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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的草甸子

恐怖的草甸子

作者:周德東
半年多,他親手剁了幾十條狼崽。
張彩雲的丈夫叫穆萬江,是個很老實的農民,平時很少說話,沒一點火氣。在家裡,張彩雲是支柱。
我一直想著那飢餓的狼群,想著那隻剩下毛髮的張彩雲,想著那一條條被剁碎的狼崽……
這句話讓我打了個冷戰。
我的心頭又一寒。
張彩雲開著開著,突然感到頭皮發麻。她舉目看看,前面荒草連天,天上有幾朵定定的雲,靜靜地懸挂著。
他叫了三聲,穆萬江好像才聽見,他慌張地點點頭,然後,抱著媳婦的頭髮下了車……
穆萬江把一條條狼崽分解之後,再把那些屍塊組裝在一起,很完整地擺在狼窩旁,然後帶著細狗離開。
「那是誰殺了她?她的屍體呢?」我簡直受不了表姐夫那詭異的語調了,我只想快一點知道結果。
它們這些特徵跟人截然不同,偏偏有一個器官跟人一模一樣——那是眼睛。
20號有個婦女叫張彩雲,開55型拖拉機。
張彩雲知道自己要完蛋了,她已經接近崩潰。
她家的房子更怪,它不是正房,也不是廂房,而是一個土坯的圓形的房子,像糧囤。如果說看不見廂房的五官,那麼這個圓形的房子就沒有五官。
孤樹一般都很老,不管什麼東西越老越有說道。而且,孤樹都繁茂,頭髮亂蓬蓬的。孤樹把自己遮蔽得嚴嚴實實……
那些堅硬的狼腦袋撲過來,一張張狼嘴咬住她的脖子,咬住她的肩膀,咬住她的臉……
別說一群狼,就是一條狼,她最後剩下的也只會是一堆毛髮。
我姐抓著我的手,跌跌撞撞在草甸子上奔走,我們的心裏無比驚恐。
最先碎的是前面的玻璃,一隻狼爪子伸進來,張彩雲閉上眼睛猛地用蒙古刀切下去!也許是因為那刀太快了,也許是因為她用力太猛了,那隻狼爪子竟然齊嶄嶄地被切下來。那條狼慘叫一聲,一下就把那斷了爪子的前肢抽回去了。但是,它並沒有滾到車下去。它的眼睛驀地射出兇殘的光,死死盯著張彩雲的眼睛,把那一隻沒有爪子的前肢縮回胸前,嚎叫著,更加猛烈地撞玻璃。血染紅了它前胸雜亂的毛。
不過,穆萬江經常可以找到狼窩。他堅決不讓細狗吃狼崽。開始的時候,有的細狗朝狼崽撲,當場被他開槍放倒,別的狗就不再敢了。
張彩雲已經不會動了。
那些狼的表情不再像剛才那樣心不在焉,而是變得急切、兇狠、瘋狂。玻璃碎了,它們已經聞到了張彩雲散發的人肉味。
她生前,我沒有見過她。我去我奶家的時候,她已經死半年了。狼吃人的描寫是我的想像——真實情況應該比我的想像還要慘烈。
這時,她猛地想起車上的工具箱里有一把蒙古刀。這把刀很小,雙刃,極鋒利,刀把上鑲嵌著玉石,十分漂亮。那是早上從林縣出發的時候,化工廠一個開卡車的司機給她的。那個卡車司機也姓張,他比張彩雲小四歲,長得有點瘦小,但還算周正,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討到媳婦。他一直對張彩雲很好。今天早上他對張彩雲說,一個女人家跑長途,還是有個硬東西心裏踏實。
我盯著表姐夫的嘴。無數經驗告訴我,很多恐怖就是由一張張這樣的嘴造出來的,就像很多恐怖小說就是像我這樣的人用禿筆寫出來的一樣。終於,我極其不信任地問了一句:「那麼早,你在城外幹什麼?」
直到看見屯子西頭那棵孤樹,我們才知道,實際上,當時我們已經接近20號了,只是因為太晚了,屯子里家家戶戶都睡了,沒有一盞燈火,我們就找不著了。
一天,她從林縣拉化肥回來,橫穿那個草甸子。
我覺得證人很重要。有些人巴不得這個世界大亂,遍地都是桃色事件。
「其實那個割鹼草的人不是第一個目擊者。還有一個人,是一個孩子,放羊的,他是最早的目擊者。當然,我沒見過這個孩子,只是他回家說給父母的九*九*藏*書話傳開了,我聽說了。他說他看見當時有兩台車停在草甸子上,其中有一台是卡車……我前後一聯想就感覺到那個孩子沒有撒謊。什麼事就怕你互相聯繫起來。」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沒什麼不正常啊。但是,她還是加快了行駛的速度,「突突突突突突!……」
表姐夫繼續說:「張彩雲經常到化工廠辦事,因為她有幾分姿色,所以化工廠的司機都認識她。這些人里,數張平對她最好。但是,張彩雲一直對他不理不睬。」
那些狼一邊忙碌一邊偶爾看張彩雲一眼,人和狼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都意會神通,心照不宣———它想吃她,她不想被吃。
想到了狼之後,我越回憶越覺得那東西像狼。在夜色中,我看見它的雙眼閃著光,像綠瑩瑩的燈。
我長大了。退伍之後,我被分配的老家一個屯子供銷社工作。那個屯子離20號很近。
一是他見了張彩雲就笑吟吟的;二是有一次張彩雲的車在林縣被警察扣了,哭著找到他,他託人幫張彩雲要了出來;三是有一回,他請張彩雲到飯館吃過一次飯。他從不吃肉,那次,他專門給張彩雲要了一盤肉。他說那是狼肉,一般人都沒吃過。張彩雲以前沒吃過狼肉,她吃過兔子肉。她覺得所謂的狼肉並不好吃,還有一股土腥氣……
幾個人在下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村長終於說:「萬江,我們得走了。」
我爺死得早,我奶跟一個姓孫的老頭搭伴過日子。
張彩雲伸手就把蒙古刀從油膩膩的工具箱里摸出來,攥緊了。她知道,蒙古刀抵擋不了這些狼,就是有槍也沒用。但是,她的心中有一種強烈的仇恨,在被吃掉之前,她要刺向那毛瑟瑟的肚子,刺向那白燦燦的牙,刺向那綠瑩瑩的眼睛……能扎死一條算一條。
「那是張平自己說的。」
「那就是兇器。」表姐夫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閃著陰陰的光。
這些肉就要喂狼了!
「那時候,你還小……」表姐夫又說。
張彩雲的臉像紙一樣白。她全身麻木,呼吸緊促。
「我不信。」
表姐夫喝了一口酒,繼續說:「大家看見了那輛55型拖拉機,玻璃都碎了,到處都是血,張彩雲只剩下了一堆頭髮,還有一隻狼爪子,於是就斷定她被狼吃了———那可能是一個極大的騙局。」
「孫茂致,你去看看!」我奶對我爺說。
或者是她先聽見的,她觸電一樣抱緊了我,而她的驚怵使我確定了那就是女人的哭聲。
大風吹得窗子叭叭山響,像狼嚎,像人哭。
她已經精神錯亂了!
但是,我再沒有去過我曾工作過的那個屯子,再沒有去過20號,再沒有去過那片草甸子,再沒有去過林縣表姐家。
太近了,四面的狼都離張彩雲咫尺遠,僅僅是隔著玻璃罷了。張彩雲甚至都好像聽到了它們那粗重的鼻息聲。
「他早就辭職了,有十多年了吧。」
就這樣過了好長時間,穆萬江才慢慢彎下腰,把那血糊糊的頭髮捧起來,用一隻手慢慢地撫摩,梳理……
我崇尚美好的愛情。
那一次,我在我奶家住了3天。我在那裡聽了一個慘烈的故事:
那天,我姐領我去草甸子上挖草藥,回我奶家的時候,天黑了。黑壓壓的草甸子像我奶家的房子,是圓的,根本沒有方向。
村長帶著四五個村民一起來了。
……從那以後,穆萬江好像變了一個人。
「嘭!嘭!嘭!……」
「那時候,我太小了,沒什麼印象。」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把表姐夫送走的。當天夜裡,我一個人躺在供銷社的火炕上,在黑暗中艱難地整理著我生命的碎片。
本來,她心裏只有絕望和驚恐,而想起蒙古刀之後,卻燃起了仇恨的熊熊大火。
說是人,那東西卻毛瑟瑟的。說是動物,那東西卻是直立著。
我們進了那圓形的房子,爺九-九-藏-書奶立即就點上了燈。他們都沒睡。
由於我表姐夫就在化工廠上班,給廠長開小車,因此,那一次我見到了化工廠那個姓張的卡車司機。現在想起來,當時他也就30多歲,但在我眼中他已經挺老了。他是一個典型的老實人,最突出的特徵是沒有鬍子,一根都沒有。這個沒鬍子的人經常抱我,我當時已經很不願意讓大人抱了。
狼在忙碌著,無數的爪子在抓撓車窗,那聲音極其難聽。隨著那抓撓的聲音,張彩雲的心一陣陣抽搐。
「不是。」表姐夫的口氣很堅定:「除了你表姐,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外人說過。」
「啥都沒有。」我爺低聲說。
到達出事地點之後,穆萬江爬上那輛55型拖拉機,看見了媳婦的一堆頭髮,一下就跌坐在駕駛室里。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
拖拉機的風擋玻璃是很結實的。直到這時候,張彩雲才知道狼的腦袋有多硬,車窗玻璃竟然被撞碎了。
「你看見了嗎?」我奶問。
張彩雲現在的問題是,馬上被吃掉,還是遲一會兒被吃掉。
而我姐的說法跟我不一樣。
他一直獨身生活,沒有再找女人,只是養了十幾條細狗,清一色,都是白的。他整天扛著雙筒獵槍,帶著這些狗,在草甸子上轉悠。
藉著暗淡的星光,我看見有個東西站在那棵陰森的孤樹旁。我的胃一下就空了。
表姐夫平靜地看著我,低聲問:「你記不記得那個張平從來不吃肉?」
那哭聲裹挾在浩浩蕩蕩的風聲里,斷斷續續。實際上,那不是哭,是嚎,是沒有淚水滋潤的乾嚎。聲調悠長,焦枯、慘烈,令人毛骨悚然,就像一個人被活活扒了皮一樣。
說他一直對張彩雲很好,主要有三個例證:
表姐夫對錶姐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了。大家都知道他對張彩雲挺好的。
「不知道。張彩雲死的前一天,住在化工廠旁邊的旅館里。有人看見,那天晚上張平去了她那裡,很晚才出來,兩個人好像打起來了。」
那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面。
不過下面的故事是我親身經歷的,那記憶深深刻在我的腦子裡,一輩子都不會忘掉。
「那把蒙古刀是張平的。」
我搭乘的解放車同樣要橫穿那片草甸子。一路上,我僅看到了一隻兔子,它驚慌地衝過土道,竄進了更深的草叢中。
張彩雲被狼吃了這件事,已經成了遙遠的記憶,我幾乎忘卻了。在這個世界上,悲劇天天都在發生:有人死於戰爭,有人死於火災,有人死於疾病,有人死於交通,有人自殺,有人……
她一下抱緊了我。
真的有女人在漆黑的草甸子上哭!我和我姐幾乎是同時感覺到了那是女人的哭聲!
那窟窿越來越大了。
「他一直沒有結婚。誰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包括化工廠的領導,包括我。平時我跟他關係最好。」
我姐說得很堅定。這時候,我越想那個黑影越像人了——是不是屯子里那個女瘋子呢?
有的狼開始用腦袋撞玻璃:「嘭!嘭!嘭!……」
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不是打獵,而是復讎。
「這也不能證明就是張平殺了張彩雲啊?」
我不想說什麼,我急著讓表姐夫說下去。其實,我對這個人印象太深了,那張沒有鬍子的臉,總是笑笑的,還有他的大塊糖,瓜子,餅乾……
「她的屍體到哪裡去了,這也許是一個永遠的謎了。」表姐夫不緊不慢地說。「至於誰殺了他,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相信我的直覺。」
……我再也沒有機會探明那個黑影究竟是什麼東西了。當時我懷疑那是一條狼———穆萬江殘害了狼崽,母狼到屯子外哭。屯子里的狗被那凄慘的哭聲鎮住了,它們嚇得不敢叫。
我爺很快就回來了。我懷疑他只是在房前呆了一會兒,根本沒敢去。
而穆萬江的眼睛變成了狼。
狼崽在慘叫,狼崽的叫聲像小孩。
我的頭皮猛炸了一下!身體https://read.99csw.com也突然失去了重量,像飛了一樣……
每次來表姐家,他都會給我帶好吃的,大塊糖,瓜子,餅乾……這些東西當時是多麼奢侈啊。而我卻對他抱著另一個幻想———他曾送給張彩雲一把蒙古刀,能不能送給我一把呢?
草甸子一片死寂,拖拉機轟鳴聲巨大:「突突突突突突……」
我姐的身體冰涼,她在劇烈地抖。想想,她當時不過18歲啊。
我最喜歡刀,而不是好吃的。可是,直到我離開林縣,這個驚喜都沒有出現。
這時候,我奶已經死了。我爺去了敬老院,不久他也死了。
「就在屯子西頭那棵孤樹下。她朝我笑,頭髮上都是血!」
吃飯的時候,我表姐說起了張彩雲被狼吃掉的事。
天快黑的時候,穆萬江還在為張彩雲梳頭。
那些狼極其聰明,它們立即效仿,都開始用腦袋撞玻璃:「嘭!嘭!嘭!嘭!嘭!嘭!……」
張彩雲在等待著。她死死盯著那些只隔一層玻璃的狼,抖得像篩糠。
55型拖拉機的駕駛室四面都是玻璃。
我愣愣地看他。
它們從張彩雲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驚恐。不過,它們的臉上沒有顯出得意,它們表情木然,只是抓緊破壞車窗,一聲不吭。
說到這裏,他突然逼視著我,說:「你見過他,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人有點怪?」
起風了,風遠遠地在嚎叫,像女人在哭。
她知道這些異類的強大。它們的牙比人的牙長七倍,最擅長撕咬骨肉。它們的四肢異常健壯,在草叢中奔跑比她的拖拉機要快七倍。它們的肚子都癟了,一點食物都沒有。它們轉眼就會撕光自己全身的肉,再吃掉大腦,眼珠,五腑六臟,最後再把所有的骨頭都嚼碎,吸盡骨髓。為此,它們還會爭搶,甚至打鬥,最後說不準有一條狼會被咬死。它們離去的時候,駕駛室里只剩下一堆頭髮……
走了一段路,她感到全身又像過了電一樣掠過徹骨的冷意。真是怪了!
是一個到甸子上割鹼草的村民發現了這凄慘的場景。他不是20號的人。他記住了車號,到林縣報了案。20號歸黑龍鎮管轄,黑龍鎮歸清泉縣管轄。於是,林縣把這個情況通知給清泉縣,清泉縣根據車號找到了穆萬江。
草甸子燥熱,有蟲唧唧叫。毒辣的太陽高高地照耀,水氣都被陽光吸食了。地氣軟軟地晃動,地平線顯得更遠。高高低低的花草好像乾澀的舌頭,舔著張彩雲的腳脖子,有些癢。她撓了撓,就有了四道白印印。冒炊煙的家遙不見蹤影……
她土生土長,知道那一群和草顏色相同的東西是什麼。
我去過她家。20號四周的草甸子上有草藥,挖了可以賣錢。我姐年年去挖草藥,有一次,她帶上了我。
張彩雲看身旁的花,紫鴨嘴,蒲公英,喇叭花,太陽花……
他一直坐在那裡怔忡。
蒙古刀三個字一下就讓我想起了那個叫張平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一想起這個老實的司機,我的心頭就一寒。
她家住在一個叫20號的屯子,在黑龍鎮西南,有三十多里路,土路。
而表姐夫的話,一下就把我擊碎了。
張彩雲像泥塑一樣坐在駕駛室的正中。
玻璃碎片不斷掉下來:「嘩啦!嘩啦!……」
我哆嗦了一下。我姐見過張彩雲,還搭過她的車,她對張彩雲很熟悉。
有一天晚上,他在我表姐家喝酒。因為他不吃肉,我表姐專門做了一桌素菜。
突然,張彩雲舉起自己的胳膊來,她看了看自己的肉。她胳膊上的肉並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又白又軟又嫩,她天天出車,經常勞動,胳膊黑紅,有幾分結實。
他用鋒利的剁骨菜刀,剁狼崽。他先剁狼崽的四個爪子,接著剁四肢,再接著剁尾巴,最後剁腦袋……
「現在,他跟你的關係還好嗎?」
她知道,沒有人會來搭救她。這片大草甸子,十天半月也見不到一輛車!
我爺猶豫了一下,披上衣,拿起手電筒,九九藏書走出去了。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喝酒。我看到他的眼眸里充滿了悲傷。
我姐也跟著哭起來。她的哭擾亂了我的聽覺,我聽不清那女人的哭聲了。7歲的我就有一種大男人的氣勢,我說:「姐,你別哭,有我呢!」
我碰了碰我姐。她轉頭看去,嚇得「哎呀」一聲,拉著我撒腿就跑!
張彩雲看著掉在自己懷裡的那隻毛烘烘的狼爪子,感到很噁心。那爪子還在軟軟地動。
穆萬江發現了狼的蹤影,眼睛立即就變綠了,他舉槍,瞄準,扣動扳機:「嘭!———」
「那也許是張平追上張彩雲的時候,張彩雲已經被狼吃了。」
也許,一切都是表姐夫的臆想。是的,我們經常說———小孩子不撒謊。其實,這隻是大人的一種模式化的說法。因此,我們經常忽略另一種事實———小孩子最愛撒謊。
有一次,我表姐夫開車路過,到那個供銷社看我。他還在那個化工廠工作,仍然是開車,不過他已經不開小轎車,改開卡車了。
是的,我表姐夫是林縣居民,他吃商品糧,而我表姐吃農村糧。她嫁到林縣之後,仍然沒有農轉非,落戶在林縣郊區農村,分了幾畝地,平時都是表姐夫侍弄。
「他去哪裡了?」
……現在我在北京,隔幾年,我就回東北看一看。
那地方離20號還有百八十里,不見一個人影。
我表姐住在那裡,我到她家玩。
先後有兩條狼被穆萬江消滅。
多年之後,這個真實的故事有了一個更加令人驚怵的結尾。
散發的鐵砂彈是不會要狼命的,他放槍的含義是向狗發出命令,於是,那十幾條餓瘋的細狗立即追上去,它們在草叢中奔跑的速度風馳電掣。
穆萬江接到通知,趕到出事地點,已經是第四天下午。
她嚇呆了,一下跳起來,跌跌撞撞地爬進駕駛室。這時,她的雙手已經不好使了,關了幾次車門才關上。
突然,她睜大了眼睛——有一群毛瑟瑟的東西在遠處的草中隱現!
當時我還沒開始寫恐怖小說,我一直在寫愛情故事。我的故事都是那樣浪漫,那樣詩意,贏得了千千萬萬的年輕讀者……
「當然,耳聽為虛,眼見為時。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第二天早上,我在城外親眼看見張彩雲開車走了,順著土道開進草甸子,朝黑龍鎮方向開去。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看見張平也開著卡車尾隨她進了那片草甸子。他開得特別快。」
大家都在下面觀望。
一顆狼腦袋伸進來,又一顆狼腦袋伸進來……
狼群迅速衝過來,有幾十條,它們亂紛紛地圍著55型拖拉機轉圈,一邊轉一邊抬頭看張彩雲。它們竟然都不叫。
她又獃獃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看見了自己的胸。她穿的是一件粉色的低領半截袖,她的乳|房白一些。
張彩雲死於1974年夏天。
無邊無際是一種自由,有時候卻是更可怕的束縛。
「我家在城外不是有幾畝地嗎?當時正是吃青苞米的時候,我去給廠長掰點青苞米。」
「誰看見了?」
她慘烈地嚎叫著,眼看著自己被一張張狼嘴撕扯,眼看著自己的肉在一張張狼嘴裏咀嚼、吞咽,眼看著一條接一條的狼鑽進駕駛室,把嘴伸向自己,眼看著自己的血把駕駛室濺紅了……
剛剛感嘆完,她的拖拉機就突然滅火了。她跳下車,打開滾燙的機蓋,檢查。油路、電路都沒毛病。折騰了半天,拖拉機還是打不著火。她停下手,煩躁地在草地上坐下來。
孤樹就是指那種幾里範圍內獨一棵的樹。在我家鄉,所有人都對孤樹充滿敬畏,或者說懼怕。假如有人得了怪病,總是深更半夜到孤樹下求葯,叨咕一堆鬼話,然後從樹上掉下什麼就撿回什麼,在天亮之前吃掉,據說病就好了。那葯可能是半片樹葉,可能是一粒鳥糞……
那些狼顯然不甘心就這樣圍著張彩雲轉,它們上竄下跳,開始朝車上爬。
那是一個噩夢,我怕觸碰它,九_九_藏_書哪怕僅僅是一個衣角。
張彩雲突然張開大嘴「呵呵呵呵」地傻笑起來,一邊狂亂地揮舞刀子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吃肉啊吃肉啊吃肉啊!!!」
孤樹的四周,總是擺放著已經風乾的饅頭,飄飛著紙灰,讓人感到怪模怪樣。
不過,我對他的印象是小時候見過的大人中最好的,我一想起他那老實的樣子,就彷彿看見了大塊糖、瓜子、餅乾。
那麼,前面我通過大家的定論對張彩雲之死的文學描述就成了這個騙局的一部分。
這一說,我姐抱住我的頭,哭得更厲害了。我拽著她的手,說:「走哇!」
草甸子無邊無際,令人想不出天比它更大。如果一隻狐狸或一隻兔子,一直朝前跑,絕不會消失於坡坡坎坎,而會變小,變小,最後化成草甸子的肌膚上肉眼看不見的菌。
我覺得這件事越來越可怕了。
「張彩雲?在哪?」我那個姓孫的爺坐起來,問。
我不敢回想表姐夫的話,甚至不敢回想他的模樣。
另外幾面的玻璃也出現了裂紋和漏洞。
她的眼睛越看越遠……
我不會做飯,不過供銷社裡有白酒、罐頭、點心,我自己賣給自己一堆,招待表姐夫。
他還是不愛說話,變的是他的眼睛。我說人的眼睛和狼的眼睛一樣,那只是說形狀,人的眼神和狼的眼神絕不相同。
那些狼身手敏捷。轉眼,駕駛室四周就爬滿了狼,幾十條啊。它們要進入駕駛室,它們的午餐在裏面。張彩雲看見無數的爪子,無數毛烘烘的肚子,無數尖尖的耳朵,無數閃爍的眼睛,無數沉重的大尾巴,無數慘白的牙……
這時候,我姐也辨清了方向,她不哭了,拽著我快步朝屯子走去。我卻一直扭著脖子看那棵詭異的孤樹。
我們跑進屯子的時候,竟然沒聽見一聲狗叫。這不符合農村的風格。
還沒等我說話,表姐夫又問:「你還記得出事現場的那把蒙古刀嗎?」
那群狼散去的時候,駕駛室只剩下了鐵框架,裏面到處都是碎玻璃,還有一堆血糊糊的毛髮。
可以這麼說,所有狼都長著一雙人的眼睛。也可以這麼說,所有的人都長著一雙狼的眼睛。
那天夜裡風突然又刮起來,就像女人在哭。外面很黑。
55型拖拉機走在這條土道上。
我們迷路了。
當然,平時很難發現狼的蹤跡,更多受牽累的是兔子之類,它們都死在飢腸轆轆的細狗牙齒之下。
不久后,我去了一趟林縣。
我姐一進屋就哭:「奶啊,我看見張彩雲了!」
出發之前,他把那十幾條細狗都用鐵鏈子鎖在院子里,幾天不給它們吃一點食物。在狗們餓得滿院子亂竄、狂吠的時候,他低著頭磨一把重三公斤的剁骨菜刀:「霍!霍!霍!———」
她開車接觸的人多,她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打過她肉體的主意,他們想方設法,獻殷勤,拋媚眼……
狼是異類。它們有長長的尾巴,它們的耳朵是豎立起來的,它們的四肢細如竹竿,它們的身上長著毛……
「嘭!嘭!嘭!……」
當時,幾十條狼包圍駕駛室的情形,張彩雲臨死之前的心理……沒經歷過的人誰都想像不出來。
她坐在了拖拉機的陰涼里。
那條狼先是受了傷,它忍著巨痛一瘸一拐朝前逃竄。十幾條細狗轉眼就把它追上了,狗和狼咬成一團,狼終於寡不敵眾,哀號著倒下了,十幾條細狗把它團團圍住,吃它。從那些細狗撕咬的動作看,開始狼還在反抗,漸漸它不掙扎了,那些狗吃得越來越從容。最後,那狼就只剩下了皮毛和骨頭。
草甸子上有一條土道,時隱時現,都壓不住茂盛的草。它耐心地向前方延伸著,像一把彎彎曲曲的刀子,刺向天與地的縫沿。
「你以為那個張彩雲真的是被狼吃掉的嗎?」表姐夫有點口齒不清了。
表姐夫又一次提起了張彩雲。其實,他主要是在說張平,就是當年那個卡車司機。
「不是說那把蒙古刀是張平送給張彩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