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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是假的

太陽是假的

作者:周德東
阿東苦笑了一下。
「假如,你的眼睛復明了,你第一件事想幹什麼?」
他低低地說:「是我。」
「那可夠遠的。」
「因為我只採一種草藥,哭草。」
「我不相信,我不像你這樣有恆心。」
「你的眼睛好了,我也好像看見了光明。」阿東笑了笑說。
她陡然停住了腳步,朝後退了一步,驚惶地聆聽。她看不見,對方卻看得見。她能夠撞在這個人身上,說明這個人一直站在這裏不動,等著她走近,等著她撞在自己身上。花梅子甚至懷疑這個人一直屏著呼吸。
「看見了。」
他低低地說:「因為我天天只走這一條路。」
「我問你幾句話,你必須跟大姨說實話。」
不久,花梅子聽另一個網友說,阿東早就在南方和另一個女孩好上了。那個女孩的爸爸是一個什麼集團的董事長。她家到底多有錢,花梅子不知道,她只聽說她家為阿東買下了一個島。實際上,花梅子所做的這些毫無意義,實際上,花梅子對他的愛有多深,他心知肚明,重要的不是這些。重要的不是這些!
「為什麼?」
「姓花的很少。」
「你坐吧。」
這個名字在花梅子的心裏叨念無數遍了,可是,現在她冷不丁聽了,大腦竟然一下停了轉,感到極其陌生,她眯著眼想了半天,終於張大了嘴巴。
「我們不要繼續了……」
她揉了揉眼,還是漆黑一片!
「花梅子,我一直在騙你。」
花梅子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慢慢抬起頭來。現在,她就看到這個黑暗中的男人了!這時候,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懼,就像母親第一眼看到新生的孩子……
瞎男人緊緊抱著她,顫抖著說:「別怕,是太陽……」
花梅子突然說:「你……可以送我回村子嗎?」
花梅子靜靜地聽。
什麼?花梅子呆住了。
她一邊說一邊拉起阿東的手。阿東像觸電了一樣把手縮回去了。
第三天早上,她又爬起來,冒著沒完沒了的雨,到車站去,去等。
「我叫花梅子,身份證上的名字。」
「可是,我好了呀!」
他停了停,輕輕地說:「並非所有的命運都不可改變,並非所有不可改變的都是命運。」
「你擦呀?」花梅子的心裏在流血,卻裝作沒事一樣。
花梅子大學畢業,剛剛參加工作不久。她在網上註冊了一個聊天室,叫「一葉浮萍」,主題是:引你,引我,引情渡。到「一葉浮萍」玩的人不多,卻都是重情人。偶爾有人胡說八道,立即就會被花梅子踢出去。她把這個小房子侍弄得小巧,潔凈,溫情脈脈。阿東經常來花梅子的小房子。時間久了,兩個人就好上了。阿東是南方人,最富的那個省。他在網上總是很低調,很驕傲,花梅子知道,網上很多女孩都在暗戀他。花梅子和阿東在網上熱戀了半年。花梅子是痴情的女孩,她愛死了阿東在網上那酷酷的樣子,儘管這形象是虛擬的。只要她在聊天室里看見他的名字上線,手心就微微地發潮。花梅子給他發過一張自己的照片,她在無邊無際的鮮花中燦爛地笑著。可是,他從沒給花梅子發過照片。花梅子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實長相。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們開始在網上爭吵。有時候,吵完了,兩個人都下了線,身心疲憊的花梅子竟然想不起來他們為什麼爭吵。她試圖改變這種狀況,可是她努力了,失敗了。
大姨家的兩個孩子都在外地讀書,只剩下了大姨兩口子在家。大姨夫是村書記,納米大的官,卻管著一村的事,很忙。而大姨經常要下地幹活,花梅子幫不上什麼忙,更不能總拴著大姨聊天。鄉下更寂靜,日月更漫長。花梅子很寂寞。漸漸地,她忘記了曾經的恐懼,又想去接近那個黑暗中的人了。
靜默。
他一下抱住花梅子,壓低聲音說:「別怕,是太陽!」
有人連殺人犯都不怕,卻怕影子。
「你是醫生?」
花梅子講完了這個故事,淚水已經流了滿臉。那個人久久不做聲。她掏出紙巾,輕輕擦眼淚。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對一個陌生人講這個往事,更不該哭天抹淚。
花梅子恨自己太馬虎了。阿東正是中醫大學畢業,可是她一直沒有把李奧和阿東聯繫起來。
「是。」
有一天,她一個人摸索著走到村子外,在土路上溜達。盲人對聲音是極其敏感的,她感覺附近除了野蟲的叫聲,微風吹動花草的聲音,沒有一個人。可是,她走著走著,卻一下撞到了什麼東西上,那應該是一個人!
花梅子覺得這個偏方已經與醫術無關,而透著巫術的味道。她打個冷戰。
花梅子就摸索著坐下了。
他是一個挺帥氣的男人,就是25歲左右的樣子。他的眼珠顯得有點渾濁和獃滯,但是,他的嘴角帶著一股冷冷的傲氣。他木木地面對著花梅子,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沒看她。
「你怎麼了?」
太陽越來越溫暖。
花梅子對他說:「我要是一個月前認識你多好啊?」
「可是,太陽永遠也不會升起來了……」
瞎男人不說話了。
花梅子原認為他肯定不會拒絕的。
「不。」花梅子固執地說。
「什麼事?」
有一次,他們吵得很兇,花梅子一氣之下,打上這樣一行字:「阿東,我發誓,我再也不上網跟你見面了。」她是一個一言九鼎的人。當天,她就把她的聊天室註銷了。九*九*藏*書兩個人曾經一起聊過無數個夜晚的小房子,就這樣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就像他們的愛情,沒留下一絲絲痕迹……
「我不想讓你的親戚看到我是個瞎子。我天天在村外等你,我相信我會遇到你的。」
於是,他繼續用露水為花梅子擦眼睛。這一天的氣氛竟然有點悲涼。花梅子在進行最後一次毫無意義的醫治,好像僅僅是延續一種習慣。擦完眼睛之後,花梅子平靜地坐在花草間,感受太陽。她感覺今天似乎沒有太陽。
擦著擦著,那個人突然停住了手:「你……哭了?」
花梅子不說話了,她在感受太陽。一個人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很遙遠。可是,當你輕輕閉上眼睛,太陽就會從那麼高遠的地方落下來,鋪天蓋地落下來,覆蓋你身體的各個部位,你心裏的各個角落,無微不至,比紅塵的任何一個情人都溫柔。
過了會兒,花梅子說:「你忙吧,我得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花梅子又去了村外。早晨的空氣很清新,到處都是露水濕濕的氣味。四周更加寂靜。花梅子走得很慢,她的心裏有點恐懼,她好像在接近另一種黑暗。這時候,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她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撞在了一起。想一想,沒有任何預約,一男一女兩個盲人,在這個無邊無際的世界里撞上了,這是一件多麼巧合的事情。
愛情並非只由兩顆愛心組成,還附加著許多另外的東西。
「不,我經常到這裏採集草藥。」
這句話讓花梅子信任了他。
「我爺爺那一輩兄弟八個,我爸爸這一輩兄弟六個。少嗎?」
那個人沉默了一下,突然說:「不一定。」
「我隨便轉一轉。」
有人害怕夢遊———深更半夜坐起來,木木地下地,像行屍走肉一樣走出去,越害怕什麼地方,越走向什麼地方……
「你一直沒有答應她?……」
「唉,都是命運的安排。」
停了停,大姨說:「花梅子,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相信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他突然不說話了。他靜默就是承認了。
花梅子一直不鬆手,她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著!過了好半天,花梅子才漸漸平靜下來,她一點點把手指縫放大,慢慢睜開眼……她看見藍天了!她看見那光芒萬丈的太陽了!天很藍很藍。四周開滿了艷黃色的迎春花,有幾隻雪白的蝴蝶在花叢中忽上忽下無聲地飛舞。遠處,有一條河流,在清早的太陽下閃爍著白亮的光。花梅子又一次用手捂住臉,號啕大哭!
花梅子愣了愣,垂下頭去,眼淚竟然「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這種草沒有任何藥性。」

第四十九天

她突然緊張起來:「我得走了。」
有人害怕讀恐怖小說。有人害怕自己瘋掉。
她一點點向那個聲音靠近。她摸到了他的手。她沒有說什麼,又一次靜靜躺在他的懷裡,接受他的「治療」。
「臉挺白,五官挺端正,個子比你大姨夫高一點……」
「我想……這個秘方……僅僅是一個童話……」他的口氣有點慌亂。
「好哇。」花梅子說。
「你跟我一樣,也是個盲人。」
「醫生說我的病不是繼發性的,是原發性的,病因不能確定,於是,也無法去除病灶。最早,我眼前經常出現火花和閃光的幻覺。後來就看見有一層烏雲般的黑影,再後來,看什麼東西都模糊了,變形了……」
「對不起,我不想進村子……」他說。
「你恨他嗎?」
「那我就來為你做這件事。」
她有些尷尬,說:「明天我再來。」
「不,露水是涼的,你的眼淚是熱的。」
「再見……」
這句話讓花梅子有點懷疑。花梅子是個盲人,她對聲音極其敏感。可以說,花梅子跟他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一直是在和他的聲音打交道。花梅子感覺他的聲音不像是二十五歲的人,也不像是三十歲,甚至不像是四十歲,他好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花梅子總感覺他是一個老人,但是她不敢說。
命運開的這個玩笑太殘酷了。她是經歷過黑暗的人,這一次,她顯得很平靜。花梅子慢慢地站起來,朝大姨家走。她心中那希望的火苗並沒有消滅。她相信,既然今天她的眼睛復明了片刻,那麼就很有可能被徹底治愈。她要到北京去,治眼睛!假如永遠治不好,她也對上天充滿了感激———畢竟給了她一條光明的縫隙,讓她看了心愛的人一眼!
有人害怕長時間地看萬花筒,害怕那裡面突然出現一隻巨大的毛烘烘的眼睛。
終於,她聽見了他的聲音:「花梅子!我在這兒。」
花梅子半晌不說話。
「大姨,你怎麼了?」
「你呢?」
花梅子明白,他是不想把這個美好的童話打破,不想把希望趕盡殺絕。
花梅子有點緊張。她是一個殘疾,一個弱者,一個在黑暗世界里跌跌撞撞行走的人。她是一個女人,對方是一個強大的男人。這裏又是村外,除了她和他,四周應該沒有一個人……如果說花梅子是一個正常人,那麼,眼前這個人就是一個隱身人。他可能突然出現在花梅子背後,摸一下她的脖子。當花梅子猛然回過頭,那隻看不見的手又可能突然在前面摸她的臉一下……可是,她毫無反抗的能力。農村的文盲多,她read.99csw•com真怕這個人一時衝動,把她糟蹋,把她殺害,然後,扔進池塘,或者活埋……她驀地後悔了,心想,我再也不一個人出來了……
「那是你滴的露水。」
是命運的安排嗎?
花梅子的眼淚一下就淌了出來。
她把「七七四十九天」、「萬分之一」等等準確的數字都替換了。那些說法有一種神秘的氣氛。
「你天天早上出去到底幹什麼?」
「現在。」
大姨緊緊抓住她的手,半天沒說話。
花梅子弱弱地點了點頭。
「再呆會吧!」
一個月之後,她似乎冷靜了一些,就來到了鄉下,住在大姨家。她喜歡這裏的寧靜,喜歡這裏的風,喜歡這裏的青草味道。
聽了大姨的話,花梅子的心劇烈地抖了一下。這麼長時間,他一直在欺騙自己!一個盲人天天躺在另一個盲人的懷裡,幻想通過他,治好失明的眼睛!這多可笑啊。對於他來說,花梅子也是一個黑暗中的人,只有聲音,沒有面貌。他這樣做,到底想幹什麼?還有,他怎麼完成每天那麼遠路程的跋涉?他看不見東西,怎麼采草藥?
「沒有。」
花梅子不安地說:「對不起……有人嗎?」
花梅子獃獃地端詳著他,過了半天,才喃喃地說:
「我不會騙你。」他淡淡地說。
有人怕寂靜的深夜裡接到莫名其妙的電話。
「阿東,你也有希望!我不是好了嗎?」
「他多大年齡?」
花梅子和這個李奧有了兩次獨處的經歷之後,她對他解除了戒備。這一天,她又來到了村外。不知不覺中,她對這個黑暗中的聲音已經有了一種依賴。果然,她又遇見了他。
這種恐懼,你一下可能沒有同感。請你仔細品味這句話所表達的意思。最初我和你一樣,聽了這句話並不怎麼害怕,可是越琢磨越驚恐———這中間大約需要一周時間。於是,我費力地梳理我的恐懼,尋找根源……
花梅子沒有考慮,就順從地點了點頭。
花梅子遲疑了一下說:「我去鍛煉身體。」
「為什麼啊?」

天天只走一條路

不知為什麼,花梅子的心陡然湧上一股悲涼,她感覺她在做一種沒有結果的掙扎……從此,花梅子天天早晨來到村外的田野邊,接受治療。春天剛剛綠起來。花梅子竟然變得一天比一天快樂起來,好像光明真的一天天向她走近了———儘管她知道這是自欺欺人。———假如有一個人,他明知道他不可能抓住太陽,但是他一直朝著太陽奔跑,奔跑,奔跑,我想我們不會嘲笑他。那是一件莊嚴的事情。
「你為什麼不直接去我大姨家找我呢?」
「今天是第四十九天,這絕對不是巧合!」花梅子大聲說。
「你問這個幹什麼?」

隱形人

「我是中醫研究所的研究員。」
「花梅子呀,今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出去了……」
「你什麼時候走?」
她強顏笑了笑,說:「我還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
從那天起,兩個人斷了聯繫。花梅子被相思折磨得坐卧不寧,越來越消瘦……
後來,我一點點驚惶起來。這源自人類內心深處對永恆黑暗的恐懼。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永遠一片漆黑是什麼樣子。既然頭上這顆虛假的發光體,可以替換太陽,那麼我們將面臨怎麼樣的災難?
接著,他就慢慢地試探著朝前走了。路兩旁都是鮮艷的迎春花,微微地搖曳著。他一直沒回頭,終於拐個彎,被迎春花遮掩了。奇怪的是,阿東剛剛在花梅子的視野里消失,突然花梅子眼前一黑,又一次跌落在黑暗中。

孩子,別等了

那個老人嘆口氣,搖了搖頭:「別等了,回家吧,他不會來了。」
他也是個瞎子!
「不,我早上從古市出發,走到這裏,采完葯,我再走回去。」
那萬丈光芒的太陽一下就消失了,那藍藍的天一下就消失了,那滿目的迎春花一下就消失了,那遠方閃亮的河流一下就消失了……黑夜給了她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眼睛給了她黑夜。
天天等他來,天天等他他不來。
「我知道了。」
「誰對你說的這件事?」
「我知道。」
「我天天在這裏。如果你信任我,可以經常來找我聊天。」
花梅子感覺眼前就像是一個戲劇。
他早準備好了哭草,把露水滴在她的眼睛上,然後輕輕拭擦。她感到那露水很涼很涼,涼到了大腦。

水水的女孩

他低下頭說:「花梅子,現在,我是一個殘疾人,我不會拖累你……」
「你……怕嗎?」他又問。
有人害怕克隆人。別說克隆人了———假如,他一個人深夜坐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里,對面有一隻羊,在慘白的燈光下,木木地看著他,而他突然知道,這羊是一隻克隆羊……他就會大怵。
花梅子說:「我想不通,從古市到這個村子,有十幾里路,你怎麼可能天天走一個來回?」
「你做手術了嗎?」
七七四十九天終於到了。
她心裏卻暗暗地想:「我再也不會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離開這個男人後,花梅子快步朝村裡走去,生怕他再九九藏書追上來。
她冰涼的單薄的身子終於熱了,變得滾燙滾燙……
天又漏了。
她哭了幾天幾夜,把所有的淚水都哭幹了。最後,她的眼睛就看不見任何東西了。我們只聽說過一些老舊的傳說———老娘想兒子,天天哭,夜夜哭,最後把眼睛哭瞎了。在現實生活中,只有花梅子一個人為愛情兌現了這個傳說。失戀,失明,使花梅子一下跌進了深淵。
有人害怕面具,怕那慘白的面具突然咧嘴笑起來。
從網上相識到網上相愛再到網上分手,她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也是第一次和他面對面。
「我是古市人。」
有人害怕深夜一個人走在野外,突然看見在深邃的宇宙中,出現一個超出地球科學範圍、超出人類想像力的佔據半邊天的閃著古怪光芒的天外之物。
「我一直在哄騙你。花梅子,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於是就編織了這樣一個美麗的謊言,把你拴住。」
「不了,一會兒我大姨找不到我,該急了。」
「我不要你這樣說!」花梅子幾乎喊了起來。
「太陽升起來,你就能看見我了。」

大姨看到了他

哭草

我覺得,開始聽到這句話不害怕,是因為我對太陽太信任了。沒有人對太陽產生過懷疑。世事天天都在變,可是太陽永遠是那一顆,秦始皇時代,類人猿時代,恐龍猖獗的白堊紀,從所有的動物都沒有產生、地球一片寂靜那陣子……
「那好吧,再見。」
「做了,失敗。」
「接下來,我用這種草藥給你治眼睛!好不好?」
「那個董事長的女兒是怎麼回事?」
「你叫什麼名字?」花梅子問。
有人害怕經過墳地、停屍房之類的地方,哪怕是一桶桶金子的誘惑。
「你,你看見我給你發的那封電子郵件了嗎?」
「我歷盡苦難找了你這麼久,終於把你找到了,怎麼再不來呢?」
「他那些話是無稽之談!」
有人害怕貓頭鷹,或者鼠,或者蛇,或者蜘蛛,或者女蜈蚣,或者毛毛蟲。
這一天,她猶猶豫豫地走向了村外,走向了她曾經和那個人見面的地方。出了村子,四周還是那樣寂靜,除了野蟲的鳴叫,就是風吹草動的聲音。她突然想到,還不知那個人的名字。走著走著,她又後悔了,猛地站住腳,想返回去。那個人突然說話了,他竟然站在花梅子背後。
花梅子無助地看著他那張滄桑的臉。
阿東抖了一下,低低地說:「……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她知道,此時她想跑都跑不掉。
「你到這個村子串親戚嗎?」花梅子又問。
「只要你走了,就永遠不會來了……」
「你找我多久了?」
花梅子幾乎是扳著手指在計算日子。她不是盼望那一天到來,她是懼怕那一天到來。她知道結果是什麼,在那結果到來之前,她還有希望,希望就是光亮。可是,到了那一天,她就註定要再一次跌進更黑暗的深淵。那一天還是越來越近了。就像我們都不願意青春流逝,可是,死亡還是邁著日月沉浮的腳步一天天走近,走近……
花梅子想了想,不太堅定地說:「是真的嗎?」
「你跟我到村外了?」花梅子大驚。
有人害怕逼真的蠟人。
「要不然,我領著你吧。」
她的眼淚又一次湧出眼眶。
微風吹過來,涼涼的,花梅子聽見遍地的草都搖晃起來,還有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
回到大姨家,花梅子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大姨陡然瞪大了眼!
天天勸雨停,天天勸雨雨不停。
花梅子順著土路走回村子時,她還是感覺到他一直在背後看著她。他為什麼不進村子呢?對於花梅子來說,他隱匿在黑夜裡,永遠不會顯形。
花梅子認為他這是一句寬慰自己的話,她苦笑了一下,沒在意。
那果然是個人,是個男人,他說:「沒關係。你想去哪兒?」
有人害怕海市蜃樓。一個巨大的畫面悄悄出現在天空上,佔據了半邊天,顏色怪異,裏面有一些分不清朝代的人在緩緩走動……
「謝謝。」
那天夜裡,她一直都在說沒有任何邏輯性的胡話……
花梅子靜靜看著他,說:「你是不是想讓我在雨中等你一輩子?」
「我就是阿東。」
「我什麼都知道了。」
「我出來的時間夠長了。」
「那種哭草很少,一般都長在墳墓附近,葉子是圓形的,聽說好像有毒。」
「你好像不是這個村子的人?」花梅子有點警覺地問。
花梅子扶著路邊的樹,逼自己不要倒下去……
「我不騙你。我到了南方後會給你打電話。」
我怕什麼呢?容我想一想。上面提到的這些,我好像都不怕。我最怕突然有一個聲音輕聲輕氣地提醒我:「現在,你頭上的太陽是假的!」
一個從來不哭鼻子的女孩兒,一個乾燥得像火柴頭一樣的女孩兒,男人怎麼能喜歡上她呢?很多女孩看起來都是濕潤的。其實濕潤的女孩兒不是自個朝自個頭上澆水,澆再多水也不行,雖然看起來水靈了,但那是市場上小販的青菜。
「一個網友。」
現在,我開始講故事。
有人害怕突然發現某種蛛絲馬跡———在一起生活多年的配偶,好像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你媽媽把你託付給我,https://read•99csw•com我就得對你負責,對不對?」
它天天都掛在我們頭頂,不出一點問題,我們對它最熟悉,但是,也最陌生。鬼知道它離地球是不是一億五千萬公里,鬼知道它的體積到底是不是地球的130萬倍,鬼知道它內部的熱度是不是15,000,000℃……
「你來了?」
終於,屋檐下那個修鞋的老人收拾了攤子,推著小車慢吞吞冒雨走過來。
花梅子想借大姨的眼睛,看一看這個黑暗中的人,到底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
它一點點升了起來。
她反覆打量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咬著嘴唇說:「那你走吧,我看著你。」
「你眼睛看不見,千萬小心,不要走太遠。」
他說完,就走了。走出了幾步,他又轉過身來,緩緩地說:「幾十年前,我和你一樣,也在這裏等過一個女人,也是沒完沒了地下雨,她就沒有來,最後也沒有來。回家吧。」
「你有沒有用哭草治過你自己?」
「她在騙你。」
有幾次,她差點摔倒。她感到,那個男人一直在背後看著她。她的脊背上有他的眼睛。他是一個黑暗中的人。花梅子不知道他的來歷,不知道他的面貌,他就像是夜裡的一個夢中人。他是不安全的。除了花梅子失明前認識的人,其他人都是不安全的。
「阿東?」她獃獃地問。
「如果,當時你給他打個電話……」
墳墓?花梅子的心情一下就有點陰了。
「他是一個醫生。」
那個人似乎笑了笑。
「恨。這個恨已經不是和愛相對的那個恨了。」
花梅子愣了。
有人害怕黑夜裡醫院傳出嬰兒的啼哭,或半夜家裡的孩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哭鬧,怎麼都哄不好,越哭越厲害……
大姨嘆口氣,終於說:「花梅子啊,今天是個陰天,滿天都是烏雲,從早上太陽就沒有露臉!」
而花梅子生命里的水分,來自她的天性,是不羼雜防腐劑、沒有被冰鎮過、沒有離開過枝椏的那種鮮潤。
「哪個網友?」
她失戀了。
「一個月了。」
「她家很有錢,就是她許諾要給我買一個私家小島。」
靜默突然被花梅子驚叫聲撕破了!她猛地用雙手緊緊捂住雙眼———滿天的陽光一下刺穿了她那單薄而寒冷的生命!瞎男人似乎也被嚇了一跳。
雨滴已經打在窗子上了,「噼里啪啦」響。花梅子的心在雨水中蜷縮成一團,像路邊一隻無家可歸的小雞雛。天氣預報說,這場雨不知要下多少天。
「他臨死之前,告訴我一個偏方———每天早上太陽剛剛冒紅的時辰,用哭草的露水擦盲人的眼睛,擦七七四十九天,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復明。千萬不能間斷,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有人怕打雷。有人怕看見血,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花梅子的心一下就放下來。
「是啊。」
「我回到南方,把那裡的一切都做個了結,就來。」
「什麼原因?」
「而且,你去的那個地方,是一片草甸子,沒有一朵迎春花。還有,這個村子四周都是耕地,根本就沒有一條河流。」
每次,她躺在這個瞎男人的懷裡,接受他溫柔的擦拭,那一刻是幸福的。泥土芬芳。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頭髮和指甲生長的聲音。能聽見生命成長的聲音。能聽見花草生長的聲音。能聽見神靈的聲音。
「為什麼?」
他卻接著說:「我認識一個老中醫,他一百多歲死的。他對我說,這個村子四周有一種草,叫哭草。它之所以叫哭草,是因為它到了早上就自己生出露水,很奇怪……」
「今天是最後一天,你知道嗎?」他輕輕地問。
花梅子的心踏實了些。她也是古市人。其實,一個人想害你的話,別說同住在一個城市,就是鄰居,就是朋友,就是親戚,他也不會放過你。
終於,她病倒了,發高燒。
「對不起……」他低聲說。
「不知道你能不能堅持?」
他站起來,朝著花梅子的方向說了聲:「再見。」
「不用,我習慣了。」
「我的手術失敗之後,就來了。我找到你的單位,他們說你辭職了。我又找到你家的電話,自稱是你的同學,詢問你的下落,你家人告訴我,你來鄉下了……」
現在的女孩兒竟然大都不會哭了。她們是新時代的女孩兒。加速度的時代,超強度的競爭,使她們變得越來越堅硬。堅硬的東西水分肯定少,比如說灌木。這類女孩兒厚一些,干一些,韌一些,輕一些……天,這都是風乾的特徵啊。
花梅子聽見他好像放下了籃子、鏟子之類的工具。接著,他搬來了一塊石頭,放在了花梅子身下。
「大姨,什麼事都不絕對。」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這天早上,花梅子起了床,洗漱完畢,要出去了。
「沒有。那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跟你差不多吧。」
「那你怎麼能辨別出草藥來?」
花梅子盡量用平靜的聲調說:「我沒哭。」
「這附近有很多水溝,還有池塘,你小心一些。」

他不進村子

這是一個必然來臨的日子,儘管它對花梅子是殘酷的。這一天,花梅子表現得特別平靜,一如既往地來到村外的那個地方,輕輕躺在這個瞎男人的懷裡……
「西方之珠。」
或者說,愛情是由許多另外的東西組成,再附加兩顆愛心……
九-九-藏-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凄冷中,花梅子好像又看見了那個修鞋的老人,他推著小車站在花梅子面前,說:「孩子,別等了,回家吧,他不會來了。」
「那時候,我的眼睛還沒有失明。我很想看看你,哪怕是一眼。」
得知這個消息的晚上,花梅子一邊哭一邊在日記上寫道:就這樣結束了……相識這麼久,我竟然連你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而你總算還見過我的一張照片。假如,多年之後,我們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你會回頭看我一眼,那一刻,我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終於,她妥協了,給他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她在那封電子信上寫了1000個「你來」。她突然很擔心他。其實,她知道,他的身體挺棒,在大學時是校隊的足球守門員,可不知道為什麼,花梅子總擔心他突然死掉。那封電子信發出之後,她就天天到古市車站去等。那些天一直在下雨,冬天剛剛過去,那雨很冷,淅淅瀝瀝,凄凄惶惶。花梅子舉著一把黑色的傘,小心地庇護著她的一顆心,她想把這顆心交到他手裡的時候,必須是溫暖的,她不想再讓他捂熱它。
這句話讓敏感的花梅子的心顫了一下。她始終沒有看見這個男人的臉。她也始終沒有通過別人的眼睛聽過有關他的形象描述。而就在今天早晨,他暴露在大姨的眼前……她等待大姨往下說,突然感到有些恐懼。大姨突然說:「他也是一個盲人!」
「別說了,我什麼都明白。」花梅子乾澀地笑了一下。
「再呆會兒吧?」他還是這句話。
花梅子的心一下沉重起來。
「不是,絕對不是。」花梅子說。
「對,我很喜歡我的工作。」
花梅子怔忡了。
「他長的……什麼樣?」
「那就只有一個解釋———心理作用。」
「我一直都覺得采草藥很浪漫,天天跟花草打交道。」說到這裏,花梅子有點黯然神傷。
過了一會兒,她堅定地說:「阿東,即使你的眼睛永遠看不見,也沒有關係,我就是你的眼睛!今天,我們就回古市,從此在一起,永遠也不吵架了……啊?」
「你知道什麼了?」
花梅子一下傻住了。
「我會的。」
可是,這一天晚上,吃完飯,趁大姨夫出去了,大姨撫摩著花梅子的手,說:「花梅子,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有一個修鞋的老人,坐在街邊的屋檐下,用好奇的眼睛打量花梅子。空闊的街上沒有行人,只有花梅子在固執地等待著她那杳無音信的阿東,那個已經遠隔千山萬水、面目模糊的阿東。她在車站前的雨水中等了他兩天,她相信,他會來,他會來,他會來……
有人害怕一個人走進空蕩蕩的老劇院,害怕聽到那劇院里的一排排空椅子發出「吱吱呀呀」翻動的聲音。
「上網。」
「哎,你好。你還在這裏采草藥啊?」
大姨在被窩裡問她:「花梅子,你天天早晨出去幹什麼呀?」
「……大姨,這村子附近有一種植物,叫哭草,是嗎?」
「你是不是產生幻覺了?」
「不算遠。」
阿東又說:「那些日子,我天天都讓我妹妹去上網,看你來沒來。從最後那次打嘴仗之後,你再也沒有來……」
「怎麼了?」
「如果真出現奇迹,那麼我就獲得了一個偉大的發現。」
每個人對恐怖的反應都不一樣。
他想了想,說:「你先回去吧。」
「我不信!」
看來,他沒有欺騙她。
「視網膜脫離。」阿東顯得很平靜。停了停,他又補充說:「就像照相機失去了感光系統。」
他的手又慢慢動起來。
「可是,這會耽誤你的工作……」
「我?我叫李奧。你呢?」
「你想試試嗎?」他在黑暗中問她。
「不怕。」
「我摸到了你的眼淚。」
「我二十五歲。」
經過花梅子面前的時候,他停下來,說:「孩子,你是等一個男人嗎?」
「你的眼睛怎麼也……瞎了?」花梅子難過地問。
那些天,大家都說:天漏了。
花梅子愣了愣。
「你住在這個村子嗎?」
大姨嘆口氣,突然說:「花梅子,你知不知道———他是一個什麼人?」
花梅子繼續說:「那是一種草藥。前些天,我認識一個中醫研究員,他告訴我,如果天天早晨用這種植物的露水擦眼睛,擦一個療程,大約五十天左右,有可能治好我的眼睛。」

我就是阿東

有一個女孩叫花梅子。她的眼睛很大,留著一頭長發。那長發令人驚嘆———特直,特順,特黑,特亮,從沒有被現代髮廊的機器和藥水污染過、扭曲過。她是一個濕潤的女孩兒。像詩情迷漫的細雨,像不知道出處和去向的清淺的小溪,像一片綽約了景色的淡霧。像樹上掛得最高的蘋果,一句沒有經過打磨的話,或者一個沒有經過處理的眼神,就可能會讓她「刷」地紅透———這種變化連太陽都會激動。蘋果的汁液,可以比做她的脈脈多情。當你看到蘋果上欲滴的露水並且被打動時,我告訴你,濕潤的女孩兒最可愛之處就是———她會哭。經常會哭鼻子。她們哭的原由常常跟一輛轎車無關,而是跟轎車裡的一根長發有關;常常跟生命的短暫無關,而是跟昨夜丟失的一條狗有關。
「你……看見那個人了嗎?」
「你的眼睛是什麼時候……看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