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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船

幽靈船

作者:周德東
黃鷂子說,申三江的腳脖子被水草纏住了。那是一株要命的水草。而申三江又死死抓住了萬曆的腳脖子。
對什麼都不好奇的周德東也慢慢坐起來,說:「劃過去看看。」
過了半天,申三江還沒有露出浮上來,水面上只是冒出一串串氣泡。他感覺不對勁了,終於一個猛子扎了下去。
他又大聲喊起來:「周德東!——蝴蝴!——周德東!——」
昨天申三江剛一來就見過了那個孩子,女孩,大約五歲左右。
於是,船繼續朝蘆葦盪深處劃去了。
風突然停了。
於是,他和瘦瘦的父親一起跳進水裡救人。他們竟然救上了兩個人,一個是申三江,一個是萬曆。
申三江張大了嘴巴。
那個男人開船,申三江和舅舅站在船頭觀望,「突突突突突」地開進了蘆葦盪。
那次,表哥完全是為了救他才跳下水的。當時,如果他不抓住表哥死死不放手,他也不會被嚇成這個樣子。不過,那一刻任何人的理智都支配不了自己,完全是本能的反應,何況他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萬曆一天到晚除了吃和睡,平時就一個人坐在屋頂上,望著那無邊無際的蘆葦盪,機械地做著各種手勢。沒有一個人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周德東一直四仰八叉地躺在船頭。
申三江沒有心情欣賞這些景緻,他心急如焚,雙眼一直在水面上遠遠近近地巡視。
「他們恐怕永遠也回不來了。」
「可能是一截樹枝吧。」申三江說。
是呆傻的表哥萬曆。
順風之後,他的速度變得非常快。
申三江醉醺醺地說:「沒事兒,那雲彩飄過來還早呢。」
申三江和萬曆是表兄弟。
申三江的父親姓申,母親姓萬。他倆同歲,不過,萬曆比申三江大三個月。
舅舅打量著申三江蒼白的臉,警覺地問:「那兩個呢?」
四周,蘆葦盪縱橫交錯,一望無際。天地間一片寧靜,偶爾有一隻大雁從蘆葦盪深處「嘩啦啦」飛起來,衝上藍瑩瑩的天空。蝴蝴就興奮地大叫:「鳥!那邊有鳥!」
起風之後,他看到申三江的船好像接近了一條船,可是,等他們靠近之後,卻發現兩條船上沒有一個人。
看到萬曆醒了,申三江的母親哭得更加厲害。
萬曆木木地望著黑暗的遠方,似乎沒聽見,一雙乾枯的手依然在一下下比畫著,那樣子十分瘮人。遠方是蘆葦盪。
是瘦瘦的母親,她在十字路口給瘦瘦叫魂兒。
靈魂出竅,那不是死了嗎?申三江越想越恐怖!這十多年來,表哥一直是行屍走肉!……
村道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好像在呼喊什麼。
申三江說:「剛出來怎麼能回去呢?有我在,你們就放心吧。」
他一直在回想黑暗中表哥那雙不停翻動的手。
第八個字是「wǒ」。
他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不像申三江和蝴蝴那麼細膩。這迷人的風光似乎並不怎麼吸引他,也許,他只想著怎樣逮一隻珍禽吃掉。
申三江的全身都好像被掏空了一樣,他隱約感覺到,這個地方正是他和表哥當年落水的地方。他咬了咬牙,朝幽靈船靠近過去。
他絕望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那條船又突兀地在背後的水面上冒出來,依然搖搖晃晃地漂著,可是他妻子已經不見了……
細心的蝴蝴問申三江:「一會兒,我們還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嗎?」
他剛剛朝上游去,一隻腳脖子已經被申三江抓住了。那絕不是一隻人的手,而是一把冰冷的鐵鉗!萬曆用盡全身力氣奮力朝上游,卻根本掙不脫那隻手。
一個恐怖的靈感突然在他大腦中迸發出來,這個靈感令他不寒而慄——表哥的魂兒嚇丟了,離開了表哥的軀體,留在了那水草搖曳的水底!太陽沉浮,水明水暗,一年又一年,他孤獨,冷清,痛苦,希望有人來說說話。可是,周圍永遠是無窮無盡的水……
萬曆在黑暗中木木地盯著他,緩緩伸出手來,又開始打手語了。船艙里太暗了,申三江怎麼都看不清他用手語在說什麼。
這片沼澤濕地,大約有一百平方公里,由於太偏遠,還沒有得到很好的開發和利用。這裏人煙稀少,有很多珍奇動物在此繁衍生息。
他端坐在牆根下,背靠著牆,朝著黑暗的遠方做著古怪的手勢。聽舅舅說,萬曆自從呆傻之後,總是深更半夜跑出來,在黑夜中一個九-九-藏-書人比比畫畫。
第三遍的時候,申三江終於辨認出,第四個字是「魂兒」!——你把我的魂兒還給我!
「你!……」申三江驚恐地說出了一個字。
他喝多了。實際上,大家說的不是轉不轉向的問題,而是風大浪急,容易翻船。
很快就颳起了大風,兩隻黃爪隼在大風中飛翔,船被大風吹得左搖右晃。萬曆奮力地撐蒿,聽見「撲通」一聲,回頭一看,申三江不知怎麼掉進了水裡。平時,申三江貪玩,經常到池塘里玩水,他的水性很好。而萬曆專註于功課,水性遠遠不如他。
最初的時候,並沒有任何不祥的跡像。
水面變得很平靜,那一道道的蘆葦盪在黑夜裡靜靜豎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無聲無息地窺視著他。天水之間,一片死寂,只有他搖櫓的聲音:「嘩,嘩,嘩……」
在申三江家搬走的那年秋天,這兩個表兄弟一起划船去摸鳥蛋,摸了一大堆。正巧同村村民黃鷂子在附近割蘆葦,他對兩個孩子大聲喊道:「要下雨啦,你們趕快回家吧!」
船又朝前開了很遠。舅舅指了指那個駕船的男人,小聲說:「他家瘦瘦前天受了驚嚇,天天夜裡哭鬧,昨晚上他一夜沒睡……」
蝴蝴已經打開了那個紙條,她直直地盯著那上面的字,神色變得很不正常。
第二個字是「bǎ」。
舅舅嘆口氣,講起來。
遠處,突然出現一點微小的火光,在漆黑的水面漂浮。不知道是誰放的燈。
申三江心裏越來越焦躁。他帶兩個同事回老家玩,回去卻成了一個人,他不知道這該怎麼向領導交代,怎麼向他們的父母交代。那是兩個大活人啊,怎麼說消失就消失了呢……
申三江辨認出來了,表哥的手語的第一個字是「nǐ」!
那個母親的叫魂聲斷斷續續地傳來:「瘦瘦,你回來吧……你跟媽媽回家吧……」
「我得找到他們。」申三江說。
他漸漸靠近了那些鬼祟的燈火。
他記得到了端午節,村裡人都在河裡放燈——紙船,上面放一截蠟燭,點著,放進水裡,讓它順水漂流……
周德東把那張紙條遞給了他。
舅舅說:「他最愛吃西紅柿炒雞蛋。我想,在我死之前,會留給他一點錢,分成兩堆,告訴他,這堆買西紅柿,那堆買雞蛋……」
第四個字是「de」。

他的四肢奮力抓撓,想浮出水面。可是,有一隻鐵鉗一樣的大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脖子,不可抗拒地將他拖向水底……
打火機突然滅了,萬曆的臉又隱藏在昏暗的夜色中,只見他兩隻眼睛在亮熒熒地閃爍,兩隻手繼續一下下地比畫著。
丈夫划自家的船在前,妻子划那條船在後。走著走著起風了,丈夫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那條船不見了!
申三江一邊搖櫓一邊笑著說:「這裏野生的鳥類太多了,我隨口就能說出幾十種。」
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舅舅就把申三江叫醒了。這時候,鄰家男人已經把機動船發動著了。
現在,三個人已經看不到曠野上的村落了,大地上那金黃的麥子,青綠的苞米,還有那一道道防沙的楊樹林,都在他們的視野里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的碧水和神秘的蘆葦盪。
申三江落水之後,一下就沉了底。他奮力往上游,猛然發現有什麼東西緊緊抓住了他的一隻腳脖子,那一瞬間,巨大的驚恐像電一樣迅猛地貫穿了他的全身,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四肢本能地亂抓亂撓起來……
申三江脊梁骨發冷,趕緊回身,卻看見了那雙亮閃閃的眼睛。
是萬曆。
四周的水透著一種陰森鬼氣。而那黑壓壓的蘆葦就好像莫名其妙的毛髮。
夜深了。
三個人的興緻一點點回升了,申三江停下船,開始撒網打魚。周德東和蝴蝴坐在一旁,好奇地看。
第六個字是「huán」。
那條黑狗圍著萬曆轉來轉去,盯著申三江,狂叫不已。
他數了數,共四盞。
大約十幾分鐘之後,申三江也悠悠醒轉。他艱難地轉了轉頭,微弱地叫了一聲:「媽……」
他直挺挺地坐在大門外,兩隻手依然在比畫。那是他們表兄弟小時候定下的手語暗號,一直使用了好幾年,兩個人都太熟練了,不同的手形代表不同的拼音字母,拼出一個https://read.99csw.com字之後,五指捏攏為間隔。小時候,他們不僅是在學校考試時使用這種暗號,在家裡大人跟前,商量幹什麼大人不准許的事,同樣使用。
接著,舅舅察覺到水下似乎有聲音,還有氣泡冒上來,無疑有人落水了。
前不久,村裡有個小夥子聲稱,他打魚晚歸,在水面上又見到了那條「幽靈船」,船篷依然擋著帘子,他知道那個船艙內像這片坑塘一樣深不可測,不敢靠近它,急忙逃開了……
申三江說:「我閉著眼睛都不會轉向。」
不過,那水差不多就是兩個人那麼深,萬曆使勁一竄,腦袋就露出了水面,他暈頭轉向地看見那條船已經被風刮遠了。他大喊一聲:「救命!」接著就被水下那隻手拽了下去……
申三江無意中把手伸進口袋裡,抖了一下。

肆 蒸發

他風忙火急地回到村裡,叫來了村裡人,十幾條船在一望無際的蘆葦盪里搜尋,結果一無所獲。
他發誓要把兩個同伴找回來。
申三江本能地跳到了萬曆的身後,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萬曆搖晃了一下,馬上端正了坐姿,繼續比畫。
是那條幽靈船,它出現了!
他擔心外甥再出什麼事。
他曾經是一個極其聰明伶俐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一年落水受了刺|激,成了傻子,他一定能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偏僻的鄉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做大事。
他的腦海里假想著他登上幽靈船之後將看到什麼。
裏面漆黑。
划著划著,風果然越來越大了,船開始劇烈地搖晃。不過,他們正好順風,風推著船前進,省了不少力。
機動船立即掉了頭,朝回開了。
申三江試探著說了一句:「表哥,你還不睡?」
蝴蝴突然說:「我們快點回去吧,我覺得這片蘆葦盪里有一股冤魂之氣!」
更不見周德東和蝴蝴的影子。
也許,他掀開那個帘子,會看到周德東、蝴蝴、盜獵者還有那個妻子,他們四個人正圍著什麼東西好奇地看。船艙里點著一根蠟燭,昏暗的燭火在一閃一閃地跳動。申三江的出現,他們並沒有太在意,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低頭朝下看。申三江小心地走過去,也探頭朝下看了一下,大吃一驚——原來船是無底的!下面就是黑糊糊的水!
他忽然想到了被幽靈船吞噬的周德東、蝴蝴、盜獵者和那個妻子……也是四個。
院子里的狗「嗷」的一聲衝出來。
大家接連尋找了好多天,一直不見那條船,那個妻子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起初,看到申三江跌進了水裡,萬曆並不怎麼在意。他心裏清楚,申三江在水裡的能耐像魚一樣。
他馬上朝外划。這地方水淺,下面是沼澤淤泥,船很容易擱淺。
周德東把紙條拿過來看了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
申三江不解地問:「到底怎麼了?」
申三江就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舅舅聽了,蹲在大門口的台階上開始抽旱煙,一言不發。
這時候起風了,那些漂在水上的燈火離他越來越遠,無論他怎麼追都追不上。風越刮越大,掀起大浪,船也劇烈搖晃起來。那些燈火在大風中消失了,可能是被大風刮滅了,或者被水淹滅了。
可是,現在並不是端午節,怎麼有人放燈?
周德東說:「如果真是一個女孩,歸我。」
最早出現的一個不祥之兆是個漂流瓶。

這句話是——你把我的什麼還給我!申三江的心猛地縮在了一起。
他在黑暗的夜色中,看見一雙亮閃閃的眼睛。
「怎麼辦啊?」申三江毫無主見地問。
當時,萬曆和申三江都處於昏厥狀態。家裡人聞訊后,立即衝到了現場。
申三江有點被嚇傻了,想了半天,他決定馬上返回舅舅家。
申三江的大腦一片空白,十三年前那驚恐的一幕又重現了。

貳 漂流瓶

早晨,他們在申三江的舅舅家吃的飯,野鴨燉蘿蔔。當時,蝴蝴只顧看窗外的農家小院了,沒吃多少。那是個很大的院子,種著向日葵,蔬菜,果樹,還有一口水井,一條四眼狗。那個萬曆坐在地窖上,望著遠處的坑塘和蘆葦https://read•99csw.com,依然打著奇怪的手勢。
接著,他就看見了黑暗中出現了一個黑影,它靜靜漂泊在遠處的水面上。
申三江幾乎魂飛膽散。

在確定它真的沒有主人之後,夫妻倆決定把它弄回家。
從那以後,萬曆就像丟了魂兒,不認識任何人,不記得任何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成了一個會動的植物人。
蝴蝴坐在船的正中間,嚇得雙手緊緊抓住船幫,不停地叫著。
申三江說:「我說過,我閉著眼睛都不會轉向。」
周德東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他輟學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舅舅家大門口,剛要進去,突然站住了。
大風把他吹得搖搖晃晃。他在船艙的帘子前站了一會兒,橫下一條心,猛地把它掀開了。
他豎兒聽了聽,又使勁看了看——裏面好像什麼都沒有。
申三江說:「最好留著電話號碼。」
申三江終於顫抖著說:「表哥,你到底要說什麼,直接說出來不行嗎?」
三個人打算在蘆葦盪里漂泊一整天,好好享受一下這天這水。
他母親撲上去,叫了一聲:「兒子!」就泣不成聲了。他只有這一個兒子。
天色越來越暗。
窗外很寧靜,風吹果樹「啪啦啦」響。
申三江忽然覺得表哥很可憐。
申三江沒有死。
小女孩一下就摘下墨鏡扔了出去,號啕大哭。她被嚇著了。
他看了看,皺起了眉頭,好半天回不過神來。終於,他低聲說:「也許是哪個小孩惡作劇……」
周德東說:「在這裏,你是東,我是客。再說,你有……」說到這裏,他壞壞地看了看蝴蝴。
那天晚上,天上有很大的月亮,星光明明暗暗,水面上亮晃晃地鋪著一層銀箔。那條恐怖的無主船又在蘆葦盪里出現了。
「漂流瓶!」蝴蝴喊道。
舅舅家的船就泊在水邊,申三江划著它,在黑暗的坑塘中前行,一點點深入了蘆葦盪。
他沉到水底,睜眼尋找申三江。水裡泛起了泥沙,十分混濁。他隱約看見了一張恐怖的臉:申三江兩隻充血的眼睛朝外鼓著,嘴死死地閉著,臉憋成了茄紫色,雙手像惡鬼一樣朝他抓撓著,好像要吃了他。
萬曆的手語一下就變慢了,終於停下來,然後轉過身,掀開那個帘子,慢慢走出去,那帘子又擋上了。

叄 水草

申三江知道舅舅的意思,他萬念俱灰地說:「回吧。」
蝴蝴眼尖,她第一個看到了它,大聲喊:「三江,你看那是什麼?」
周德東和蝴蝴不見了!
第五個字的手勢太快了,申三江沒有看清楚。
他大驚失色,在附近水面上尋找了很長時間,終於沒見到那條船的影子。他的嗓子都喊啞了,依然不見妻子的迴音。
這條恐怖的「幽靈船」在這一帶的蘆葦盪中神出鬼沒,孤獨地漂泊很多年了!
蝴蝴看了看周德東。周德東又躺在了船頭,閉著眼睛說:「我這個人隨波逐流,你們想怎樣就怎樣。」
「你怎麼到這裏來了!」他父親緊緊握著萬曆的手,又有些氣憤地說。
兩個外地人像那對夫妻一樣想佔有它,於是其中一個人跨了上去。走著走著,那條船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失蹤……
漆黑的水面上沒有一點回應。他感到凶多吉少了。

申三江追出船艙,發現萬曆已經不見了。他望著黑暗的水面,呆住了。就在這時候,他感到腳下的船猛地傾斜了,然後他「撲通」一聲栽進了水裡。
周德東就說:「要不,咱就回去吧,明天再出來。」
聽到這裏,申三江的眼睛濕了,說:「舅舅,你放心吧,以後我們會照顧他的。」
他剛剛走出大門,就看見村頭有個人影兒,她在一聲聲地叫著:「瘦瘦,你回來吧……瘦瘦,你跟媽媽回家吧……」那聲音在漆黑的夜裡顯得孤獨、凄涼、駭人。
申三江在表哥跟前蹲下來,打著了打火機,微弱的火苗照亮了萬曆那張蒼白的臉和兩隻蒼白的手。那雙手在迅速變化著,顯得十分靈敏。申三江緊緊盯住這雙手,大腦在追憶著兩個人小時的手語含義。
最後,申三江只好朝回劃了。
他們靠近了它。
這是一條老船,很read.99csw•com普通,當年,申三江和表哥落水那一次駕的船,和這條船十分相似。
划著划著,突然看見水面上出現了一條船,它好像有一個拱形的艙,擋著輕飄飄的帘子,孤獨地在水面上漂浮著。
他被舅舅救了。他離開家之後,舅舅發現他一個人划船進了蘆葦盪,立即叫起了瘦瘦她爸,兩個人劃一條船跟著他。
不見那條鬼船的影子,不知它潛進了水的深處,還是藏進了密麻麻的蘆葦盪中。
申三江沒有睡。
「那我就放心了。」蝴蝴說。
我掉進水裡了!陪陪我!——1993年9月9日
他膽戰心驚地把船靠近它,喊了幾聲,船上根本沒有人。
這種巧合讓他打了個冷戰。
又過了幾年,有兩個外地人划著船深入這片蘆葦盪,打算獵捕天鵝。
坑塘遍布,河汊縱橫。四周的蘆葦越來越多,高大的蘆葦陰森森的,密不透風,它們像波浪一樣起伏著。

壹 度假

申三江的舅舅很快跑了出來,把狗趕開了。他看了萬曆一眼,喝道:「你怎麼跑出來了?快回去睡覺!」
那燈光弱弱的,閃閃爍爍,飄飄擺擺,在漆黑的夜幕里顯得極其恐怖,像鬼火。
黃鷂子是他們的貴人,他把兩個小孩救了。
太陽一點點升高了,水面上鋪著細碎的金光,濕漉漉的空氣無比新鮮。有兩隻白鷺在水中的一塊陸地上交頸而歌。
突然,他看見那條莫名其妙的船像噩夢一般出現了!它靜靜地漂泊在不遠處的水面上,船艙上的帘子依然擋著。
「你怎麼知道?」
在這個村子里,申三江還有一些老親戚,他毫不費力地在舅舅家借到了一條船。他舅舅家有一個痴獃兒子,叫萬曆,他呆呆傻傻地望著這陌生的三個人,眼珠像兩隻毫無表情的玻璃球。
看來,那個漂流瓶,這條恐怖的「幽靈船」,都跟他有關!也許,他一直口含蘆葦藏在船下的水中……
申三江回到村裡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村裡都已經睡了,一片漆黑。
小時候,萬曆聰慧過人,在學校每次考試都在前三名之列,深受老師喜歡。那時候,申三江和他同班,成績很差,每次父母給他帶了好吃的,他就賄賂表哥一半,為了考試時得到一點「照顧」。但是,他們的座位離得比較遠,無法抄襲。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兩個人就設計了一套手語,雙方演示無數遍,終於達到了滾瓜爛熟的程度——只要萬曆伸手一比畫,申三江就知道他說的是第幾道題,答案是什麼。
申三江加快了搖槳速度,終於接近了它。他沒有冒失地跨上去,而是一邊跟著它一邊嚴密地審視它。
申三江在蘆葦盪中越走越深。他有了一種預感,今夜,他可能回不去了。萬曆的魂兒是一縷陰影,在水底暗暗地遊動,緊緊追隨著他……
他知道,白天肯定看不到它,它只有在黑夜出現。他非要跨上去,看看那個船艙里到底有什麼。他非要親身試一試,那條恐怖的無主船到底能把他弄到什麼古怪的世界里。
第三個字是「wǒ」。
萬曆木獃獃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四周的人,好像無比陌生。
晴空萬里,煙波浩淼,三個人划著船在水面上緩緩前行,不停地說著笑話。
他的脊梁骨感覺到了一陣冷風,他敏感地回頭看了一眼,竟然有個人出現在了他的身後!那張臉無比蒼白!
聽說,有一天她拿著父親的墨鏡玩,偶爾戴在眼睛上,她影影綽綽看到了一張巨大的臉,近近地貼在她眼前,一雙比牛還大的眼睛,四周是粗壯的毛……那其實是她自己的眼睛,正巧光線合適,角度合適,從鏡片上反映出來。
萬曆首先蘇醒過來。
舅舅探詢地看了看申三江,申三江說:「再看看。」
他沒指望兒子回答,因為兒子多少年來從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想到,這一次,他卻說話了:「我和表弟來摸鳥蛋……」
很快,申三江就打上來幾條歡蹦亂跳的鯽魚,還有一隻青殼白肚的大青蟹。
再看申三江,他兩眼茫然,如同一個傻子。
三個人正在野餐,烏雲從西北方向露頭了,黑壓壓的,好像一群巨大的怪物,從天水之際靜謐地爬上來。
蘆葦已經長得比人還高,遠遠望去,它們呈青綠色,上面是毛茸茸的蘆花,一片潔白。風吹過,它們九九藏書像波浪一樣起伏。蘆葦盪切割出大大小小的河道,簡直像迷宮一樣。水很清,淺的地方可以看見水下污泥中的篦齒菜和狐尾藻。有的地方生著茂盛的香蒲。
申三江感到周圍的環境越來越陌生了,他的船鑽進了蘆葦盪中間的一個狹窄的河汊,這時候他意識到自己迷路了。
他們被撈上來之後,都昏厥了。經過簡易搶救,他們像兒時那次落水一樣,一先一后蘇醒過來。
現在,申三江在電視台工作,搞剪輯。在單位里,他和蝴蝴、周周德東關係最好,經常在他們面前誇耀自己的故鄉。每一次誇耀,都是他追憶的過程,臉上充滿了思戀。終於,在2005年夏末秋初,蝴蝴和周周德東請了假,離開鋼筋水泥的城市,跟申三江一起到老家來玩了。
申三江停止了搖櫓,伸手一撈,把它撈出來。蝴蝴把它拿過來,打開密封的瓶塞兒,夾出一張紙條,高興地說:「一定是哪個女孩的求偶信!我先看看!」
天已經黑下來,無邊無際的黑暗漸漸吞沒了申三江的心。他像一隻無頭蒼蠅,在密集的蘆葦盪里亂撞,終於把船劃到了開闊的水面上。
那個駕船的男人眼睛紅紅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似乎沒睡好。他問:「還找嗎?」
萬曆的視線越過申三江的肩,木獃獃地望著遠方,望著黑夜深處。
申三江的舅母已經去世,只剩下舅舅和萬曆這個傻子一起生活。萬曆好像很害怕父親,他馬上起身回屋了。
舅舅想了想,說:「即使他們還活著,現在黑燈瞎火,我們也不可能找得到。一會兒天就亮了,我借一艘機動船再找吧。」
申三江想起了周德東和蝴蝴,頓時生出滿腔的仇恨,他把船靠上去,用纜繩固定在一起,一步就跨了上去。
接著,萬曆的手語又從頭開始了,還是這句話。十三年來,他反來複去一直在說著這句話!
船終於接近了那個東西。
這次申三江回來,舅舅說起萬曆,流下了老淚。舅舅年紀大了,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年了,他惟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呆傻兒子……
「怎麼回事?」
他摸到了那張紙條,漂流瓶里的那張紙條。有個秘密他沒有告訴周德東和蝴蝴:那紙條上的日期——1993年9月9日,正是他那一年落水的日子。
申三江一邊搖櫓一邊嘿嘿嘿地笑。
申三江是個挺仗義的人,什麼事都喜歡大包大攬。
「他們……不見了!」
第七個字是「ɡěi」。
不久,有一天夜裡,村裡又有人看到那條幽靈船在黑糊糊的水面上出現了,它只有一個拱形的船艙,擋著帘子。
十多年前,村裡有一對夫妻,到蘆葦盪里捕魚。那天他們收穫很大,天黑之後才收網回家。
過了午夜之後,申三江坐起來,走出了屋。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划船再去蘆葦盪,尋找那條「幽靈船」。
他們就朝回劃了。
他的膽子大了些,朝前試探著踩了踩,沒問題,於是他就鑽了進去。
風更大了,那條幽靈船順風朝遠處漂移,越來越模糊。
申三江朝遠處望去,水面上有一個黑點,靜靜地漂浮著。
他很冷。他加快搖櫓速度,想增加點身體的熱量。
這時大約是下午三四點鐘,陽光靜靜地照在水面上,泛著粼粼的光亮。
他嚇蒙了。這時候,他已經吞了幾口水,全身的肌肉都縮緊了,大腦里只剩下一縷意識,趕快浮出水面換氣喊人。
三個人把船搖至附近的一塊水中小洲,折些枯柴,把魚烤了,一邊吃一邊喝酒。
這個水鄉澤國是申三江的老家。不過,讀小學的時候,他就隨父母遷進了城市,算起來,他已經十三年沒有回到過這裏了。
蝴蝴朝遠處望了望,說:「天好像要陰了。」
機動船在蘆葦盪里巡弋了一個上午,遇到了幾條打魚的小船,跟船家打聽,都說沒看見他們。
蝴蝴似乎有點害怕,上了船之後,她堅持要回去。
半個月之後,申三江家就搬走了。萬曆的父母帶萬曆到城裡治了幾次病,都不見好轉。
船艙的帘子還在擋著,裏面沒有一點聲息。只有風聲。
申三江望著碧綠的水,一邊搖櫓一邊講述他的童年,怎麼摸鳥蛋,怎麼用月牙鐮刀割蘆葦,怎麼捉泥鰍……
申三江說:「為什麼?」
這個巧合讓人毛骨悚然。
村裡人都把它稱為「幽靈船」。
萬曆的雙手越動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