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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卅一日急雨中

五月卅一日急雨中

作者:葉聖陶
葉聖陶(1894~1988),江蘇蘇州人,作家、教育家。著有小說集《隔膜》,長篇小說《倪煥之》,童話集《稻草人》,散文集《劍鞘》、《未厭居習作》等。
不要緊,我想。血總是曾經淌在這地方的,總有滲入這塊土的吧,那就行了。這塊土是血的土,血是我們的夥伴的血,還不夠是一課嚴重的功課么?血灌溉著,血溫潤著,行見血的花開在這裏,血的果結在這裏。
青布大褂的隊伍便紛紛投入各家店鋪,我也跟著一隊跨進一家,記得是布匹庄。我聽見他們開口了,差不多掬示整個的心,湧起滿腔的血,這樣真摯地熱烈地講說著。他們講及民族的命運,他們講及群眾的力量,他們講及反抗的必要;他們不憚鄭重叮嚀的是「咱們一夥兒!read.99csw.com」我感動,我心酸,酸得痛快。
但是,恍惚有藍袍玄褂小髭鬚的影子在我眼前晃過,玩世地微笑,又彷彿鼻子里發出輕輕的一聲「嗤」。接著又晃過一個袖手的,漂亮的嘴臉,漂亮的衣著,在那裡低吟,依稀是「可憐無補費精神!」袖手的幻滅了,抖抖地,顯現一個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顫動的嘴,含在喉際,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聲「怕……」
手槍,是你么?似乎在那裡獰笑的,是你么?
一口氣趕到「老閘捕房」的門前,我想參拜我們的夥伴的血跡,我想用舌頭舐盡所有的血跡,咽入肚裏。但是,沒有了,一點兒沒有了!已給仇人的水機沖得光光,已給腐心的人們踐得光光,更給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我跨出九九藏書布匹庄,「中國人不會齊心呀!如果齊心,嚇,怕什麼!」這句帶有尖刺的話傳來,我回頭去看。
雨越來越急,風吹著把我的身體捲住,全身濕透了,傘全然不中用。我回身走才來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個,六七個,顯然可見是青布大褂的隊伍,雖然中間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斷髮的女子。他們有的張著傘,大部分卻直任狂雨亂淋。
我倒楣,我如受奇辱,看見這樣等等的魔影!我憤怒地張大眼睛,什麼魔影都沒有了,只見滿街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
我吻著嘴唇咽下去,把看見的聽見的一齊咽下去,如同咽一塊糙石,一塊熱鐵。我滿腔的憤怒。
1925年5月31日
似乎店鋪里人臉多起來了,九*九*藏*書從家裡才跑來呢,從櫃檯底下才探出來呢,我沒有工夫想。這些人臉而且露出在店門首了,他們驚訝地望著路上那些嚴肅的郁怒的臉。
是的,是的,什麼都是,你便怎樣!我彷彿看見無量數的手槍點頭,聽見無量數的獰笑的開口。
我滿腔的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樣的話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從車上跨下,急雨如惡魔的亂箭,立刻濕了我的長衫。滿腔的憤怒,頭顱似乎戴著緊緊的鐵箍。我走,我奮疾地走。路人少極了,店鋪里彷彿也很少見人影。那裡去了!那裡去了!怕聽昨天那樣的排槍聲,怕吃昨天那樣的急射彈,所以如小鼠如蝸牛般,蜷伏在家裡,躲藏在櫃檯底下么?這有什麼用!你蜷伏,你躲藏,槍聲會來找你的耳朵,子彈會來找你的肉體,你看有什麼用?
抬起眼睛read.99csw•com,那邊站著兩個巡捕:手槍在他們的腰間;泛紅的臉肉,深深的紋刻在嘴圍,黃的睫毛下閃著綠光,似乎在那裡獰笑。
店伙的臉比較地嚴肅了;沒有話說,暗暗點頭。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嚴肅的郁怒的臉,有露胸朋友那樣的意思,「咱們一夥兒,」有救,一定有救——豈但有救而已!
不錯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這樣簡要精鍊的話來,你偉大!你剛強!你是具有解放的優先權者!我虔敬地向他點頭。
依然是滿街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
我注視這塊土,全神地注視著,其餘什麼都不見了,彷彿已把整個兒軀體融化在裡頭。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咒詛你們:你們滅絕!你們銷亡!你們是攔路的荊棘!你們是夥伴的牽累!你們滅絕,你們銷亡,永遠不存一絲兒痕迹九九藏書,永遠不存一絲兒痕迹于這塊土!
佩弦的詩道,「笑將不復在我們唇上!」用以歌詠這許多的臉,正是適合。他們不復笑,永遠不復笑!他們有的是嚴肅與郁怒,永遠是嚴肅與郁怒!
我開始驚異於他們的臉。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嚴肅的臉,有如崑崙的聳峙,這麼郁怒的臉,有如雷電之將作;青年的柔秀的顏色退隱了,換上了壯士的北地人的蒼勁。他們的眼睛冒得出焚燒掉一切的火,吻緊的嘴唇里藏著咬得死生物的牙齒,鼻頭不怕聞血腥與死人的屍臭,耳朵不怕聽大炮與猛獸的咆哮,而皮膚簡直是百練的鐵甲。
猛獸似的張著巨眼的汽車沖馳而過,水泥濺污我的衣服,也濺及我的項頸,我滿腔的憤怒。
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著胸,蒼黯的膚色標記他是露天出賣勞力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