腦袋,又看看另一邊的兩顆腦袋……
我側著臉看她。
姜夢穎的眼神越來越古怪,軟軟的,虛虛的,像一縷香爐里飄起來的清煙。她盯住一個墳丘,低低地說:「那個墳里躺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叫程立,女的叫李媛媛。」
車剛說:「現在,我倒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再也不走嘍!」
晚飯很豐盛,彭老太燉了一隻母雞,這讓我們很過意不去。這時候的母雞正在下蛋。
這個建議大家一致贊同。
西屋就剩下了我和姜夢穎。我沒有開電燈,也沒有開電視。
車剛說:「有它守在院子里更好,萬一咱們誰夢遊,肯定走不出這個大院,就被它咬回來。」
「你怎麼了?車剛呢?」我問。這時我發現她的頭髮很亂,兩個扣子也掉了,領口敞著,露出白花花的肉。
她一步步走回來。
「我不會睡的。」
男女同居一鋪炕上,肯定興奮。大家說話一直到半夜。
李串在小山頂喊道:「你們完了吧!」
我故意走得很慢,不想干擾車剛和李串,也想和姜夢穎單獨呆一會兒。
「你們開心就行了。我這個人的性格就是這個樣子,車剛知道。」
屋裡黑咕隆咚,我判斷不出這個黑影是姜夢穎還是李串。我的神經一下就繃緊了。
我沒有說明真相,只是說:「我可能是做夢了。」
過了很長時間,兩個女孩似乎都睡著了,我也迷糊了。不過,我身體里有一根神經始終緊繃著,我猜想車剛趁大家睡著之後,說不定會偷偷摸摸鑽進李串的被窩。
我陪著姜夢穎坐了一會兒,她漸漸恢復過來,和我一起朝前走。
姜夢穎撩開前額的劉海,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人不寒而慄。
「我們回去吧。」李串說。
彭老太把飯菜做好,端了上來。雞蛋炒韭菜。雞蛋是家裡柴雞下的,韭菜是家吃飯時候里菜地種的,別提多新鮮了。還有一條草根魚,也是剛剛從河裡撈出來的。
「不,不,還是你們去吧,我留在家裡。」
「跟我有關係。」
我愣在了那裡。
李串說:「我不怕。」
李串指了指車剛說:「有他啊,我們還怕什麼狗熊!」
「你別總提夢遊好不好?」李串說。
我走過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著「愛妻趙秀女之墓」!
「怎麼了?」我笑著問。
現在我暴露在明處,她不知在什麼地方正朝我微微地笑著。
「23。」
她走上了弔橋!
我又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著「先父程立先母曲媛媛合墓」!
有人研究心理學得出這樣一個結果:任何口誤、筆誤都能夠在潛意識裡找到原由。潛意識就像大海之底,那裡藏著無數黑暗的秘密。
車剛終於游到了她跟前,抓住她,朝我們這邊游過來……
「要是半夜冷了怎麼辦?」他問道。
除了姜夢穎,大家都吃得很香。姜夢穎只吃了一點就不吃了,一個人走出了屋子。
次早醒來,是個很好的晴天。太陽紅紅的,剛剛露頭。
那是一條不懂人語的黑狗。
她插完最後一支花,拍打拍打手,說:「昨天,我夢見我回家了,在夢中,好像我就是彭老太的女兒。可是,走到弔橋上,我猛然發現有人在背後跟蹤我,我以為是我母親,回頭一看,嚇得魂兒都出竅了——」
我不相信!
我突然問:「你為什麼把鞋擦得那麼乾淨?」
「為什麼?」我不甘心。
那個車主說,從公園東側繞過去,走大約十五里山路,有一個百望村。兩輛摩托車送我們,車費總共20元。
我要聽聽她怎麼說。
我眯著眼觀察,竟然不見了她的身影!
我忽然問:「她是不是埋在前邊那個山坡上?」
我醒來的時候,其他三個人都起來了,他們在吃飯。
我想起來,夜裡那聲音可能不是什麼洗牌,而是下雨的聲音。
天地間一片寂靜。似乎有一個毛烘烘的東西在灌木叢里竄過,但是沒有一個人轉頭看。那也許是一隻狐狸,或者是一條黃鼠狼。這些凡間的生靈即使老成了精怪,也是陽性的。大家都怕鬼,鬼是陰性的。
「誰?」
車剛說:「天剛黑,咱們講鬼故事吧。」
處於夢遊狀態的人,身手出奇敏捷,即使睡錢設置重重障礙——比如滿地的玻璃瓶子,比如捆綁一條條繩索,比如一道道明鎖暗鎖……在光天化日之下,清醒的人都難以跨越和解脫,夢遊症患者卻可以一一化解,他不會碰倒一隻瓶子,他可以麻利地解開身上的一道道繩索的活扣和死扣,可以成功地打開所有的鎖……
這是個老式的電視機,只有十個頻道,幾乎都是新聞,我不愛看,她似乎也不愛看,不停地換台……
李串說:「你再講,我半夜都不敢出去解手了!」
我的眼睛剛剛睜開就直了——姜夢穎真的像木偶一樣下了地,正木木地朝外走。
她冷冷地看了看我,說:「這個你別問。」
把這個問題留下,晚上睡之前,你想像一下——假如你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出現在某個可怕的地方,你想喊另一個人,結果卻喊出了你自己的名字……
她沒有回答,爬到炕上,把被子read.99csw.com扯過來,蒙住腦袋,傳出悶悶的哭聲。
終於,李串摸黑脫了衣服,上炕躺下來。我伸頭看了看,她躺的位置離車剛近了許多。
姜夢穎好像抖了一下。
我們的話題仍然圍繞著姜夢穎。
接下來,她又盯住李串的臉,一動不動地觀察了好長時間。
「我看那個耳聾的老太太也面熟,她的面相讓我十分恐懼……」
那條黑狗抓撓了一陣門板,最後回了它的窩。它從姜夢穎的身邊走過,似乎視而不見。
一路上,李串一直不理車剛,她和姜夢穎走在一起。我和車剛走在後面。
我當時忽然感到這個柔弱的女孩已經瘋了。
四個人回了屋,天色已經黑下來。車剛四處摸燈繩。
我透過玻璃緊緊盯著姜夢穎的背影。
姜夢穎突然轉過頭來,對李串說:「你剛才說什麼?」
「……不知道。」
「是啊!」
我靠牆,又高又大的車剛躺在我旁邊。中間的炕空著,我不知道那兩個女孩誰靠牆。
就這樣,我們吃,她坐在一旁看著。偏西的太陽照在她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顯出幾分慈祥,並沒有姜夢穎感覺到的那種兇惡。
「為什麼?她為什麼死?」
她沒有看我,只是輕輕問了一句:「你能給我一個理由嗎?」
我和姜夢穎爬上來之後,李串轉身就朝前走了。我們三個人就跟在了她的後面。車剛朝著她的背影罵了一句:「媽的,假正經!」
姜夢穎是個靦腆的女孩,很少有人在她面前這樣開玩笑,我以為她的臉會紅,可是轉頭看了看,她好像沒聽見一樣,正望著窗外發怔。
車剛說:「李串,你放心吧,就算我夢遊,也找不到這戶人家的菜刀。」
我也躺下了。我推了推人高馬大的車剛,說:「你往那邊點。」
突然,我聽到一陣洗撲克牌的聲音,「嘩啦嘩啦」,很響,在東屋!
早飯是荷包蛋,疙瘩湯。車剛「唏溜唏溜」吃得滿頭大汗。李串坐在他身旁,姜夢穎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老太太嘆口氣,說:「她走不久,她那個對象也自殺了,他留下遺囑,要他家裡人把他的屍骨跟我女兒埋在一起。他們不是夫妻,埋在一起算什麼?為了不讓他家人找到我女兒的墳,我找人把墓碑拔掉了。」
「呃,是的。」
我想起來,昨夜大家議論過這個話題,我們三個似乎都怕墳地,只有姜夢穎說她怕夢遊。
我也走了下去。
在夢裡,車剛這個180斤的大壞蛋,肯定又嬉皮笑臉地開始解她的腰帶了,她在怒斥他。而無辜的車剛在他自己的夢裡正在做好事,他翻了個身,一邊磨牙一邊模模糊糊地說:「不用謝了,沒關係,老四是我好哥們……」
我說:「第一天夜裡下雨了,你肯定帶回了泥巴,可是你的鞋子卻乾乾淨淨。」
我想了想,小聲問車剛:「她今年多大?」
「反正已經來了……」她望著大門外河對岸的那個小山,三心二意地說。
過了好長時間,沒有任何破綻。
坐了一陣子,姜夢穎站起來,走向電視機,把它打開了。
就這樣,我們在彭老太家住了下來。
她聽見了狗叫,一下就停在院門外,一動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她慢慢轉過身來,目光驀地朝我這裏射過來。在黑暗中,她的眼睛里幽幽地閃著綠光。
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我一直沒聽到車剛那粗重的鼾聲,屋裡一片死寂。
百望村終於有人聽見了,很快就有一些人衝過來。有幾個水性好的村民跳進河裡,游向李串和車剛……
我又一驚。
車剛一邊刷牙一邊含糊不清地說:「我沒有。」
這時候,我越來越覺得我們四個人來到這個地方,是一種命中注定的事。這個村子似乎跟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有一種神秘的聯繫……
「我沒事到墳地里走什麼!」車剛見我來真格的,立即縮回去了。他又問姜夢穎:「小姜,你最怕什麼?」
車剛直直地盯著我,低低地說:「余曉冬,你夢遊!」
「我倒覺得不錯。」車剛說。
這條鄉間山路坑坑窪窪,摩托車司機倒是輕車熟路,開得飛快。摩托車像發瘋的奔馬不停地尥蹶子。姜夢穎一聲聲尖叫。
這時我才注意到姜夢穎,她一直低著頭,垂著眼帘吃雞。她手裡的雞脖子似乎沒有煮爛,還有一絲絲的血。那吃相看上去有幾分兇殘。
「得了,你每天都第一個睡著,睡著之後推都推不醒。」
她壓低了聲音:「我要是說出來,會嚇死你們……」
姜夢穎還是不敢過橋。
李串推了我一把,說:「流氓!」
我和姜夢穎一起喊人,姜夢穎的嗓子已經啞了。
「你們到底是不是老鄉?」
李串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怎麼了?」
這時,門「啪」地被撞開,李串回來了。藉著電視的光,我看見她怒氣沖沖的樣子,好像剛剛哭過,眼睛還紅著。
說到這裏,她突然不再說了。

過了好半天,我慢慢睜開眼,看到她又站在了車剛的腦袋上,俯著身子死死盯住他的臉,似乎想確定他是不是睡著了。
車剛說:「咱們來的那天,你不是說想留在這裏,再也不走了嗎?」
我來到她身旁,從她手裡接過一些花,跟她一起插。
後來,我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認為車剛救起李串時,已經有點矇頭轉向了,因為李串落水的位置明顯離對岸更近一些,可是他卻捨近求遠,朝回遊來。
是姜夢穎!她走出了院門。
走在漆黑的村道上,車剛罵起來:「騷|貨!」然後他做賊心虛地問我:「你知道怎麼回事嗎?」
姜夢穎搶先說:「我倒有一個浪漫的主意。」
「你也沒出來?」我追問。
昨夜,姜夢穎聽到狗咬就返身回了屋,就是因為那雙眼睛。
車剛指了指院門外的那條河,問:「……就是那條河?」
從墓碑上的日期看,她說的一點都不錯!
不知為什麼,車剛看了看我。
我盯著她的眼睛,又問:「第二天,你剛剛走出院子,為什麼又突然返了回來?」
我伸手想打開它,姜夢穎卻碰了碰我,說:「別看了。」
「你們看見了什麼?」我喊道。
……我猛地醒過來。
大家忙忙亂亂搶救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姜夢穎一直坐在河邊發獃。
李串朝屋裡指了指。
李串一直在拚命抓撓,幾次將車剛拖下水。車剛游得越來越緩慢,越來越艱難。
她順走廊走到門口,輕輕打開門閂,走出去,又輕輕地關上。
她大聲對我們說:「你們像住幾天就住幾天,錢呢,給多少都行。」
我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立起來,顫顫地說:「這個台什麼都沒有哇!」
大家都沒有說話,等待著姜夢穎說話。可是,她笑過之後並沒有說什麼。
說到這裏,她看了看我:「第二天和第三天,我接連做那個怪夢,夢見我走出了屋子,想來這片墳地——不知為什麼,在夢中,我的心魂兒總是系著這個沒有墓碑的墳,血肉相連,無法割捨,似乎這座墳是我的家……」
她轉過臉來,看著我的眼睛,冷不丁問:「你猜是誰的骷髏?」
收拾完房子,已經是黃昏。
「你不要打腫臉充胖子。」我坐起來說:「咱們打個賭,現在你一個人到墳地里走一趟,你敢嗎?」
「你好像中邪了!」
姜夢穎沒有表態。
他吐了一口吐沫,鄙夷地說:「我愛她?我不過是拿她解悶罷了。」
四個人來到森林公園的大門外,看到幾個騎摩托車的當地人,他們在等客。
我想喊一聲姜夢穎的名字。
我們回來后,電視關了,屋子裡黑著,姜夢穎已經在李串身邊躺下來。
那兩個女孩的鼻息此起彼伏,其中一個重些一個輕些,重的一定是李串。
她無聲地穿上衣服,轉過身子,盯住我,盯了好半天,終於下了地,輕輕走出去。
姜夢穎放下梳子,也爬上炕,靠著牆輕輕脫了衣服,躺下來。她低低地說:「來,李串,你也躺下吧。」
「可是,我懷疑這種病其實是一個精神通道,通向另一個世界……」
我發誓今夜不睡覺。
離開她家,我們四個人一起走向了那片山坡上的墳地。
我感覺到她的聲音很近,靠牆的應該是姜夢穎。
「昨天,她一走進這個院子,就變得不對頭。而且,她那麼懼怕那條河……」我說。
我一下想到了那個彭老太!
姜夢穎回過頭來,眼神已變得飄飄忽忽:「我說我看得見他們——那些墳里的人。」
我壓低聲音說:「墓碑上確實是她說的名字……」
最後,李串被救活了。
我俯下身,盯住他的臉。月光在炕頭,他的臉在暗處,黑糊糊的,看不清五官。我又湊近了些,仔細端詳,漸漸看清了——他瞪著雙眼,正死死地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