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自己的夜晚

自己的夜晚

作者:劉燁園
我也許永遠無法和自己的夜晚告別了。
精神的來去總是那麼孤獨。然而,人的力量也就在這裏。
不能被淹死。現代文化是靈魂的孩子,不是擁有榮華富貴就可以自詡自己是進步的當代人了。精神被忘卻得太久,就一定快要回來了。再過若干年,我們的後人會不會像我們譴責「八億人都是政治家」一樣,一邊費力地打掃今天留下的痼疾,一邊譏誚我們又以同樣的方式在相同的地方摔倒了第二次?財富的畸形侏儒——這是怨不了祖先也怨不了他人的。
劉燁園(1954~),山東滕州人。著有散文集《憶簡》、《途中的根》、《棧一冬的片斷》,散文隨筆《領地》等。
對於我,自己的夜晚也許僅僅是一種習慣。但我需要它,就像我絕不想人到中年萬事休一樣。越是忙碌,越是需要回到那些五味俱全的營火晚會後、插隊時、告別時、促膝交談離去或讀一本好書,或在為共同事業的奮鬥中心靈被潤得單純以後獨自存在的靜夜,哪怕它常常更多地給我一種與生俱來的無著落感,久久不能自拔。
土路似乎有彈性。我走得很慢。天高得無遮無攔,沒有一點聲息。
永遠不會。
有什麼遙遠的氤氳注入內心了。
我開始理解了佛道僧人。迎著寒風,想象著他們在深山廟宇里的生活。暮鼓晨鐘,經聲佛號,那樣的日日夜夜,他們也一定悟出了常人無法窺探的什麼,於是世世代代,香火不絕。但那是他們的事。人怎麼不是一生——這個答案其實是一個透徹的零,可以由此走向逃避的負數:與其轟轟烈烈,何如與世無爭或碌碌安逸;當然,也能走向超越的正數,索性活得徹底,活得盡心儘力,為著所有的不公正都將被棄在廢物堆里的那個證明。人在不受外read.99csw.com界影響時就能看清自己了,也只能在完全屬於自己的時空里才能檢驗個體的高卑。這時星星出現了,地上有一汪又一汪的積水。遠處的岔路口,有人騎著車子疾駛而過,放開性子爆發出歌聲,「嗬嗬嗬」的只有黃河西部的曲調而沒有詞兒。他吼得好痛快!我邊走邊想,那些不死的精神是不是都誕生在深夜裡?就像一個新的生命多是在夜的某一瞬間由男女們完成的一樣?但我知道自己那些傾注了最深的感情和思考的信件與文章都是在夜裡寫就的。美麗的、沉澱和剝離了塵埃的夜,我從未更改過她的情緒,她的原聲。辛苦的白天彷彿總是躑躅的不得不應付的加油站。偶然的靈感,永遠是一粒發育不全的復舊的種子。但是我同樣盼望白天,因為我知道它意味著什麼。有一個冬天的下午,在一家陰暗店鋪的角落,我曾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朋友探討純精神的問題。茶涼了,又喝光了,暖壺只剩下殘垢。他說得很費勁,但一定也發現了什麼,直覺在冥冥的更高、更遠的非時空的境界里遨遊。我卻不然,我感到任何升華的縹緲只是一種底蘊,一種營養,當它融化在生命里以後,給予人的不僅是解釋世界的哲學,更是推動現實的偉力。我們無法談攏。這也許是我這一代人命中注定的局限,抑或是使命。大約這也是規律吧——任何人都只能在屬於自己的歷史環節里閃爍半新半舊的光輝。
地氣,像夜色一般的潮濕。這時,它和綠色植被的生命氣息混融在一起了,涼涼地瀰漫開來。周圍的山野暗得清晰。坐久了,墓地里的人分辨出了哪是青草的清鮮,哪是柳樹的苦味兒。這是一個十分遙遠的夏夜。無語的月亮正從桃花嶺的上空向西走去。一條朦朦朧朧的河,在九九藏書東一簇、西一叢的黑色相思樹林里若隱若現。遠處,便是萬家燈火起落著的亞熱帶山城了。十一年前,我的中學時代就是在這片墳塋累累,當時滿目殘垣焦土的地方結束的。在燈火深處的一隅密林里,我的母校大概仍在注視著蜿蜒北去的竹鵝溪。它們大約都不會記得那個秋雨霏霏的早晨了——幾百名青年學生陰著極複雜的神情,一卡車一卡車地離開了曾經慷慨激昂、悲壯凄涼的大操場,各自遠走他鄉。後來,許多人又回來了,仍是山城的子民;而我也許是走得最遠的一個,如今卻成了客人。這個客人此刻獨自來看望被歷史遺忘的朋友們,獨自坐在這片在他的故事里被叫做「紅衛兵山」的墳林里。逶迤的荒野萬籟俱寂,虻蚊濕濕地粘在汗膩膩的手臂上,又毫無知覺地悄悄飛開了。夜彷彿沉透了魂靈,也沉透了身軀。身後,不死的「丘八」就在蓬草厚土下安息。冰涼的墓碑上刻著:邱黔桂同志之墓,柳州鐵路一中66屆高中畢業生……多少年來,在我們為數極少的朋友們的心目中,遇羅克、張志新都是在特定的政治氣候下,被社會意義誇大的英雄,而「丘八」是真實的。他是我惟一熟識的既有清醒的法律意識,又狂熱地投身紅衛兵運動的青年學生。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他沒有最後寫完《林彪理論根本批判》、《毛澤東是人不是神》的檄文就在殘酷的武鬥中死去了。他是被人活捉后,捆綁起來,用刺刀狠狠捅死的。失蹤幾天後,打柴的農民發現他時,炎熱的太陽已經使屍體腐脹發臭,極難辨認了。「丘八」的文章要是「出籠」,肯定要比我所熟悉的另兩篇全國聞名的「大毒草」——《中國向何處去》、《今日哥達綱領》更加「罪該萬死」(它們也是十八九歲的高中生寫的)。命九*九*藏*書運過早地奪去了「丘八」反省和重新選擇的機會。如果他活著,會是怎樣的一個人?面對數百名戰死者的黃土,面對歷史,我也該掉過頭去?成千上萬戛然中止,永不存在的青春年華難道毫無意義?他們也是人。……就在這個深夜,我寫下了《他一定在那裡》、《致楠》的最初的文字。我明白我該做些什麼了。
一個把握不住自己的人,該怎樣感謝這個使他獨處的夜晚?
生活中突然湧起了太多的,眼花繚亂的誘惑,令人吃驚的無奈和煩惱。人們整天懷著沒完沒了的心計,小里小氣地在街上奔忙,或在屋裡遲鈍地消磨時光;既怕失去又想多多地獲得。名聲、錢財、舒適、官位,比揀破爛的還要眼精,什麼都想要;天倫之擾,糊裡糊塗,輿論吹捧,庸庸碌碌,始終像灰塵一樣,令人擺脫不開,沖騰不出。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沒有什麼兩樣。上班,吃飯,看電視,串門,睡覺;為傢具,為緊俏商品,為喝酒、發稿、蠅頭小利、閑言碎語、無所事事、勾心鬥角而苦惱,而沾沾自喜,像沒有孩提和幻想的機器人。這是真正的死亡了。人們忙得沒有時間去想是人控制了存在,還是存在淹沒了人。時時靠別人有形無形的鼻息生活,為子虛烏有而戰戰兢兢地擲出一生。太慘。太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矛矛盾盾地在歧途上徘徊。我把自己殘缺而珍貴的青春停留在淺薄的短暫里,留下一筆至今無法嘆息、恨無來生的回顧。
就這樣,命運也許選擇了無力承擔的人去做他根本做不了的事情。但是從此,他再也沒有改變自己的道路。
我將永遠感謝那些使我獨處的夜晚。
這代價太不像那個巴滿了風雨也巴滿了冷酷和無所謂的我了。
那間小屋夜夜能聽見湖水茫九_九_藏_書然的拍岸聲。這夜殘雨淅瀝。燈光照在雜亂無章的舊書刊上,家人在門廳的那一邊睡去了。沉寂的子夜一點一點地濾去了亂亂的柴米油鹽,妻聲兒語。在關嚴的門邊,我坐在藤椅里,聽法拉奇講述一個叫帕納古里斯的人的故事。那是一個遙遠的國度,主人公用自己的尊嚴走完了反抗、坐牢、遇害的一生。遠處好像響著工廠的機器轟轟聲,窗外的雨夜變得像隔著靈魂和肉體的邊界;沒有了實實在在的影子,只有無數的問題撞擊在腦海里:人類,人類是什麼?自由的實現到底有沒有別的過程?思想註定在厄運中蓬勃,在歡笑中枯萎?現代政治,現代經濟,現代人在帕納古里斯不屈不撓的追求中反照出了一個個必須澄清又令人費解的命題……我真切地觸摸到了自己年輕時代的銳氣。另一個我責問著走來走去的靈魂:你會不會變成法拉奇痛斥的那些今朝渴望自由,明日成為幫凶的「章魚」?浪漫、嚮往、該怎樣度過這一生……許許多多學生時代的氣質似乎早已被拋棄了!這時我才悟到:如果「陳詞濫調」不斷地從人的腦子裡生出來,那麼它八成就是一個永恆的真理,有著不朽的價值和意義。滿地是靜靜的煙頭、煙灰。推開窗,外面的空氣像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眼睛早已發澀了,人卻毫無困意。這樣的夜像一個決心,似曾相識——很多年以前,那時我還沒有一種隨遇而安的平靜,在南國山坳的知青茅屋裡讀法捷耶夫致友人的信,在長沙街頭風塵僕僕地打聽黃興墓地歸來;第一次讀《廣島之戀》、《巴黎對話錄》、《渴望生活》;在暮色籠罩的產樓前等待我的兒子降臨人間……我曾有過這樣悵惘而超脫的痛苦感覺。這是規律。一個人真正地活過,就意味著升華、跌落、沉重、堅毅、百思不解和追求完美的陣痛九-九-藏-書連同砍不斷的無數「適應」將延續他的一生。停止就意味著完結了。此時,我早已不是那個易於激動、敏於思考的中學生了,也不是只記住坎坷中那點善良的人間溫暖的初學寫作者,靈魂渴望得太淺又太多,甚至揶揄過理想,詛咒過感情,但我至今不後悔自己所經歷的一切變化。一支支煙如螢火般熄滅了,我走到秋雨零落的街上。前方空無人跡。高低錯落的街屋輪廓黑黑的,寂寂的;街越寬越遠,就越充滿著歷史感,神秘感。這一生就這樣定了?我想。人為什麼總是躁動不滿和渴望刺|激?如果它的來臨把窩巢的安逸統統粉碎了呢?無數的菜畦、樹林從郊道兩邊伸展而去,護城河閃著莫名其妙的暗光。狗吠聲像遠古的迴音一樣隱隱約約地傳來。這時,我看見那條寒冷的弗拉基米爾卡大道就在腳下,列維坦給人類留下了一幅只要還有人就能在沉思中重鑄生命原力的傑作:傾斜的天空凝聚著深淺不一的烏雲,寂寥深邃的荒原上,古老的流放驛道如同大自然青筋凸凹的血管,歷盡滄桑地向前延伸……畫家把自己的血液和歷史所有的色調都杵嵌在這裏了,使它沉緩地流動著繼往開來的漢子的生命。生命是野性的,也是深沉的。人的精神在這裏起伏而來,又堅定下去。也許到了第二天,當現實的喧囂包圍著他的時候,一切會褪去,一切將照舊;他明明知道該怎麼做,又不由自主地背叛自己,在沉浮中忘卻了。但我相信,只要還有這樣的夜晚,人的夜晚,新的白天就會截然不同,就會漸漸地坦然而冷靜。人有了比身外之物更高的尊嚴,一切瑣碎的搖晃就會在自嘲中愈發可笑了。他在成熟起來,會自衛也會反擊。但那是利刃,不是桎梏。因為過程從來就是雜色的,從來就沒有一張異想天開的地圖存在。路標,只在人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