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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父子成兄弟

多年父子成兄弟

作者:汪曾祺
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過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春天,不到清明,他領一群孩子到麥田裡放風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們那裡叫「百腳」),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結實而輕,這樣風箏可筆直地飛上去,沒有「肚兒」。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清明節前,小麥還沒有「起身」,是不怕踐踏的,而且越踏會越長得旺。孩子們在屋裡悶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跳躍,身心都極其暢快。他用鑽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狀的小塊,再一塊一塊逗攏,接縫處用膠水粘牢,做成小橋、小亭子、八角玲瓏水晶球。橋、亭、球是中空的,裏面養了金鈴子。從外面可以看到金鈴子在裏面自在爬行,振翅鳴叫。他會做各種燈。用淺綠透明的「魚鱗紙」扎了一隻紡織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紅染了色,上深下淺,通草做花瓣,九九藏書做了一個重瓣荷花燈,真是美極了。用小西瓜(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做「打瓜」或「篤瓜」)上開小口挖凈瓜瓤,在瓜皮上雕鏤出極細的花紋,做成西瓜燈。我們在這些燈里點了蠟燭,穿街過巷,鄰居的孩子都跟過來看,非常羡慕。
這是我父親的一句名言。
對兒子的幾次戀愛,我採取的態度是「聞而不問」。了解,但不干涉。我們相信他自己的選擇,他的決定。最後,他悄悄和一個小學時期女同學好上了,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已近七歲。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散文集《蒲橋集》、《晚飯花集》等。
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後治漢印。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蕭管笛,無一不通。他認為樂器中最難的其實是九_九_藏_書胡琴,看起來簡單,只有兩根弦,但是變化很多,兩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松香滴得很厚——現在拉胡琴的松香都只滴了薄薄的一層。他的胡琴音色剛亮。胡琴碼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認為買來的不中使。他養蟋蟀,養金鈴子。他養過花,他養的一盆素心蘭在我母親病故那年死了,從此他就不再養花。我母親死後,他親手給她做了幾箱子冥衣——我們那裡有燒冥衣的風俗。按照母親生前的喜好,選購了各種花素色紙作衣料,單夾皮錦,四時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麥穗、羊羔、灰鼠、狐肷。
我和兒子的關係也是不錯的。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張家口農村勞動,他那時還從幼兒園剛畢業,剛剛學會漢語拼音,用漢語拼音給我寫了第一封信。我也只好趕緊學會漢語拼音,好給他寫回信。「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被打成「黑幫」,送進「牛棚」。偶爾回家,孩子們對我還是很親熱。我的老伴告誡他們「你們要和爸爸『劃九*九*藏*書清界限』」,兒子反問母親:「那你怎麼還給他打酒?」只有一件事,兩代之間,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縣「插隊落戶」。按規定,春節可以回京探親,我們等著他回來。不料他同時帶回了一個同學。他這個同學的父親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軍將領。這個同學在北京已經沒有家,按照大隊的規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夥同學的秘密幫助下,我的兒子就偷偷地把他帶回來了。他連「臨時戶口」也不能上,是個「黑人」,我們留他在家住,等於「窩藏」了他。公安局隨時可以來查戶口,街道辦事處的大媽也可能舉報。當時人人自危,自顧不暇,兒子惹了這麼一個麻煩,使我們非常為難。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們的卧室,對他的冒失行為表示很不滿,我責備他:「怎麼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我的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我們當時立刻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我們這種怕擔干係的思想是庸俗的。我們對read.99csw.com兒子和同學之間的義氣缺乏理解,對他的感情不夠尊重。他的同學在我們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離去。
兒女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父親對我的學業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了了,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學不好,他也不責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餘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我對寫意花卉那時還不太會欣賞,只是畫一些鮮艷的大read.99csw.com桃子,或者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瀑布。我小時字寫得不錯,他倒是給我出過一點主意。在我寫過一陣「圭峰碑」和「多寶塔」以後,他建議我寫寫「張猛龍」。這建議是很好的,到現在我寫的字還有「張猛龍」的影響。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裡,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有幾個能唱戲的。學校開同樂會,他應我的邀請,到學校去伴奏。幾個同學都只是清唱。有一個姓費的同學借到一頂紗帽,一件藍官衣,扮起來唱「硃砂井」,但是沒有配角,沒有衙役,沒有犯人,只是一個趙廉,搖著馬鞭在台上走了兩圈,唱了一段「郡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場。父親那麼大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我十七歲初戀,暑假里,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係,他人或以為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