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白色的鳥藍色的湖——寫給T.S

白色的鳥藍色的湖——寫給T.S

作者:張海迪
T.S,那天我們還談到了美國。你說你去了美國。我說去美國路真遠,我不知道怎樣度過十幾個飛行小時,所以我直到現在也沒有去。你教我去美國時在哪座城市轉機休息,還有在飛機上怎樣休息。你說海迪你一定去美國看看,你應該快點兒去。我說我會去的。這世界吸引我的地方很多,不過,T.S,你知道,我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國而是古巴。很多年前我就嚮往古巴。小時候我在一支歌里知道那兒有美麗的哈瓦那,還有一位大鬍子領袖卡斯特羅。在武漢我的叔叔還背我上街參加過聲援古巴的遊行呢。一次我往稀飯里放糖,我媽媽說我吃的是古巴糖。我問古巴在哪兒?古巴遠嗎?我媽媽說很遠,你想象不出有多遠。我那時嚮往很遠的地方,因為古巴糖。
死亡只是一種生命終結的狀態。在我眼裡死亡是一片綠色地帶,也是生命新生的地帶,那裡下雨,純凈的雨滴滋潤著青青芳草……當我再也無法抵抗病魔,我會從容地踏上曾給我美好生命的小路。生命消亡是萬古的規律,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只是我不願看見人們在紛紛的春雨中走向墓地……
你還說,你告訴你的愛人,如果你得了腦血栓千萬別搶救了。我說我也多少次對我的愛人這樣說過。T.S,我覺得對我來說,活著需要有比面對死亡更大的勇氣。我早已不懼怕死亡,或許我從來就沒懼怕過。死亡給我童年留下的是一個快樂的記憶:那一天幼兒園開飯了,我們吃年糕,阿姨說年糕很粘,吃年糕不能說話,更不能笑,不然就會生病。我問阿姨生病會死嗎?會的,阿姨說。我們於是就很安靜很嚴肅地吃年糕。笑一笑真會死嗎?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我發現我沒有死,我快樂地笑起來,我還是沒有死!我把自己的發現告訴給同桌的孩子們,他們笑了,後來全班的孩子都笑了,有的男孩子還故意哈哈大笑,我們都為自己沒死而歡呼。後來我常想,假如我那時死了就好了,快樂地笑著……
不久前,我又一次見到了你。你看起來有點兒虛弱,穿著厚厚的毛衣,你依舊露出誠九九藏書摯純樸的笑容,我能深徹地感受到你的堅毅。我靠在會議桌邊,聽你說的一切。你告訴我你的雙腎功能都不好,幾天就要做一次透析。你捲起毛衣的袖子,讓我看你扎滿粗大針眼兒的胳膊,幾根血管因為反覆使用已經被扎壞了,錯亂地盤虯著,有的地方還凸起青色的硬結。我難過極了,T.S,你一定很疼,你……哦,我們能幫你做些什麼呢?我問你是否有換腎的可能,我說我們那座城市有醫院做這種手術效果很好。可你輕輕搖搖頭,你說你換腎已經很難了……我感動,就在這樣的病痛中你依然頑強執著地寫作。在你面前,我忍不住詛咒造物主。而你述說這一切時卻是那樣平靜,彷彿病痛已是很久遠的事。
你忽然說到安樂死。你說安樂死有必要。
天上,白色的鳥,甚至雨中也在飛翔。
好多年過去了,我不再嚮往古巴糖,但我依然嚮往古巴。那是因為我讀了《老人與海》。我讀的是一本被人翻得皺巴巴的英文小說,當時在小小的縣城裡那本英文小說對我是多麼珍貴啊。我試著翻譯它,用我僅有的一本英漢小詞典。在閱讀翻譯中,我被迷住了,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翻譯的段落,我喜歡那些海上搏鬥的描寫,更為老桑地亞哥不屈不撓的精神而感動:過去,他曾證明過一千次,但都落空了,現在,他又要去證明了。每一次都有一個新的開端……我甚至在睡夢裡都看見那片海上有一面千瘡百孔的帆,它看上去就像一面標志著被打敗的旗幟。其實人生可能很少有勝利的歸航。起航時他也許正值豆蔻年華,意氣風發,在人們渴望和艷羡交織的目光中懷著豪情和夢幻,去探尋理想的王國。滄海茫茫,迎接他的是永無止息的挑戰,直至海風吹皺了他青春的面容,浪濤撲滅了他青春的火焰,冰霜染白了他的兩鬢,他形容枯槁,嗓音蒼老而沙啞,目光渾濁而凝滯,只有他那顆飽經磨礪的心還在不屈地跳動……在平庸的人看來,他也許一無所獲,可一個真正的勇士,卻以此為自豪――晴空碧海之上那一葉襤褸的帆,那https://read•99csw•com是真正聖潔的美麗,因為它是經歷過生死劫難的象徵,雖然已經破爛不堪,千補百納……
那天大會選舉作協全委會,人們在清點人數,我坐在會場的過道上,我的輪椅顯得很孤獨。我不由把兩隻手絞在一起,我常常把手緊緊絞在一起,有時指甲會在手心嵌出印記。T.S,其實我很怕出現在大庭廣眾面前,長期以來,我一直很難消除內心一種說不清的怯懦。小時候有一度我很怕見人,一到人多的地方我就會緊張,臉色就變得蒼白。儘管我渴望和人們在一起,而一旦走進人群,我又是那樣脆弱,有時我甚至懷疑那個脆弱的人是不是叫海迪。記得我第一次參加共青團的代表大會,會議主持人宣布:全體起立,奏國歌。隨著一陣椅子的轟響,成百上千的人站起來。那一刻我有些不知所措,整個會場里只有我依然坐著。我能覺出我在微微發抖,我鎮定自己,勇敢點兒,我對自己說。我讓冥想中的自己站立起來,跟人們一起高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過去一些蘇聯電影里,常有人們站著唱歌的情景。我那時很嚮往長大后與布爾什維克站在一起莊嚴肅穆地唱歌……
物質世界的一切客觀存在,不會成為殘疾者難以逾越的終極障礙,而精神世界的存在中,卻處處有無形的障礙。每當我以開放的心境面對世界,企圖哪怕一時疏忽,忘卻殘疾,也常常不能如願。障礙有時成為真正的屏障,成為一張無處不在的網。只有精神的解放,才能掙脫這張網,獲得自由。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古希臘哲學家這樣說。這就意味著,人的生命歷程始終伴隨著世界的永恆變動,承受著形形色|色的forces和elements的擠壓。人,這唯一的命題表明,無論健全還是殘疾,都經歷著時間河流同樣的沖刷。在生命賴於生存的世界中,充滿著豐富和劇烈的運動。人一旦踏進了這一條河流,也許就要準備以生命的全部力量挑戰它的運動,而殘疾的生命(古希臘的哲學家們也許是過於自信和疏忽了),在他們的生存中https://read.99csw.com,甚至比健全的生命還要有更大的渴望。
我被你書中的人物C感動了,這並不是因為C的殘疾,而是C為爭取自己的生存和愛所做的努力,還有你的筆敢於直面殘疾與性的勇氣。真的,很多關於C的章節都讓我感到驚悸和顫慄。性|愛,這一人類最基本的權利,對於很多殘疾人,卻如同荒漠戈壁。他們愛的情感和性的慾望,從來都被傳統和偏見排斥在社會的意識之外。你以卓絕的勇氣向這不能言說的困惑發起衝擊,使C成為揭示人類內心深層奧秘的探索者。有一段時間我不敢讀茨威格的作品,他的作品總是撕扯人們的靈魂,其實,你也是。因此,你的很多作品我也不敢再讀第二遍,純粹的凄美讓我心中一片悵然,總想去一片寂靜的山野,獨自哭泣。
張海迪(1955~),山東省濟南人。5歲即癱瘓。編著有《向天空敞開的窗口》、《生命的追問》、《輪椅上的夢》,譯作《海邊診所》等。
這是你的長篇小說中的一句話,它久久地感動著我……
T.S,那次見到你之後,我讀了你的長篇小說,我的心被它撼動了。近年來,我已很少能被一本書感動。我有時甚至懷疑,是我對文學冷漠了嗎?我常常毫無熱情與渴望地翻著一些平淡的書,有時就放下,重新拿起翻過多少遍的充滿真情的舊書,與那些早已熟悉的人物會面,他們彷彿是我永不厭倦的朋友,每次見面都會給我新的感受。我們的心其實是渴望被感動的。
好多年,我一直沒有見過你,一次去北京開會,會議名單上有你的名字,而你沒到會。但我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我會見到你。幾年後,在中國作協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我見到了你。此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模樣。那天,我在餐廳一邊吃飯,一邊和朋友們閑聊,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輕輕的,但很渾厚。回過頭,我看見了你,我一眼就知道那是你了――因為輪椅。我們握手互相問候。T.S,知道嗎?你比我想象的要高大健康。你的笑容溫和而樸實,一付可信賴read.99csw.com的兄長的樣子。那一會兒我不知道跟你說了些什麼,因為一些印象急速地閃過我的腦際,我說不清那些印象來自何處,但它們彷彿又是我熟悉的:陝北的黃土高坡,九曲十八彎的黃河,頭扎羊肚毛巾的放羊老漢,灰頭土臉憨笑的娃娃們,還有窯洞,窗花,石磨……然後我看見你躺在擔架上,被人們七手八腳抬下火車,又匆匆地送往醫院……
最早知道你的名字是讀了你的小說。那時我並不知道你也坐在輪椅上,後來還是聽於藍阿姨說你的腿有病,於藍阿姨希望我寫一部電影,她說你就在寫電影,她說你很有才氣,是陝西回來的知青。我沒問你是什麼病,我不願問起別人的病。我只以為你受了風寒,就像我們下鄉那個地方的人,風濕性關節炎是常見病。我曾經用針灸給很多老鄉治好了關節炎。所以我想你也許很快就會好起來。後來,我又陸續讀到了你的一些作品,還有一些思想片斷。也正是在這期間,我知道了你的病情——你也是因為脊髓病而截癱的。我只覺得心重重地往下一沉,我說不出那種感覺,但我懂得你承受著多麼巨大的痛苦。
過道里不時有一陣涼風,那是十二月的天氣,外面已經天寒地凍。雖然會場里是溫暖的,可我還是有點發抖。我害怕冬天,我常常會冷得發抖,我的腿因為血流不暢有時像冰冷的石柱。我的目光掠過會場,無意間我看見了你。你也坐在過道上,你坐得偉岸挺拔,你的表情沉穩平靜。我覺得緊縮的心猛然放鬆了,幾乎凝固的血液又開始流動。看著你,我不由問自己:你究竟懼怕什麼呢?
印象彷彿一片片落葉在我的眼前飄飄閃閃,重重疊疊……
T.S,我想我很快就會去美國,總有一天我也會去古巴的。
T.S,你患病時十九歲了,我想那比我童年時患病要痛苦得多。十九歲已有豐富的思想,面對的現實更加殘酷,學會適應殘疾后的生活是漫長而痛苦的過程。而我患病時還不懂得痛苦,更不懂得什麼是殘疾。只以為如同患了百日咳,猩紅熱。我們很多人小時候都得過這樣的病,住進醫院打針吃藥,出院時又是https://read.99csw.com活蹦亂跳的了。直到幾年後,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媽媽背我走出了北京中蘇友誼醫院的大門,那一次我偷偷地哭了,我知道我的病再也治不好了。一路上我不停地用凍紅的手背擦著淚水,我不敢抽泣,我怕媽媽聽見我哭,我知道她比我更難過……一片灰濛濛的天空,那是我二十一歲的天空,我做了最後一次脊椎手術,在病房裡平躺了一個月之後,人們用擔架抬著我出了醫院的大門,空中飄飛著凌亂的雪花,眼前一片灰暗的迷茫,我覺得自己正向深深的海溝沉落……那個冬天,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整整二十年後,我會與這麼多作家一起開會。我只記得那是我度過的最艱難的一個冬天,我心灰意冷地躺了很久,終於有一天能夠坐起來,忍著手術后的創痛,重新開始料理自己的生活,開始學習德語,日子枯燥又單調,心靈卻漸漸像藍色的湖一般寧靜了。
哦,T.S,我不知道那會兒你是否看見了我眼裡的淚水。你知道這也是我無數次想過的事。經歷了幾十年病痛的煉獄,我常常設想逃離它,我設想過很多種我走後又不讓親人和朋友傷心難過的方法,我甚至將某些細節都設想好了。我覺得最好是得一種病,比如肺感染,高燒不止,所有的抗菌素都無效了。要不就患心臟病,突然離去……
寫作是殘疾作家的翅膀,我們在飛,時間也在飛。
T.S,我不知道你第一次面對神經外科醫生的心情。我經歷過很多次神經外科檢查,從小就習慣了身邊圍滿醫生,看他們翻弄病歷夾,聽他們低聲討論我的病情。我沒有恐慌懼怕。我一開始就沒有害怕,因為我那時還不懂得脊髓病對我意味著什麼。醫生用紅色的小橡皮錘輕輕敲我的胳膊敲我的腿,把棉棒頭扯的毛茸茸的,用它仔細地在我的胸前划來划去,然後再用大頭針試探著扎來扎去,醫生不停地問,這兒知道嗎?這兒呢?我總是不耐煩,卻又不得不回答: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身體從系第二顆鈕扣的地方就沒有知覺了,永遠也沒有了,留下的只有想象。有時我猜,想象或許比真實更美麗,假如真是這樣,我寧願在想象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