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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小札

惜春小札

作者:李國文
春天,平平常常地來,自然而然地去,沒有喧嘩,沒有鑼鼓,甚至最早在枝頭綻開的桃花、杏花,還有更早一點的梅花、迎春,總是在不經意間,給人們帶來驚喜。哦!春天最早的花!
因為,青春只有一次,一去便不復返。
這種「神來之力」,這種「能量」,就是人類的春天效應。
然而,一生中的這個春天,似乎比北方真正的春天還要短促得多。
「五九六九,沿河插柳」,這是地氣已經轉暖的南方寫照。
等到頭髮花白,「蠟燭成灰」,一切都成了「昨夜星辰昨夜風」,那時,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人的一生,何嘗不如此呢?也有其春華秋實的生命過程。那麼青春年少的日子,也就是最美好的春天了。
雖然李商隱告誡過:「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但春天,是喚醒心靈的季節,是情感萌發的季節,也是思緒涌動的季節,更是人的生命力勃興旺盛的季節。
所以,辛棄疾對春天說:「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九-九-藏-書無歸路」,想方設法要留住春天,千萬不要讓她平白地度過,否則,蘇東坡的遺憾,「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從身旁消逝,該是多麼懊悔的事啊!
人們的眼睛閃著亮光,然而,「枝頭春意少」,這時連一片葉也沒有,空氣還十分的冷冽。直到「小徑紅稀,芳郊綠遍」,已是「風送落紅才身過,春風更比路人忙」的暮春天氣了。
而在北方,「七九河開,八九雁來」,河裡的冰,才剛剛解凍。有幾年,我時常要經過什剎海后海之間,那座小得不能再小的銀錠橋,這座橋所以出了名,就是因為汪精衛刺殺攝政王,在橋上扔過兩枚炸彈。石橋橋洞的背陰處,冬天的積冰,很厚很厚,冰上殘留著骯髒不堪的冬雪。等到它完全融化的日子,春天也差不多過去大半了。
把握春天。
人的生物鍾,如果能夠耳聞的話,可以相信,在這個季節里,響動的準是黃鐘大呂之音、振聾發聵之聲。甚至血九九藏書管里跳動著的激流,也會蘊含著前所未有的力量。此時此刻,若去愛,一定是熾熱生死的愛,若是去恨,一定是切齒刻骨的恨,若是去追求,若是去冒險,若是去干一番事業,若是豁出命去拼搏,你會從你的身體里,獲得超負荷的「爆破力」。
看來,北方的春天,就像朱自清那篇《蹤跡》里寫的那樣,她「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
春天裡有未褪盡的冬天,這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切莫虛擲時光,切莫浪費春天。
人們管這種天氣現象叫做「倒春寒」。於是,本來不典型,不明顯的春天,又被冷風苦雨的肅殺景象籠罩。後來,我就不再到銀錠橋去了,當然,並不是因為橋底下那些不化的冰。
捉住春天。
冰總是要化的,不過,北方的春天,太短促,這也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李國文(1930~),原籍江蘇鹽城,生於上海,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花園街五號》,短篇小說集《第一杯苦酒》、《危樓紀事》、《沒意思的故事》等。九九藏書
北京的頤和園裡,有一座知春亭,是乾隆題的匾額,這位皇帝挺愛寫詩,寫了上萬首,挺愛題詞,到處可見他的字。但知春亭的「知春」二字是否如此呢?好像也未必。通常,都是到了「桃花吹盡,佳人何在,門掩殘紅」的那一會,才在昆明湖的綠水上,垂下幾許可憐巴巴的柳枝,令北京人興奮雀躍不已,大呼春天來了,其實,「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然而,在北方,嚴格意義的一年四季,春天,是最不明顯的,或許也可以說是並不存在的。
而且,青春,不會久駐,使你的青春放出光華,享受青春的美,那才是生命最大的歡樂。
人,有各式各樣的活法,這是每個人的選擇。平庸灰色,是一生;碌碌無為,是一生;愛不敢愛,恨不敢恨,也是一生;永遠羡慕別人有,永遠笑話別人無,永遠滿足現狀,又永遠做更好日子的夢,可又永遠想不勞而獲的小市民吃不飽,也餓不read•99csw.com死的日子,當然也是一生。自然,奮鬥,是一生;努力,是一生;為了一個目標,孜孜不息地追尋,是一生;熱愛生活,熱愛自己,淚流過,汗淌過,摔倒過,白忙活過,總之,活得既有快樂,也有痛苦,既有滿足,也有遺憾,那當然也是一生。無論怎樣的一生,你千萬要珍惜你生命中屬於春天的那一瞬即逝的歲月。
春天總是很短促的,你抓住了,便是屬於你的春天;你把握不住,從指縫間漏掉了,那也只好嘆一聲「春去也」、「遺蹤何在」了。
所以,等你意識到春天的時候,她早就來臨了,「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等你發現她離去,已經是「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杏子樹頭,綠柳成陰了。
因此——
典型的春天,應該在長江以南度過。沒有陰霾的天氣、泥濘的道路、蒼綠的苔痕、淅瀝的雨聲,能叫春天嗎?沒有隨後的雲淡風輕、煦陽照人、鶯歌燕舞、花團錦簇,能叫春天嗎?只有在雨絲風片、春色迷人的江南,在秧九九藏書田返青、菜花黃遍的水鄉,在牧童短笛、漁歌唱晚的情景之中,那才是杜牧膾炙人口的《清明》詩中的纏綿的春天、撩人的春天、困慵的春天和「一年之計在於春」的春天。
春天是不知不覺來的,她走的時候,也是悄莫聲兒地在不知不覺中離去。既不像秋天落下那麼多的黃葉,「無邊落木蕭蕭下」,造下滿天聲勢;也不像冬天,一陣爛雪,一陣凍雨,「乍暖還寒時刻,最難將息」,讓你久久不能忘懷那份瑟縮,那份冷酷。
承德的避暑山庄里,有一幢煙雨樓。聽說,在「文革」期間,有一位當時獨一無二的作家,得以在這座樓里寫小說,那當然是很了不起的了。不過名為煙雨樓,但至少在春天裡,是沒有煙雨的。那金碧輝煌的匾額上,我記不得那是不是乾隆的御筆了?但「煙雨」二字,也只是一廂情願罷了。在高寒地帶,只有塞外的乾燥風和蒙古吹過來的沙塵,決不會有那「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的煙雨蔥蘢的風景。
然後,充分地享受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