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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

記憶

作者:張勝友
每逢周六下午,我和弟弟便攜手沿著這伸入田疇的青石小路走去。我們的手都像蘆葦稈子那般細瘦,我們的腿也像蘆葦稈子那般細瘦,連我們的身子也都像蘆葦稈子那般細瘦。我們攜著細瘦的手,邁著細瘦的腿,晃游著細瘦的身子,蹣跚地漸次漸遠地走向村口,去迎候將歸尚未歸的父親。
爾後,一家人沿著那依傍著潺潺渠水伸入田疇的青石小路,抬著裝有弟弟屍身的小棺木走向村口……爾後,每逢周六下午,太陽銜入西山之際,只剩我一個人佇立在村口小路上迎read.99csw•com候將歸而未歸的父親……
在我的記憶中,故鄉老宅門前的那條清水潺潺的小渠,沿著青石鋪砌的長長的渠道,伸入田疇,漸遠漸去……是永遠難以忘懷的。
終於有一天,父親、母親都前腳踩後腳地回到了家中。積年累月米糠而野菜、野菜而樹葉、樹葉而草根,弟弟不堪饑饉,終於餓得連蘆葦稈似的細瘦的小手也抬不起,終於餓得連眼皮也睜不開,終於餓得小嘴嚶嚶地叫著:「吃、吃、吃……」終於活活餓死了……九九藏書教書的父親和築水庫的母親默默地取下廚房門扇板,用鋸、用斧、用鐵釘草草製作成一具小棺木,又默默地將弟弟放進小棺木里。
張勝友(1948~),福建永定人,作家。著有《世界大串連》(與人合作)、《沙漠風暴》、《十年潮》等作品,首屆「徐遲報告文學獎」獲獎者。
歲月流逝,世事蒼茫,物是人非。然而,我童年生活的這一段記憶,卻永遠像刀刻一般鐫在我的心頭……
這一夜,是我們家盛大的節日:四隻https://read.99csw.com小眼睛緊緊盯住父親用抖抖的雙手展開一層又一層的舊報紙,小心翼翼地將米一點一點的倒入一鍋清水中,直到倒得纖塵不剩;鍋里的水翻滾著,不斷冒出氣泡,稍後又倒入一筐我和弟弟從後山坡採摘來的野菜,用勺攪拌成嫩綠色的稀糊糊——我敢打賭,那種嫩綠絕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漂亮最誘人的顏色了。接下來,是父親喜滋滋地瞅著我們兄弟倆「匝吧匝吧」的狼吞虎咽,直至用舌尖舔凈碗邊兒碗底兒的一絲絲汁水——那是父親每日三餐一小撮一小撮硬從嘴裏扒九九藏書拉出來,每晚批改作業時一口杯一口杯地吞服白開水,才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呀!
其時,田疇不事禾稼,母親遠在三十裡外的大山溝溝里築水庫。記得是一個月黑風高夜,有人「咚咚」叩門,我和弟弟急忙披衣起身,趿著木屐去開門,啊,是母親回來了,懷裡還揣著一小米飯——那是母親苦戰大半夜挑土上壩換取來的,她一口也捨不得吃,便急如星火地趕回家來,為我們熬成一鍋野菜粥,自己又立即飢腸轆轆地趕回工地去了。然而,母親的「私逃」還是被「階級鬥爭覺悟」極高的民兵連長九-九-藏-書發覺了,結果被五花大綁押至水庫大壩上罰跪示眾,以敬效尤。從此,母親便很少再回家來。
父親在離家四十華裡外的一所鄉鎮中學執教。每當周六下午,太陽將沉而未沉之際,每當永遠穿著藍布中山裝的父親的身影出現在村口小路上的一剎那,望眼欲穿的我們兄弟倆多高興呀!我們晃游著蘆葦稈子般細瘦的身子磕磕絆絆地迎上前去,一把攥住父親瘦骨稜稜的手,父親則忙著解下掛在肩押上的土灰色舊帆布挎包,我們捧著挎包——裏面有父親用舊報紙嚴嚴實實包裹著的一小袋米,歡天喜地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