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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子,爬吧

蟲子,爬吧

作者:周濤
可是,蟲子在爬著,它在蠕動著、蹦跳著、緩緩飛行或快速移動著……蟲子就是這樣,它不管你是不是喜歡它,歡迎它,它就出現了。它甚至連看也不看你一眼,自顧自地向著某個方向游移,也不知到底有沒有什麼正當、合理的目的。
但它是蟲子,你能對它怎麼樣?捏死它,讓人噁心;何況它滑稽,還是繞開些走吧——「弔死鬼」勝利了。
有什麼好爬的?傻傢伙!
「眼光」這時也不再自覺為俯察萬類的、主宰萬物的超生物者了,它降低下來,開始以平等的心去認識、觀察它們,它甚至想知道它們在想什麼……
蟲子沒有理會這個龐然大物的存在,它依然在爬,而且似乎比較匆忙,反正它不是去幽會就是去覓食,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別的好忙——這和我們人類大致沒什麼兩樣。也許在它心目中,俯察萬類的巨物並不是什麼生命,而只是一種風景,一座山峰之類的陪襯而已。此刻在世界上惟有它在活動。它並不覺得自己https://read.99csw.com小,它正在地球上爬,正用它的爪子和腹部緊緊擁抱著地球,地球在轉動,它在爬行,有什麼理由認為它渺小呢?
答曰:因為大。
特別是它們竟然毫未感覺到另一種偉大的存在正從1.80米的高空威嚴地俯瞰著它們,是好奇的關懷,也是可怕的威脅,它們絲毫沒有感覺到,而且連看也沒看一眼。自顧自,它們爬著。
「圖釘」在爬,旁若無人。它的小花傘對它來說是太大了,遮住了全身,只露出碎了的小米粒那般大小的腦袋,還有幾根細腳爪。這就使它顯得有些「鼠目寸光」了,它看不了多遠,只能看到眼前的尺寸之地。可是它彷彿一邊爬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看那麼遠有什麼意思?我很美麗是吧——這就足夠了」。
螞蟻顯得有點兒匆忙,但也經常有左顧右盼、猶疑彷徨的時候。它是一個堅定的種類,但勤勞堅定如蟻,也難免有「遇歧路而坐嘆」,有團團旋轉不知何九-九-藏-書去何從的時刻。所以,看看螞蟻對我們人類是有啟示意義的,因而也就懂了為什麼自古就有「走路怕踩死螞蟻」的人物。
你說蟲子算一個什麼東西?蟲子有什麼了不起?有誰能把蟲子放在眼裡?
造物主既然造了它,就有它生存的理由,也有它爬動的位置和空間。可是,為什麼龐大的、兇猛的、美麗的生物反而紛紛消失滅絕呢?
「蟲子,爬吧」,他低下身來溫柔地這樣輕輕說著。
高聳于金龜子上空的俯察萬類的那兩道「眼光」,此時也不得不承認金龜子的自言自語是對的。尺寸有所長,萬丈有所短,小小生物,何必強求都練就鷹的銳目呢?因為金龜子美麗,巨物的腳移開了,沒有朝它背上踩下去,「眼光」想,讓這枚精緻的圖釘移動吧,它多可愛。
兩座隆起的丘陵之上,是兩根巨大的通天柱,柱上是寫字樓;寫字樓之上,是個似圓非圓的儲水罐,罐上有一對黑白相間的圓球在轉動,投射下兩束含義不明read.99csw•com的光(這兩束光的名稱叫「眼光」,蟲子當然不會曉得)。
金龜子會飛也會爬,它像一枚自己在地面上移動的小花傘。花傘上有黑斑點,底色深紅,這種傘的工藝水平很高,印製雅緻,一般出產在蘇杭一帶。它爬得沉穩,似乎因為它會飛,所以爬得不慌不忙,有閑適派的風格,也難免有一絲炫耀的味道。當然,它是美的,像一枚精緻漂亮的圖釘。
實際上,在這人造的小花園不算太大的地面上,各式各樣的小昆蟲也不算少,也許它們把這誤認為「自然」了。
那麼扯著一根線從樹枝上突然出現在人臉前的「弔死鬼」呢?它讓人討厭,復又令人啞然生笑。誰教給它這一套鬼把戲的?這個傢伙怪模怪樣的動作和表情,的確有一種滑稽可笑的樣子,它是蟲子里的小丑、惡作劇者,也是膽敢向龐然大物的人類挑釁的自不量力之徒。
各種蟲子爬動的時候,那是姿態萬方,各顯其能的,看起來令人神往,有時候一不小心是可以使九_九_藏_書人入迷的。總的來看,蟲子爬行的各種姿態比人豐富多彩得多了。
在蟲子的世界里同樣可以遨遊。
邊對,「眼光」忽然從對蟲子的憐憫轉而生髮出對自身的憐憫,是啊,人類不也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么?人類之上,那雙俯察芸芸眾生的眼光又是誰的呢?在那雙眼光里,人不是同樣像一些蠕動的、爬行的、蹦跳的蟲么?無窮層次的生物組成的鏈環環相套,一環扣一環,一物剋一物,最後,最弱小的反而成了最強大的。恐龍只是體型大的蟲子,老虎古人也稱之為「大蟲」,如此,把這些渺小的蟲子們放大再放大,說不定,你就又會看到再現的恐龍了。
周濤(1946~),山西潞城人,詩人、作家。著有詩集《山嶽山嶽,叢林叢林》、《神山》、《野馬群》、《鼓聲》,散文集《稀世之鳥》等。
可是請問誰又能滅絕了它們呢?
灰色的小螞蚱爬得慢,跳得快,它顯得營養不良,像一些災區九*九*藏*書兒童,還像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農村青少年。零星的灰螞蚱不時從草叢裡彈射出來,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固然是有一些「絕唱」或「最後的華爾茲」的意味了。它們已遠不如其祖先那樣強健雄勁、遮天蔽日了,就像今天的蒙古人已不復有昔時成吉思汗的赫赫神武。
蟲子們頑強地在這個世界上爬著,從不氣餒,從不灰心;與人共處,與人相爭。它們短暫的生存有什麼意義呢?何況它們大部分是醜陋的、蠕動的,於人無益讓人噁心的,如能滅絕之,似乎對於這個世界也並不見得少了什麼;特別是蒼蠅、蚊子、蟑螂之類,滅絕之,世界會顯得清爽許多。
「縮龍成寸」,斯言信矣。
跳吧,螞蚱。可憐的、孱弱的蹦跳族的後裔,如今好比孤零寡群……
蟲子爬得很莊嚴,很有一點紳士風度,它似乎並不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渺小、最可憐、最讓人輕視的生物,看樣子它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它們缺乏起碼的、應有的自我批判意識,它們自我感覺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