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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路上左公柳

西行路上左公柳

作者:徐剛
安西縣城裡是一個挨一個的攤販,在午後的熾烈陽光下叫賣聲依舊嘹亮。
我驚心動魄地想起了三北防護林的現在和將來。
他知道,「引得春風度玉關」那首詩是老部下楊昌浚奉左宗棠之命到肅州效力時,在河西走廊路上吟得,一時竟也傳遍肅州大營。左宗棠聞之,只坦然一笑。是夜,宴請老部下,奏平涼之樂《陽關三疊》,倒是讓左宗棠多喝了好幾杯酒,那西出陽關之苦,把路修上天山,把樹栽上天山,豈是等閑之事?豐功偉業無不艱苦卓絕,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只是在驀然回首中的酸甜苦辣了。
縱觀左宗棠在西北的築路、植樹,起因於軍事上西征的需要,諸如兵士的調動、糧草轉運等等,卻又同時著眼於民生的長治久安。當時的路面也相當開闊,約為三丈至十丈,至少可供兩輛大車并行,路旁植樹少則一行多則四、五行。路隨人修,樹跟路立,從潼關開始而西安、而蘭州、而六盤山、而會寧、而固原……橫貫陝甘兩省之路,這路及路邊的樹繼續往西延伸直到新疆的喀什噶爾。
左宗棠號令之下,湖湘子弟兵究竟種了多少樹?有史料記載的,陝西長武至會寧縣600多里,種活的樹為26萬4千株。《西笑日觚》上說:「左恪靖命自涇州以西至玉門,夾道種柳,連綿數千里,緣如帷幄。」各縣地方志實錄可考的尚有:會寧境內2萬1千株;安定境內10萬6千株;臬蘭境內4千5百株;環縣境內1萬8千株;安化境內1萬2千株;狄道境內1萬3千株;平番境內7萬8千株;大通境內4萬5千株。
在蘭州、在酒泉公園,西行路人不斷有人告訴我:這是左公柳。
吟罷低眉,黃風四起,左宗棠老淚九九藏書橫流:「出關!」
徐剛(1945~),男,上海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滄海歌》、《搖籃集》等;詩集《抒情詩一百首》;文論集《詩海泛舟》;長篇小說《走出屏風的時代》等。
左公柳的興衰,不是恍若眼前嗎?
左宗棠之後,孫中山先生在《建國方略》中提出「于中國北部及中部建造森林」,主張「要造全國大規模的森林」。可惜一個高瞻遠矚的政治家也要為社會、歷史種種條件所限制,孫中山先生的造林如同他熱衷的修鐵路一樣,只能託付後人勉力為之了。
「錘幽鑿險,化而為夷。」這是左宗棠給清王朝奏稿上的兩句話,可是兵勇艱辛,路途勞頓,路之難築,樹之難栽豈是千言萬語說得清的?
我們先祖的腳印始於黃河流域,炎黃二帝嘗百草種五穀發明耒耜耕耨,直到極一時之盛的漢唐魏晉文化。漢武帝正是在華夏民族的鼎盛時期決心「鑿空」西域的,絲綢之路便應運而生。
因為這樹,人們就不能不想起左宗棠。
左宗棠又吟哦了一番:崑崙之墟,積雪皚皚……便揚鞭策馬而去。
如今左宗棠正奔走在林則徐的放逐之路上。
我去安西時,左公柳已經寥寥了。代之而起的是西接敦煌東連酒泉的防護林及星星點點的固沙植被。
這是因為從沙俄手中奪回已被佔領10年的伊犁地區從而使一個完整的新疆重新劃歸中國版圖者,是左宗棠;趁用兵西進之機,向朝廷報告「西北苦,甲天下」,使貧困真相不被掩蓋者,是左宗棠;明確提出在西北「圖數十百年之安」,從而修路種樹開渠挖井以為民生之利者,仍然是左宗棠。
歷時120餘九-九-藏-書年的老楊樹老柳樹老榆樹,粗糙的樹皮如同當年西征丁勇的盔甲一樣,那橫伸枝節的樹冠雖然被厚厚的塵沙壓著,卻有掩不住的蒼老的綠色,顯示著植物世界生命的強大與韌長。
回首只見一丸泥。
左宗棠勒馬告示下,沉吟再三。
左宗棠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從西安到蘭州到新疆開闢了一條3000多里長的大道並且在道路兩旁種了3000多里樹木、有效地阻擋了風沙線推進的官員。
三北地區近8000公里的風沙線上,如今已建設了15年的防護林體系,可以說凝聚著民族的智慧、先人的眼光、歷史的重託。其蔚為壯觀已經不是左公柳可以同日而語的了。然而,它所面臨的困擾卻與當年彷彿。西北苦,甲天下,至今猶是。風沙沿線的人民因為三北防護林所奉獻的人力與熱情還能維持多久?建國45年來汗水澆灌的林場普遍蕭條,有的已到了無法維持的程度,那麼三北防護林更艱難的三期及以後的工程又如何去完成?
萬里徵人駐馬蹄。
大戈壁原本就是大悲愴。
上相籌邊未肯還,
左宗棠親率兵丁從城頭掘下二丈二尺,把東西城牆的積沙剷除乾淨,再引來疏勒河水,環城挖壕,兩岸遍栽楊柳,安西城才有了往昔城關雄峙的真面目,還添了楊柳依依的景色。
瀚海蒼茫入望迷。
那一塊告誡人們「勿翦勿伐」的告示牌,擋得住隨後的風雨和貧困嗎?
繚垣斜壓隴雲低。
嘉峪關上,當左宗棠面對祁連山皚皚積雪吟哦https://read.99csw.com林則徐在嘉峪關寫的《出嘉峪關感賦》時,左右隨從無不為其詩其聲而掩泣——
後人談論大西北,不能不說左宗棠。
肅州樂師竟在《陽關三疊》之後,以原曲演唱了楊昌浚的詩,唱到「新栽楊柳三千里」時,左宗棠竟一手掀髯一手擊節,已經熱淚盈眶了,他想起了什麼呢?
一個偉大的工程,開頭難,堅持下去更難,使之成為真正的綠色長城,庇蔭半壁河山之日,那真是中華民族最盛大的節日!
光緒六年,左宗棠奉召從關外進京,一路見到綠樹成陰不覺心生快意,戎馬邊疆風霜沙積的辛勞似乎有了回報。
也許最使左宗棠感慨的,還是河西路上,左公柳下的一個告示:「崑崙之墟,積雪皚皚。杯酒陽關,馬嘶人泣。誰引春風,千里一碧?勿翦勿伐,左侯所植。」
出嘉峪關,從哈密到巴里坤,翻過三十二盤天山之脊,那路是鑿出來的,「張騫通西域,史家謂之『鑿空』,為不謬也!」左宗棠對屬下說。
後人也有稱酒泉湖為左湖的。
三間房和十二間房,那風沙能把人馬席捲而去,古稱黑風井,時稱風戈壁,也就是《漢書》所說的「風災鬼難之國」……
天山峭摩肩立,
如果說左宗棠築路、種樹,橫貫陝甘兩省直到新疆,其功厥偉的話,那麼這「新栽楊柳三千里」,在左宗棠離任不到30年的時間里,幾乎砍伐殆盡,則是更加驚心動魄的。
左宗棠第一次駐節肅州時出酒泉巡視嘉峪關,只見名關為風沙所困,斷垣殘壁可以驅車直入,有關無關似已不關緊要,便親令防營修整關防,每日按律開關閉關,並手書「天下第一雄關」置於關斗。再度駐節肅州時read.99csw.com,又修整了沙與牆齊的安西城。安西號稱世界風庫,不知風從何處來,只覺得四面是風,風裡夾沙,飛揚混沌,靖邊安邦倘不治理風沙,這在中國西北是萬萬不可能的。
嚴關百尺界天西,
飛閣遙連秦樹直,
河西走廊:祁連山的樹木在漫長的歷史時期中,無數次地遭受到人為的濫伐,以致河西的沙漠化日甚一日,富庶之地變得窮困潦倒。而在近代惟一一次最大規模的有組織的以軍隊為主力的、曾經種植3000里之遠的行道樹木,實際上是改變中國西北生態環境的一次偉大的實踐。左宗棠在西北親歷了光緒三年的百年未遇的大旱,餓屍遍野,焦土滿目。開倉放賑,自己捐出俸祿,那種民不聊生的景象,再加上沙漬戈壁的橫亘總是終身難忘了。那時左宗棠不可能去全面地治理沙漠,種樹開渠雖是權宜之計,卻成了一次難能可貴的嘗試。
晃動著金色葉片的小葉楊,寧可自己蓬首垢面,而屹立在風沙中的紅柳,那多少被黃沙侵染得黯淡的紅色,都留在身後了。天上沒有一絲雲絮,真正高遠的藍天,戈壁灘上沒有一隻鳥,大荒涼大寂靜。
風化的長城,千百年前廢棄的村落,那是現實行進得太匆忙呢?還是歷史牽挂著它的殘片?哦,真的,沙漠讓你無法想像當年跋涉者的腳印,戈壁讓你無法細讀那謎一樣的石頭的排列。
西行路上,能不教人感慨萬千?
對大西北的人民來說,維持生計所急需的是糧食與柴薪。對於身陷貧困中的人來說,要求他目光遠大是天方夜譚。曾經綿延3000里的左公柳的命運仍然免不了被砍伐當作木材與柴薪,真是可悲可嘆。https://read.99csw•com
一過酒泉,西風更烈。
引得春風度玉關。
絲綢之路的出現,尤其在它的必經之地河西走廊上卻留下了無數埋沒的、殘損的、至今依然壯觀的歷史、地理、人文的景觀,以及重重疊疊的腳印。不妨說,那是人類行進的使命未竟,上蒼殷殷的照拂未斷。當絲綢之路的相當一部分被沙漠埋沒之後,河西走廊儘管歷盡戰亂、凋敝與風沙的進逼,卻不僅至今仍然存在著,且因為三北防護林的崛起,而有了再度輝煌的可能。
湖湘子弟滿天山。
西行路上的荒漠與廢墟,更加濃重地撲面而來,更大的戈壁更多的沙漠似乎一直延伸到了祁連山下,大的荒涼震顫著我。
與此同時,局部生態環境的改善並沒有改變整體惡化的態勢,中國每年沙漠化土地的速度與面積仍然高居世界領先地位。
它埋沒了多少?它掩蓋著什麼?哪裡是林則徐的腳印?
當我登上嘉峪關,遠眺祁連山雪,西望大漠戈壁時,忽然覺得殘片似的歷史有了空曠感,今日的荒涼既與歷史的也和未來的荒涼連接著,人世間興興衰衰多少事,惟有這大漠依舊、戈壁依舊;高大的衰朽了,細小的倖存了;人的創造如此艱難,人的破壞力如此巨大;誰來拯救人類呢?
新栽楊柳三千里,
後人的詩讚實不為過:
那是蒼老的紀念。風雨未及捲走的站立的斑駁。
左公柳後來的命運如何?
誰道崤函千古險,
左宗棠的西行之路自然也是百感交集的。在他之前30年,林則徐蒙受不白之冤於1842年被充軍伊犁,途經蘭州,甘肅布政史程德潤設宴為其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