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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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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德東
後來,我忙於茶山,也沒有太在意這件事。
我希望今天上映的是一部愛情片,至少也應該是一部喜劇片,哪怕是我不愛看的賀歲片。
(現在,我的手機基本不開機。)
他的頭髮長了,燙出了不明顯的波浪。眉毛描了,細長細長,柳葉彎彎。他深陷的眼眶還塗了眼影,黑黑的,甚至還閃爍著晶瑩的光點(我不知道那種化妝品叫什麼)。他的嘴塗了口紅,薄薄的,橡古代的媒婆。他穿著一件綠色的女式細腰風衣,露出的兩個喇叭形的褲腿,腳上穿一雙綠色的高跟皮鞋。
十年的時間太長了,變化太大了,該問的話太多了。我想起什麼問什麼。
然後,瘦小伶仃的他站了起來,給人的感覺輕飄飄的,他看著自己的腳尖,小聲說:「周老師,我走了。」
可是,不小心,那鐵籠子被打開了。
可是,可是……他怎麼可能如此熟悉我十年前的那段短暫的歷史?他怎麼能發出女人的聲音?他怎麼能說出一口福建普通話?
「你再看看!」
說到這裏,他深深嘆口氣:「其實,我是真得了那種病。我經常在夢中痛得坐起來,朝牆上撞。我跑遍了昆明的醫院,看了很多醫生,都診斷不出來。我知道,我的死期越來越近……」
不久,我太太到了《時尚》雜誌社工作。
他抱歉地看了看我,繼續說:「記得,有一次,我和她還因為你寫的一篇文章爭論過,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你寫的是一個底層人的命運,很有靈異之氣。她說你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恐怖小說家。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您在放弄玄虛……」
她得意地說:「我曾在廈門的報紙上看到了一篇關於你的報道,知道你現在在北京,寫恐怖小說,就給出版社打了電話……」
我感到肚子有點餓,很想過去吃點東西,又擔心和王傾民失之交臂。
是區號錯了?
我回頭跟那兩個服務員示意了一下,其中一個送來紙和筆。她把紙和筆放下后,仔細看了看哭著的金延延。
我實在笑不起來。那天我強撐著跟大家一起把選題確定下來,散會的時候,我說:「我跟大家在一起共事快一年了,謝謝大家這一年來對我的支持……」
我漸漸不安起來,在台階下踱步。
當年,我和王傾民一起在北京某雜誌社幫忙。她是在海邊長大的,當時也在服役,中士軍銜,發表過一些小文章。
我驚恐了,這些話怎麼如此熟悉?
「男的女的?」還是這習慣。
他直直地看著我,突然說:「您對我不熟悉,可是,我對您卻非常熟悉……」
「你們不要對她說任何關於我的情況,啊?」
我示意她去接。
她走過去,把電話接起來。免提。
他能找到這家雜誌社的電話,也一定能找到這家雜誌社所在的寫字樓!
「噢,謝謝。」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金延延的時候,他對我說的話!
儘管我沒想明白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儘管這個男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但是我肯定:他毫無善意。
我岳父家在肇州亞麻紡織有限公司的家屬樓里,那地方在小城南郊,很偏僻。
「那我告訴你,你到哪裡了我都不會見你。請你立即回去。再見!」
這時候,我越來越感到,那個所謂馬明麗的故事其實是虛無飄渺的。這個瘦小的男人用一個最能打動作家的故事進人了我的生活,然後他逼近我。至於他到底要于什麼,沒有人知道。
這個瘦小的人就在肇州。
這個人一會兒面露凶光,一會兒淚水漣漣。
「我必須見您。」
我愣了。
他突然像受了驚嚇一樣,抬頭愣愣地看我。
太太接起來:「你好,找哪位?」然後,她朝我喊:「德東,你的電話。」
「出版社的一個編輯。」
「那你老家叫什麼?」他直直地看著我。他終於看我了。
果然,第三天傍晚,還是那個時間,電話又響了,我的心陡然壓上了一塊石頭。我沒有動,朝太太使了個眼色,她接了。我已經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告訴了她。
「我回到家鄉都十年了。鄉音就像大海一樣,只要你置身其中,很快就把你淹沒。」
接下來,我的事業發生了重大變化。
我激動地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電影已經開演了,我聽見巨大的音箱里傳出恐怖的音樂。
「你為什麼把我騙到這裏來?」
我想了想說;「那個地方很偏遠;不通火車;而且是沙土路,現在正翻漿,坑坑窪窪,很危險。你千萬別去。」
說完,他站起身急匆匆就走了出去,連一句「再見」都沒說。
「留下買路錢!」他又尖聲叫道。
「我叫金延延……」
我一時想不起來什麼名字,就順口說:「馬明麗。」
他說話是南方口音。我聽南方口音都一樣,分辨不出他是哪裡人。後來他告訴我,他來自廣西。
這句話讓我卡了一下殼。
我簡單地講這一段:
「有一天,我去書店,真的看到了《生生世世》這本書,我一看作者的名字和照片,大吃一驚!這世間果然有您這樣一個人您!」
當時我的心中甚至萌生了一種歹毒的想法:他如果找上門,讓岳父岳母告訴他,我到伊拉克去做生意了。我相信,只要給他一個地址,伊拉克他也能找去。
他悲傷地說:「她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到絕倫帝看一看。我要帶著她找到那個地方,把她撒到那裡。」
「前幾天我還從它門前走過,沒拆。」
「再見。」
王傾民是個女孩,當然,現在她已經不是女孩,眼看就步入中年了。不過在我心目中,她還是一個女孩,我和她已經十年沒聯繫了。
咖啡終於端上來,冒著熱氣。他終於說:「我談了個女朋友……」
我岳父走過來,輕聲問:「怎麼了?」
「你不是說她已經死了嗎?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又把電話掛了。
「我。」我說。
「哎,記得當年在北京的時候,你說話都接近普通話了,現在你的福建口音怎麼這麼重,我都有點聽不懂了。」
我首先找工作。
開蹦蹦車的人不解地扭頭看了看我,慢慢把車停下來。這他也戴著大口罩。我付了錢,他又看了看我,才慢慢把車開走。
那時候,我在西安《文友》雜誌社做主編。
他沉默了一會兒,音調變得很冷:「您每月5號和25號上班。您會見到她的。」
也許,她是找不到了。畢竟過去十年了,附近的一些建築都變了。
「你怕啦?跟你開個玩笑。」
他很堅定地說:「我不麻煩您什麼,只要您告訴我絕倫帝怎麼走就行了。」
我出門的時候,她好像是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你小心點,別讓她把你的魂勾走了。」
又一天,你回想起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心裏有點犯嘀咕,於是多疑地回過頭去,竟然又看見了這個人,他還是穿著那身普通的衣服,還是那樣笑呵呵地看著你,見你回頭,他又把頭轉向了別處……
我很想聽他說下去。
這隻一動不動的古怪動物,突然像觸了電一樣,猛地抖動巨大的翅膀,「呼啦」一下,像跳蚤一樣沒了蹤影。
「你有什麼事嗎?」
電話一響,太太像受了刺|激一樣抖了一下,看了看我。
我打了個冷戰,停下來,轉身看她。
「在咖啡廳。」
這一天,我到單位布置選題,編輯部的電話響了。
太太還在等著我回答。
我緊緊握住話筒,生怕漏掉一個字。
那天,我跟太太開始商量今後該怎麼辦。
我嘆口氣,說:「那個地方很難走。你不要去,我的意思是,不要撕毀馬明麗心中那個美好圖畫。」
我壓低聲音,問:「現在他在嗎?」
我警惕起來。
我小心地接過來,低聲說:「謝謝,謝謝。」
刻骨仇恨。
他聽得很人神,有幾次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差點忘了作筆錄。
「你告訴我,他家在肇州什麼地方。」他說。
我進過派出所,那次是別人報案。這次,是我報案,因此我不緊張。
過了半天,我才說:「金延延,她什麼時候去世的https://read.99csw•com?」
他擦了擦眼淚,平靜了一些,指指斜對面的一家酒吧,怯怯地說:「我們到那裡去聊,好不好?」
「你一直都在欺騙我。」我說。
那個小賣店的女老闆還在看我。
「不用。」
「她的骨灰埋在哪了?」
突然,路邊的壕溝里爬出一個面目黑黑的人,好像化了妝。他擋在了我的面前,尖尖地說:「站住!」
「我就是要見您。」
「讓他進來吧。」
他說他已經從失去女朋友的悲痛中解脫出來,讓我不要牽挂他。
那個女人又夾起一塊雞肉啃,不清楚地說:「他好像是做生意的吧,天天一大早就出去,半夜才回來。」
「男的。」接著我又說:「從廣西來的。」
過了一會兒,他止住了眼淚,繼續說下去:「她被送進醫院手術室的時候,她的床頭還放著一本您寫的書,那是一本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六弦如瀑》。可是,她進了手術室,就再也沒出來……」
「她……長得什麼樣?」
「我姓金。」
沒有手機的日子幸福得沒邊沒沿。
他(她)消失在黑夜中。
「能談高一點當然更好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心裏也十分難受。
在期刊競爭激烈的市場大潮中,這本雜誌可以說是在苟延殘喘。我不想說這本雜誌的名字了,說了你們也不知道。
「沒什麼。是一個讀者。」我含糊其辭地說。
「不了。謝謝。」他朝我勉強笑了一下。這大概是他第三次看我的眼睛。
編輯部外面是一條很長的走廊。我看見立敬朝走廊的盡頭招了招手,接著我就聽見了一陣腳步聲慢騰騰地走過來。
我徹底傻了。
「那是我記錯了。哎,你說10%的版稅行不行?」
遠遠近近的樹木陰森森,使深夜更深。
他的臉色像紙一樣白,似乎剛剛經歷了什麼大難。
她的嘴裏已經吃進了一塊雞肉,「啪」一聲把一塊骨頭吐在桌子上,說:「是個男的,長得像雞一樣瘦。」
「你是說原來那個叫金延延的人?」
「1998年,我喉嚨得了一次病,做了手術,差點要了我的命。」
我平靜地朝外看了一眼。走廊里的燈很暗,我似乎看見馬明麗的影子從走廊里飄蕩而過。她的眼神有些睏倦。
「這名字怎麼這麼熟悉啊?」
「你結婚了嗎?」
「後來,在夢中,我的腦袋得了一種病,頭痛欲裂……」
我繞開他,一邊警惕地回頭看他,一邊繼續朝前走。
我的心腸絲毫沒有軟。
「在茶山上。」
在我做出這個決定的第三天,我們就離開了肇州。就像當年我們從東北去西北一樣。
「是我!」他顯得有激動。
我說:「那裡是東北,好冷的,你去凍壞了怎麼辦?」
放下電話,大太和岳父岳母都看我。
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還是不說話。
我說:「金延延,你不要這樣。你是一個男人,你要堅強起來,好好工作,好好賺錢,以後找個跟她一樣善良的女孩,好好過日子。她有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垮下去的,是嗎?」
「哪個出版社的?」
裏面傳出一個令我骨髓發冷的聲音:「是周老師嗎?」
那個警察看了看金延延,又看了看我,神情有點異樣:「你倆都上車。」
他看著自己的腳尖,一字一頓地說:「你就是不告訴我,我也能找到的。」
假如這個人是馬明麗……
我把房子交給了雜誌社,把所有的傢具都堆進了一個倉庫。手機交了,記者證交了,出門沒有車了,工作沒了。
吃完晚飯,我對太太說:「我出去見個人。」
這個自稱叫金延延的人繼續說:「有一次她對我說,她的頭很痛,我以為她是沒休息好,就沒有太在意。沒想到……」
「我不會見你。除非你告訴我,你有什麼事……對不起,再見。」
我跟太太在西安奮鬥了六年,有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溫暖的家,有了一個花一樣的女兒周美兮(當時一歲,已經滿地跑了)……可是轉眼間我就變得一無所有了。
太太顯然對他的這句帶有恐嚇性質的話很生氣,她顫顫地說:「你這個人真奇怪。他早就說過,不想見你,難道你聽不懂嗎?」
我問她:「你知道那個周德東在哪兒嗎?」
我懷疑他在騙我,說不定他已經悄悄離開了。
我開會更像是一種沙龍。當時,我們編輯部好像有六七個人,詩人伊沙,西安電影製片廠資深編輯柴效峰,文筆很厲害的老槍,漂亮的女作家童素心,知名的體育記者張大江等(現在大家都天各一方了,很想念他們)。
「周老師,我已經到哈爾濱了。」
孩子不懂事,很高興,在賓館的毛毯上跑來跑去。
「男的女的?」——不好意思,只要有人告訴我說有人找我,這是我必問的第一句話。
「你找周德東是嗎?,他不在。」
路邊的計程車也一輛輛開走了。
我感覺這個馬明麗每時每刻都在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甚至想到了最壞的結果:
我理解為:她希望我能買她的冰棍。
他輕聲說:「我是馬明麗的男朋友。」
我說:「金延延,你這樣就有點不對了。你也知道,最近我在工作上發生了一點變故,心清不太好,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擾,請你原諒。」
他一直在找我。
雜誌社有個內部咖啡廳,在編輯部對門,環境不錯,還有小點之類。哪個編輯來了客人,就帶到咖啡廳去,邊飲邊談。
「你有什麼事嗎?」
他想了想,說:「前不久,我又到西安去找您,您的同事說,您不在那裡工作了,去了湖南。我就又去了湖南,我找到那家雜誌社,他們的頭告訴我,說你們的合作泡湯了,您不在他們那裡……」
那時候,看電影對於我和王傾民來說都是一種奢侈。她家的生活比我家好,總是她買票。
當然,你很可能不在意。
我說:「沒什麼,我挺累的,想在家靜靜休息一段時間。」
「馬?叫什麼?」
我討厭極了他那雙蒼白的塗了紅指甲的手。
「好。」
「真的啊?」
我把金延延丟在了肇州縣,和太太乘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後來,我真這樣幹了。但是,那本雜誌不幸流產,媒體炒得沸沸揚揚。接著,我就開始寫恐怖小說了。
「我爭取吧。」
我的身上一冷:「他叫什麼?」
街道上很黑,沒有一個行人。
房于里很簡單,一桌一椅,一個辦公櫃。桌子上扔著一根警棍和一副手銬。
就在那次爭論后不久,她有一次對我說:「延延,我的頭怎麼這麼痛啊?」
回到家,我對家裡人說了我走訪的結果,家裡人都放下心來。
他沒有猶豫,說:「男的。」
她亮晶晶地說:「沒有。我等你哪。」
我知道,這個場景一定讓他想起了前不久那個震驚全國的案子——有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同居,後來,不知為什麼,不是歌星的男人把那個是歌星的男人扎了一刀……
「他叫金延延。」
「那就沒問題。」
現在,金延延變成了馬明麗,這個男人成了她的男朋友,他又來對我說:他叫金延延,他的女朋友馬明麗死了……
「她包了一座茶山,平時很忙,但是只要一閑下來,她就讀您的書,甚至都到了痴狂的程度。受她的影響,我也讀過您的書,老實講,我倒不是很喜歡。」
「我現在到肇東了。」
「挺漂亮的。」
「男的女的?」她咄咄逼人。
「我想辦一本恐怖雜誌。」
當時,我正在會議室和編輯們開會,策劃下一期的選題。
我說:「是不是沒休息好?」
「我知道您不想見我。我保證,我不出現。只有馬明麗,她特別喜歡讀你的文章啊。」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有些顫,透著哭腔。
我沒有對太太說這件事。儘管她很通情達理,但是這種事總是不說為妙。
我和她在一起工作了半年,處得像戀人一樣熱乎。
我們住在一個叫「芍藥居」的地方,北三環與北四環之間。當時租這個房子就因為這個詩意的地名。
那一刻九-九-藏-書,我覺得他精神有問題。
他打開了燈。
她怎麼還不到呢?
「談一本書稿。」
現在,請你閉上眼,進人角色,細細體驗一下……
我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朝路中央跳開了一步,定定地看他。
我不說話,等他說。
我急忙掏口袋。當時我有點慌亂,因為我知道——我的同事都知道——我平時口袋裡總是不帶錢。
我徹底驚呆了。
我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盯住他的嘴。
我坐在那裡一五一十地講述起來。
「噢,是馬明麗。」
「而且,她已經做了變性手術。現在,她是一個女性。」
他的眼神落了下去;說:「不,我要去。」
他在後面抱拳又說道:「大俠,請留下尊姓大名!」
接著,他就開始對我講起了他的故事。他除了剛見面時看了我一眼之後,似乎再沒有看過我的眼睛。他慢慢地講述,眼睛一直看著桌上的那個杯子。
我又說:「要是來人問我在不在,你們就說我走了。如果,他問我去哪裡了,你們就說不知道。」
「談什麼?」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不會告訴你。你有什麼事嗎?我可以轉達。」太太說。
人家根本沒答應見你,你就千里迢迢地趕來?
別說是異性,就是一個哥們,十年見一面,也是一件難得的事。
「麻煩你幫我查一下,你這個旅社有沒有住進一個叫金延延的人?」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就遇到了這樣一個人。
站在這家影院門前,四周的景緻再次撩起了我十年前的記憶。
開始,我聽得有點敷衍,雖然一直看著他,不停地點頭,但是我聽得並不是很仔細。我當「老師」已經很職業化,一聽開頭就知道結尾,即使聽得不怎麼仔細,也能做出一籮筐解答。
對照當年的情形,我知道他馬上就要提到骨灰的問題了,馬上就要問我絕倫帝在哪裡了……我突然說:「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我自己的通訊工具都沒有了,要找到我只有這一個電話。
這個莫名其妙的南方人已經到了肇州了!
她前前後後翻了翻,說:「沒有。」
是王傾民打來的。
我一下就愣住了。我無法描述我當時的心情。
又是馬明麗!
這一天里,我的心不再純凈,一直籠罩著一個陰影,一個節節逼近的陰影。
我的心亂起來,充滿了恐懼。
我到了北京。
他到肇東了!實際上,從哈爾濱有車直達肇州,但是他不知道,現在他到了肇東,又走了一半路程。我彷彿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人,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像個瞎子,一點點前行,但是他的方向毫無錯誤,而且不可阻擋……
這十年裡,我和她人海茫茫兩不知。
他的大腦神經都畸形了,壞死了,但是,還剩下一根神經,這根神經卻超乎尋常,比如千山萬水、挖牆鑽洞地尋找一個人。
我來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看電影的人很少。
假如,無論在何時何地,只要你回過頭,十有八九都能看見這個人,你會怎麼樣?
他止不住他的悲傷,還在哭。
後來我退伍了。
「是和平電影院,我們經常在那裡吃煎餅。」
大家聽出了這話不對頭:「告別演說呀?」
我擔心他身份證上登記的不是「金延延」這個名,每次當服務員告訴我沒有這個客人之後,我都要問一句:「有沒有從廣西來的客人?」人家都告訴我:「沒有。」
他說出這樣的話太怪了。
趁服務員端咖啡,我抽空描述一下這個叫金延延的。他很瘦小,體重不會超過五十公斤。戴著一副近視鏡,挺文氣的,穿著一件半大的夾克,醬色。記得好像是一條草綠色褲子,褲管里空蕩蕩的,我能推斷出裏面的腿很細。黑皮鞋上滿是灰塵,看出來他走了很遠的路。
她說:「有一個從廣西來的。」
「我叫金延延。」
這個人忽男忽女。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所有的讀者都這樣說。我不說話,等他繼續說下去。
街道旁邊是一個肇州縣烈士陵園,埋的都是抗聯烈士,裏面樹木森森,紋絲不動。高大的紀念碑直直地插向夜空,白晃晃的。
我撒腿朝家裡跑去。
轉眼,他就不見了,像夢一樣就消失在了暗淡的走廊中。
而且,我聽出這個人也是廣西口音。如今,我一聽到廣西口音就緊張。
我一下覺得這個人是一個陰影!而且,這個陰影迅速靠近我,竟然擋不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前途渺茫,我的心情糟透了。那些日子,我一直躺在卧室里看書。
他的臉終於出現在門口——謝天謝地,不是馬明麗。
後來,我跟太太飛到那個城市,經過幾天幾夜的談判,終於草簽了合同,然後我回到西安,向雜誌社提交了一份辭職報告。
「你好。」
這個綿延數年的事件,繞了一個又一個彎子,我的智商已經轉不出去了!
我怦怦亂跳的心一點點平靜下來。
我在緊急想著對策。
我一驚,回頭看去,金延延淚水漣漣地站在我身後,膽怯地看著我。
我按完了手印,警察就說:「你可以走了。」
「《時尚》?沒有啊。」
那個人的腳步一點點走近,走近,走近。
受她的影響,我也讀過你的書,老實講,我倒不是很喜歡。
「馬……朋麗……」
我平均一個月上兩天班,5號去一次,收稿子;25號去一次,布置選題。
我不能坐等,我得主動出擊。
「周老師,真的,我改名了,改成了馬明麗。」
「她想見您,很想。」
「你見不見我,我都會找你的。」他說。
我背對著咖啡廳的服務員——她們是廣告部的兩個女孩,但是我感覺到她們都在朝這裏看。
他(她)是來吸我血的,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
「噢………」我還是有點不放心:「為什麼?」
「你找我?」
這個人同樣很瘦小,二十七八歲左右,不過他比馬明麗稍微壯實一些,也許是因為他穿著一件臃腫的灰羽絨服的緣故。
之後,我又到雜誌社去過三次,一次是跟投資方談話,一次是我幫他們選拔了一個新主編,一次是到財務室結賬。
我想立即逃開,又感到這事大蹊蹺,就問:「這個客人是男的是女的?」
「你儘管說。」我鼓勵他。
他(她)縮著心臟。
這一次,是他先把電話掛了。
決定離開肇州的前一天晚上,我到商店去買了一些東西,然後坐蹦蹦車返回岳父家。
「再後來,那個夢告訴我,只有一個秘方可以救我的命………」
金延延那雙眼珠在深陷的眼眶裡死死地盯著我。
「金延延是馬明麗的曾用名,現在連身份證都改了。而且……」
可是,看了看海報,今天上映的不是愛情片,也不是喜劇片,而是一部號稱中國第一部恐怖片的電影。
他說,目前他在廣東,在當地一家打工類雜誌搞發行。
我感到十分抱歉,快步走過去,還沒等我說話,他就弱弱地說:「周老師,您好。」
「馬……明麗,你等我一下,我去一趟廁所,好嗎?」
會是早晨開始的,開始不久,柴效峰去了一趟衛生間,他回來時,湊到我耳邊說:「德東,有個人找你。」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家裡寫作。
我坐在床上,和太太對視。
天有點黑了,我的心惰放鬆了許多,這個人沒有來,他是在嚇我!
隔著橫七豎八等客的計程車,我看見對面的幾家小吃店燈火通明,顧客卻寥寥無幾,他們匆匆地吃著飯。
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沒有家了。」
現在,我終於可以回報一次了。
立敬就走了。
我壓制著我的憤怒和恐懼,低聲說:「告訴我,你裝神弄鬼到底想幹什麼?」
王傾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想,她現在應該很胖,因為她20多歲的時候就有點胖,而且她說她媽媽和姐姐都很胖。
我回來的時候,金延延還站在那裡等候我。他的樣子像個鬼。
他的眼睛突然射出兇惡的光:「那就是找到現實中的您,讓九九藏書您娶了我……」
「他真的不在。」
「我在夢裡經常跟您見面。我經常做那個夢,在夢裡,我叫馬明麗,是女的……」
我這才看清,他是那個終日在亞麻紡織公司附近轉悠的精神病。據說,他沒有得這個病之前天天夜夜看武俠小說。他長得也很瘦小,跟金延延差不多,手無縛雞之力。我想,他沒瘋之前一定總是被欺侮,不敢反抗,而武俠小說中那英雄主義豪情又不斷衝擊他,夢想與現實的矛盾鏗鏘,因此,他才走火人魔了。
那家雜誌社給我配了一部手機,我拒絕了。而我租的房子也沒有電話。
馬明麗這個人來無影去元蹤,很詭秘,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麼底細,現在,終於冒出了一個熟悉她的人。不過,這時候我不覺得馬明麗恐怖了,倒是這個近在咫尺、臉色灰白的陌生人,讓我很不放心。
這裡是我唯一遺漏的旅館。
最後,他把筆錄給我看了看,除了有兩個錯別字再沒什麼。
當時金延延說了那個女孩得的是什麼病,我沒記住。反正是一種要命的病。
謝天謝地,這一天我帶錢了,我的口袋有三張百元鈔票,是太太讓我交電話費的。
岳母在一旁,她看了看我的臉色,沒說什麼。她是一個很有水平的女人,我一直認為她可以當縣長。
他點了點頭。
我朝黑糊糊的過道看過去,沒有一個人,過道兩旁是一個挨一個的房間,很多的門。那個影子隨時都可能拉開其中一扇門,輕飄飄地走出來……
「我知道了。」
「她叫什麼名字?」
我也大吃一驚。
「你要是再騷擾我正常的工作,我就報警了。」
「我是金延延啊。」
他(她)縮著陰謀。
岳父岳母這方面向來警惕性很高。
「你吃點飯吧。」
傍晚,電話又響了,還是找我的。
一個警察把金延延帶到了那個亮著燈的房子。
他給我留了兩個電話,都是空號。
「我回家就給你寄來……」
肇州只有巴掌大,這個陰影和我的距離近在颶尺!
他揉揉鼻子,又掏出紙巾擦了擦手:「那茶山上有一棵茶樹,是她專門給您種的,她說,有一天,她會到絕倫帝小鎮去,給您送去她種的茶。她特別嚮往您描述的那個絕倫帝小鎮。可是,她永遠不可能去了……」
那一天,我幾乎走遍了肇州所有的賓館和旅店,都沒有查到一個叫金延延的客人。
我吃了一驚,我在肇州縣只呆了半年,沒有朋友。最重要的是,我回了肇州一直藏在家裡,從來沒有出過門,是誰給我打電話呢?
第二天,派出所的警察給我打來電話,對我說:「周先生嗎?我是派出所。」
我說一下路線——我們從哈爾濱坐車,中途經過肇東市,最後到肇州。那地方有三「肇」:肇東,肇州,肇源。原來都是縣,後來因為肇東有鐵路,改了市,縣級市。它離肇州一百五十里。過了肇州繼續走三十里,是肇源。肇源臨近吉林省地界,隔著一條江。
第二天,我專門到附近理了個發。我一理髮就顯得精神。然後,我又把鬍子颳了。
我沒有到這裏找金延延。
電話里的王傾民是他偽裝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股骨灰的味道立即在我四周瀰漫開來,我所有的神經頓時繃緊了。
是一個叫朱七七的編輯接的電話,她一聽是我的聲音,就說:「主編,有個女孩到雜誌社找過你三次了。」
我想了想,耐心地說:「金延延,你告訴我你有什麼事,好嗎?如果你想讓我幫助你,那我看看是不是我能辦到的,如果能,那我肯定會幫助你。如果你想幫助我,那你也說一說,我看看我需不需要你的幫助——總之,你要告訴我,你想幹什麼?」
我對開蹦蹦車的人說:「師傅,停吧,我下車!」
我接起來,竟然還是金延延。
電影院旁邊,有一個小賣店,裏面站著女老闆,她穿著一件米黃色毛衣,一直在冷冰冰地看我。
我忽然有點煩躁。我覺得這個人有點不懂禮貌,你要見一個人,必須取得人家的同意。過去,他是到雜誌社找我,那是我辦公的地方,還無所謂。現在,他要到我家裡來,而且是我的岳父家,更要尊重我的想法。
我想了想說:「金延延,你聽我慢慢說。我的書中的那個絕倫帝小鎮其實不存在,現實中我的老家並不叫絕倫帝,絕倫帝只是某種想象。」
我最怕立敬猶豫。
我不認識這個人,估計他在新聞媒體上見過我的照「你好。你是……」
會議轟轟烈烈地進行了三個鐘頭,柴效峰終於忍不住了,對我說:「德東,那個人還在等你呢,你應該出去看一看。」
我沒想到今無她竟然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我的責任編輯是男性,叫王寶生,我還真不知道作家出版社哪個女編輯的名字。
他講的節奏很慢,很投人,很細膩,我聽著聽著竟然聽進去了,越來越專註。
終於,他(她)被捉住了。
也許,他後來瘋狂了,認為他女朋友是因為思念我才得了那種腦病,他要殺了我,用我的血祭奠他女朋友的亡魂……
他也靜默。
「你還能找到嗎?」
說到這裏,金延延已經泣不成聲。
他停了停,說:「這個你就別問了。」
「我……」他有些支吾。
警車停穩后,兩個警察朝我們走過來。
電影院青青綠綠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極其古怪。我幾乎都不敢認他了。
我慢悠悠地走進了「順民旅社」。裏面很低,很暗。一個窗口裡,有個穿綠毛衣的女人正在吃飯。她見進來了一個人,就放下碗,問:「你住店嗎?」
一個男人的哭聲在空闊的編輯部大廳里顯得格外刺耳。
「哪個女孩的電話呀?」向梅笑著問我。
我掛了電話,步履沉重地走進了會議室。
「反正我要見您。」
「你見我有什麼事?」
「女的。」我毫不猶豫地說。這叫半真半假。
這一次,你會有什麼反應?
我越來越糊塗,越糊塗越驚駭。
終於,他坐在了我辦公桌對面的皮椅上,離我非常近。
一個警察問我:「是誰報案?」
那時候我們心靈嬌嫩,淚水充沛。
我老家其實叫黑龍鎮,黑龍鎮破舊不堪,我的家破爛不堪。我在外面漂泊久了,家鄉在我的心中都成了一個遙遠的噩夢。現在金延延執意要到那個噩夢裡去,這讓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他要直搗我最不願被人看見的深深隱私……
「這就是她為你種的茶。」
可以說,我搞恐怖文學,金延延這個人起到了啟發性的作用。
我走過去,接起來:「哪位?」
我竟然很平靜。
「對不起……」他低下頭去。
「肯定沒有。」
「我接你吧。」
我想了想,低低地說:「我們在廣西有工作站,我經常去。以後我會去看看她。」
對面的小吃店也開始陸續關門了。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急忙說:「金延延,你別難過,她怎麼了?」
又過了一天。
「你貴姓?」
那次,我沒有把我家電話號碼告訴雜誌社的人。
暗淡的夜空中有蝙幅在低低地飛,我真擔心它們撞到我的眼睛上。
沒想到,他並不糾纏,而是有些惶恐地說:「不不,是我對不起您,耽誤您時間了。我先走了。」
「喂,找哪位?」
「我問你是誰告訴了你這個電話?」
「肯定有。」
他變成了什麼樣子啊!
突然,有人叫了我一聲:「周老師,是我啊……」
他又近了一步!
我被另一個警察帶進了另一個黑房子。
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了。
挺順利,我進入了一家娛樂雜誌做主編。
危機就四面埋伏了。
那個警察很高大,金延延顯得更加瘦小。他被帶走之前,無言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頭皮發麻。
雜誌社的編輯主任向梅從會議室探出頭,看我。我知道編輯們都在那裡等我開會。我跟她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再等我一會兒。
我還要把每個版的責任編輯定下來,就坐在電腦前繼續工作。
南方有一家雜誌社又申請了一個刊號,三番五次遊說我,要跟https://read.99csw•com我合作。他們的條件是:我跟他們雜誌社各投一半資,股份制,共同辦這本雜誌。我做主編,我太太主管經營。
認識我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岳父岳母家的電話。我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我目前在肇州縣,我把自己藏了起來,慢慢舐舔傷口。
「我一直沒找。」
有一次你出差了,坐飛機到了一個很遠的城市。你走在陌生的大街上,又感覺到身後有什麼東西如影相隨,回過頭去,竟然再一次見到了這個人……
「您去吧,周老師。」他恭恭敬敬地說。
他(她)縮著眼睛。
都是玩這個的,它撩不起我多大的興趣。不過演什麼無所謂,我主要是見王傾民。
「我們就在電影院門口見吧,再一起看一場電影。」
那本雜誌的發行量很少,大街上的報攤沒有賣,只在行業中散發,幾萬冊。
「是的,我不想在這裏做下去了。山不轉路轉,我們還有機會碰頭的。回頭,我有了聯繫方式,一定給你們打電話。」
金延延終於開口了:「您想見見馬明麗嗎?」
朱七七意味深長地笑了。
當天我就領著太太和孩子住進了西安的一家賓館。
放下電話,我激動得不知道幹什麼好。
怎麼回事?
「我找周老師。」正是他。這次他的聲音顯得很遙遠。
「5月16號,33天了。」
「我們定個見面的地方吧。」
走的時候,我特意跟岳父岳母囑咐:「如果有陌生人敲咱家的門,千萬不要給他開。不管男的還是女的。」
他(她)在鐵籠子里冷冷地盯著人,一動不動。
「他是幹什麼的?」
空蕩蕩的路上沒有一輛計程車開過來。
當時是冬天,街上除了幾個擺攤的,很少有行人,顯得空蕩蕩。因為冷,那些擺攤的都戴著大口罩,看不見臉面。他們都在冰雪地上跺著腳。
誰都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在那家雜誌社辭職,直到今天。
放下電話,我陷入絕望的深淵。
「它沒拆吧?」
她這才把眼睛移開,繼續看電視了。
他就拘謹地坐了,我也坐了,讓服務員送來了兩杯咖啡。所謂服務員,其實是雜誌社的員工輪流值班,下周我可能就是「服務員」了。
我把300元塞給他。
「我姓金。」他在電話裏面說。
派出所的院子很黑,只有一個房間亮著燈。
在我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那家雜誌社突然提出終止合作。
她只知道我家在東北一個小鎮,我只知道她家在福建三明市。
「金延延……」我囁嚅地說。
古怪的馬明麗潛伏在黑夜裡,半年沒有顯影。
柏油路上有斑駁的殘雪,還有凍得結結實實的牛馬糞,很滑,我幾次都差點摔倒。
說到這裏,他哭出了聲。
誰那麼傻呢?
他哭得更厲害了,像個孩子。
「為什麼這麼晚見啊?」
我主要考慮的是:他見我究竟要幹什麼?
「北四環路上有個酒吧,叫……」
原來是虛驚一場……
「誰呀?」
大約在我的第一本恐怖小說出版的那些日子,我接到了一個珍貴的電話。
她按了免提。
再後來,她也退伍了。
她又進去了。
「老大,那我走啦?」立敬說。
「當然啦,明天上午的飛機。」
「不,就在這裏談。」
一個叫立敬的編輯返回來,在門口對我說:「老大,有人找。」
「我知道。」
辦恐怖雜誌,刊號和資金都是問題,不是那麼快就能解決的。
「別搞那麼現代。你記不記得我們在北京的時候,晚上沒事幹,經常去看電影?那家電影院叫和平電影院吧?」
他顯然沒有想到警察突然出現。警笛聲由遠而近的時候,他沒有慌亂,他沒想到那是沖我們來的。
那隨身的電話鈴是一張錯綜複雜的網,把你嚴嚴實實地包裹住,你根本無處可逃。漸漸的,我們已經依賴電話了,有線的,無線的,它們成了我們社交的一種重要渠道,一種習慣。你不能關機,雖然有很多無聊的電話找你,但是還有很多重要的電話找你。你無法區分開來。
在離岳父家還有一站路的地方,我看見路邊有一家很小的旅館,叫什麼「順民旅社」。
他哭著掏口袋找筆,沒有。
「我只想和你好好談談。」
這個一直糾纏我的人,死了。
「我知道他在。」金延延的聲音變得很冷。
她看我不住店,熱情立即就消失了,不太情願地拿起登記本,問:「男的女的?」
「我通知你一下昨天的處理情況,我們把馬明麗放了。」
警察拿出記錄本,問:「怎麼回事?」
我們回到了黑龍江省肇州縣,我岳父岳母家住在那裡。
後來,我決定到賓館和旅店去查一查,看有沒有一個叫金延延的人住在那裡。
平時我出去,她連問都不問,今天她卻顯得很警覺。
這個「娶」字讓我噁心了一下。
我覺得這個馬明麗就像一隻給人帶來不祥的古怪飛行物,他(她)出沒在黑夜裡。
第二天,我想起他,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也許我的態度太過分了。
我接起來,問:「喂,找哪位?」
「那是夢!……好了,我得回家了。」
過了一會兒,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我記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個雪白的信封,上面印著什麼機械廠的字樣。那裡面裝著茶葉。
記得,有一次,我和她還因為你寫的一篇文章爭論過,文章收在你的一本書里,那書叫《瞳中有我溫暖的家》,知識出版社出的。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你寫的是一個低層人的命運,很有靈異之氣。她說你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恐怖小說家。我卻不這麼認為,我覺得您是在故弄玄虛………
金延延不太看我的臉,總是低垂著頭。
我又感到了一種窒息。
我疾步走開,找到一個電話亭,快速打了一個電話。
這是我剛剛買的房子,不可能賣掉。
這天下了班,我和編輯們加班開會。報紙第一期還沒出來,正在籌備,雜事一堆。開完會,都已經很晚了,大家都匆匆忙忙收拾東西回家。
「從此,我知道這個夢含著玄機。」他說著,眼睛閃過一絲纏綿。
我卻時刻沒有忘記她。
他怎麼知道這個電話!
有一家小吃店乾脆一個人都沒有,我甚至沒看見服務員。
我的身子剛一動,他就像受驚了一樣,馬上把手伸過來阻止我。同時,他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我想見您……」
「……作家出版社。」這一次我猶豫了一下。
我家的電話安了之後,我給那家娛樂雜誌社打電話,打算把我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原來那幾個部下。
看電影的人陸續走進去了,電影院門口顯得空蕩蕩。
「不為什麼,沒合適的。」
岳父叮囑我:「外面什麼人都有,跟人交往千萬要謹慎。」
就是那一天,我做出了後半生的決定:「去北京。」
「沒空。」
於是我們一家三口飛到大連,在海邊玩了一個月,然後……回老家。
「你……你和她認識多長時間了?」我問。
我只是試探他一下。
「周老師,是我。」
金延延講到這裏,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她說婚紗是什麼意思?新郎指的是誰?是金延延?還是我?
「再見。」
第四天傍晚,我和太太都靜靜地坐著,等待電話響起來。
一天傍晚,岳父家的電話響了。
我說:「金延延,這樣似乎不妥……」
我轉身就離開了那家旅店。
某一天,你偶爾一回頭,看見身後跟著一個陌生人,他的穿著很普通,正笑呵呵地看著你,見你回頭看,就把腦袋轉向了別處……
我忽然想起,我對她講金延延的事兒時,提起過這個名字。我急忙轉移她的注意力:「我記得你們《時尚》好像也有個馬明麗?」
金延延好像不想讓我看見他流淚,深深低下頭去。
「馬明麗死了。」他低低地說。
我和太太向來是說動就動的。
平時,為了環境的整齊,報社規定每個編輯下班的時候,隔擋里的所有東西都要收起來。此時,所有的燈都亮著,看上去,這個空闊的編輯部就有點詭異,那些隔擋更九九藏書像是一些有象徵意味的道具。
金延延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
接著,我在回龍鎮買的房子就入住了。這裏屬於昌平和海淀交界處,挺遠的。我在家寫作,賣字為生。
大約又過了兩個月,我新配的手機響了。
幾天過去了,金延延的電話一直沒有再打過來。我想,他正在一刻不停地搜尋我!
「她說她喜歡你,這個我們干涉不著。只是她追求你的方式有點出格,我們已經對她提出了批評教育。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噢,你坐。」
我想起了馬明麗,壓了壓火氣,說:「金延延,我不是不想見你,我要知道你見我要幹什麼?」
「做什麼?」
我知道,我又得說很多話了,因為在編輯部經常遇到這樣的人——失戀了,或者被老闆打了,再或者什麼事都沒有就是不想活了,等等,他們把我當成人生的「老師」,到我這裏尋求解決。
我沒對別人說起過這件事。我忽然想到,這個人可能是個騙子。
我沒有為之所動。
「可是,她永遠不可能到絕倫帝去了……」說到這裏,金延延的眼睛濕了,眼淚一顆顆掉下來。
大約過了一個月,我偶爾看到金延延給我留的電話,就給他撥過去,想看看他現在的情緒怎麼樣了。
「而且你的聲音都有點變了。」
所有的隔擋都是一樣的,所有的桌椅和電腦都是一樣的。
他(她)縮著翅膀。
「她好像是從廣西來的。」
她湊進燈光看了看:「姓馬……」
「你的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這時候,我的膽氣壯了許多。
在警察看來,他(她)的種種舉動都是對我的愛——儘管這種愛不自然,卻可以不加引號——可是,我卻覺得,那是對我的恨。
然後,我回到卧室,躺在了床上,越想越不舒服。假如,這個金延延是個女孩,那麼就很好理解了。可是,他是一個男人,一個跟我一樣的男人,這就顯得很怪。
「在夢裡,您對我說,您寫過很多書,您經常提起其中一本,書名叫《生生世世》,您說那是您的代表作。在一個個黑夜裡,在一個個夢境中,我和您相守在一起,我對您越來越依戀……而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您這個人。」
我懵了。
他每時每刻都在尋找我,我相信他終於有一天會陰陰地站在我面前……
他撒過謊的,比如那兩個打不通的電話號。
「她是哪的?」
「你對他說,我要見他。」
「對不起,我家小孩生病了,我得趕快回去……」老實說,我有點怕他,我在編理由,我的話語里甚至帶著懇求的味道。
我大學畢業之後,回到老家,包了一座茶山,一年能賺十幾萬,收人還不錯。
「不,周老師,我是馬明麗。」
黑夜裡,人們都是瞎子,只有它是什麼都看得見。
我的恐懼還是緣于剛才金延延的那個眼神。
「我在廈門工作。不過,我明天就去北京看你!」
「他在哪兒?」
下面就是他講的故事——
「快半年了吧。」他說。
編輯部的辦公室很大,很空曠,有幾百平方米,幾十個隔檔,那些隔擋都齊胸高。整個編輯部就像迷宮一樣。
她說:「那我就藏在雪裡啊。那雪越下越厚,就成了我的婚紗……」
「男的。」柴效峰很抱歉地說。
北京地下的電話線密密麻麻,數都數不清。而這個古怪的動物,他(她)在那密密麻麻的電話線中,準確地找到了哪一根通向我的家,然後順著它,一點點地爬過來,爬過來……
這時候,你又會有什麼反應?
「那一年我在西安。」
我道了謝,然後朝外走。剛剛走到門口,那個女人突然叫道:「你等一下!」
去哪呢?奔忙了這麼多年,乾脆徹底放鬆吧。
我呆住了。
是那個自稱叫金延延的人。他從哪裡搞到了我的手機號呢?
(我首先放下心來。他的收人比我還高,這就排除了他會是跟我要錢的可能。)
終於,那個女老闆不再看我,她拉下合金捲簾門,消失了。
他是馬明麗的男朋友,馬明麗是我的一個遙遠的讀者,我和她都沒有見過面,他怎麼能把她的骨灰撒在我的老家去呢?
我走進咖啡廳,看見一個男人孤單地坐在那裡,桌上沒有任何飲品,他就那樣乾巴巴地坐著。
我想切斷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通向我的所有途徑。
他(她)繼續向我逼近。
馬明麗!
「好吧,北京你熟悉,你定。」
大家就散會了。
「他不在。」
我想了想說:「我是。你是金延延?」
——金延延。
他掏出手帕——他的手帕很白——擦了擦眼睛,然後問我:「絕倫帝究竟在哪兒?周老師你能告訴我嗎?」
「她現在改名了,叫馬明麗。」
那時候,金延延的女朋友叫馬明麗,馬明麗死了。
他(她)藏匿在那陰森森的樹木深處,再也看不到他(她)的眼睛……
「但是,您在夢中的態度不是這樣的。」
她說,您在文章中說,您住在一個叫絕倫帝的小鎮里。她總是跟我提起那個小鎮,充滿了嚮往。她說,那個小鎮一定很美,她有一天一定要去那裡看一看——這成了她一生最大的願望。
一模一樣!
編輯部大廳里的地板質量很糟糕,踩上去「吱呀吱呀」響,聲音很刺耳。
我不想再問他是怎麼找到我的。
當時,某編輯正提出一個大胆的構想(即後來闖了大禍的那篇文章《世紀末呼籲:解散中國各級作家協會》),有人同意,有人反對,討論越來越激烈,我就把外面有人等我的事給忘了。
她有工作,在一個公司做出納。不過,她總去茶山。她還專門為您種了一棵茶樹,經常去給那棵樹修枝剪權。她說,有一天,她會來看望您,給您送來她為您種的茶。
他繼續說:「請你轉告他,不管他接不接電話,我不會離開這裏,我會挨家挨戶地找,我一定要找到他。」
這時候,我已經離開肇州一年了。也就是說,他找了我一年!
他說目前工作很好,心情很好,天氣很好,一切都很好。
那時候,我們的翅膀都很軟,這個世界對我們來說,太大太大,中間那漫漫長途我們無能跨越。分手時,我們料到彼此永遠也不可能再見面了,都哭得大雨滂沱。
我心中的疑團越來越重。
說著,他的眼睛濕了。
「我到肇州了。」
我想一定就是他找我了。
我拍了一下腦袋說:「瞧我這腦袋!好了,散會。」
我送他到門外,他又慢吞吞地停下來,轉過身,仍然不看我的眼睛,低聲說:「周老師,我的錢花光了,回不去家了,您能不能借我一點錢……」
肇州很小巧,很安寧。
「你現在在哪裡?」
他謹慎地走進來。
前生來世的恨。
我說:「你要幹什麼?」
「你把電話留給我,好嗎?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今晚上您有空嗎?」
「不用寄了,就算我給你買了張車票吧。」
也許,他並沒有到哈爾濱,也沒有到肇東,更沒有到肇州。他是在逼迫我答應見他的面,然後他再動身。
我賊眉鼠眼地東張西望,警惕著每一個戴口罩的人,也警惕著路邊的每一棵樹后。
我聽這聲音很熟悉,但是一時想不起來是誰:「請問,你是誰?」
這一天,我戴上了一個墨鏡,穿上了內弟的一件厚厚的羽絨服,上街了。
很快,我就談了一個女朋友,她叫馬明麗,比我小一歲。她很喜歡讀您的文章,甚至都到了痴狂的程度。
我的生活空間越來越狹窄,越來越黑暗。我越來越感到窒息。我聞到了骨灰盒裡的味道。
他(她)縮著脖子。
我寫過我和她的故事,收在《六弦如瀑》一書中。哪天我可以給你們貼出來,題目好像叫《兩個女兵的故事》。
你會有什麼反應?
後來,我重新出山工作了,在一家報社做總編輯——我要接觸社會,接觸同類,積累素材。
我專門核對了一下,沒有啊,區號就是0771。
大家當然不解,雞一嘴鴨一嘴地問。
「好吧。再見。」
我斷定,他是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