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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皮流水

西皮流水

作者:高洪波
有一次是在浴池裡,熱氣騰騰的水蒸氣悶得人昏沉沉的,冷不丁地亮出一嗓子「西皮流水」,挺地道的馬派,脆、俏,吐字利落,待熱氣略微消散,才見到一位朋友正面對牆角,頭微頷,臂略抬,一臉莊重,全副身心地介入了諸葛孔明借東風時的角色。
不怕您笑話,我如今也常常吼上幾嗓子,雖然還不敢到公園或浴池裡去顯擺,可自我娛樂是足夠用了。您想想,林沖在雪地里踉踉蹌蹌走著,還唱著不屈服的抗爭之歌,「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懷雪刃未除奸」,咱們體驗一下英雄的心態,也不失為一種人生樂趣不是?!
自從聽過浴池清唱之後,我竟不知不覺也愛上了京戲,尤其喜歡老生唱段。北京一家音樂書店裡售的有《京劇鬚生十大名家》的錄音盒帶,便買回來時時欣賞,九_九_藏_書聽譚富英的《洪羊洞》、楊寶森的《擊鼓罵曹》、李少春的《野豬林》端的是一種極愜意的享受。尤其李少春飾的林沖,詞意清新,加上他寬厚醇正的嗓音,把個英雄失意的心態表達得淋漓盡致:「彤雲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凋殘。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林沽酒慰愁煩。望家鄉,去路遠,別妻千里音書斷,關山阻隔兩心懸。」可謂字字血聲聲淚,聲情並茂,動人心旌!
京劇是中國的國粹,又是老北京的驕傲,外地人若非愛之彌深者,一般體味不到京劇的妙處。有一次我攜小女兒到日壇公園賞秋,穿過修竹茂林在一處大亭子里看到了一群「找樂」的人們。他們中間的兩位老人,斜倚在欄杆上,左腿上墊塊手帕,手帕上柱立把京胡,腳下踏只小方凳,分九_九_藏_書明是兩位極合格的琴師。二人調好弦,頭一點,胡琴就清清亮亮地響了起來,他們拉的是過門,剛一結束,人群中自動走出一位中年漢子,皮夾克,扎著搶眼的紫紅領帶,洋氣十足,但一開口,卻是言派的《捉放曹》,講究的是腦後音。這漢子似乎與二位老人極熟,唱上幾句,還嗽嗽嗓子,吐口痰,然後再旁若無人地接著唱。周圍觀眾很多,評頭品足者更多,我仔細端詳一下,發現俱是四五十歲的人,有的輕聲隨唱,有的用手打著節拍,有的閉目點頭,似進入到陶醉的狀態。總之,這顯然是一群京劇的知音,而且不甘寂寞,每個人都要揀自己喜愛的段子唱一唱,實踐一下藝術的理論。
更妙的是這位朋友唱完、換氣的當口,四周竟冒出好幾聲「好」來。於是他又接著唱九九藏書,這回是《甘露寺》的喬玄喬國老,勸孫權留神,別殺大耳劉備,尤其一段「西皮流水」有味道:「他有個二弟漢壽亭侯,青龍偃月神鬼皆愁,白馬坡前誅文丑,在古城曾斬老蔡陽的頭。他三弟翼德威風有,丈八蛇矛慣取咽喉,鞭打督郵他氣沖牛斗,虎牢關前戰溫侯,當陽橋前一聲吼,折斷了橋樑水倒流。」剩下的是替趙子龍、孔明的吹噓,喬玄整個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好在他是「國老」,孫權也不敢把他怎麼著。可這段「西皮流水」確實如潺潺流水,韻味丁冬,令人不能不叫一聲「好」。馬派的唱腔甜潤流暢,做派瀟洒飄逸,由於在浴池裡,大家一律赤身裸體,所以除了唱工之外,別的無法欣賞,這位票友的做派如何只能待考了。
人們在大亭里唱著、聊著,互九-九-藏-書相調侃、逗悶子,惟有兩位琴師一絲不苟地執行著自己的職責,他們是這群「找樂者」的領袖,是京劇藝術沙龍的核心。聽著京胡悠揚高亢的旋律,你不能不為這一古老藝術的魅力所折服,同時更為公園中的這群戲迷所傾倒。我相信只要在這大亭里盡興高唱了自己喜好的京劇唱段之後,准能得到一種宣洩的快樂,鬱悶和憂愁也一定不復存在。
北京人有一好:唱京戲。
有位小說家專門研究過這無傷大雅的業餘愛好,總結出兩個字,叫做「找樂」,後來以此為題寫成一部頗著名的小說,把北京人唱京戲的種種心態描摹個夠。
高洪波(1951~),內蒙古開魯人,作家。著有《人生趣談》、《柳桃花》、《文壇走筆》等作品。
我經歷過幾次這種「找https://read.99csw.com樂」的場面,覺得其中很有些耐人尋味的東西,似乎在「找樂」之外,還應該多一點什麼,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清道不明。
北京時髦的一些酒吧里,目前流行「卡拉OK」,自告奮勇到麥克風前去唱歌者,大有人在,也正是這種業餘歌手支撐了「卡拉OK」的生意,遂成為一種時尚。但與公園裡、浴池內的京劇清唱家們相比,我似乎更喜愛後者,他們更接近自然、更貼近藝術。或者說,這是一種古老的藝術升華之後的餘韻流響,有著民俗民風民族的心理積淀。甭管怎麼說吧,只要在北京居住,你就不能不喜歡上京劇,尤其是乾脆利落的「西皮流水」。特別當你在秋風颯颯的公園裡,踏著沙沙作響的落葉黯然神傷時,一聲高亢的京胡,兩句脆俏的唱腔,確有遏雲裂帛的音響效果,讓你心神為之一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