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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獵人的自敘

一個獵人的自敘

作者:胡也頻
於是乎無論在白天在夜裡,我完全和那些野獸為難。起初,我以為要和野獸作對是很費手腳的,所以我買了一桿槍,一把刀,以及一些別的屬於獵人的武器。誰知我把那些野獸看得太高了,那隻會在弱小者面前威武的傢伙,有一次,聽我說,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呢,當我為一些成熟的山芋而追著一隻黑色的野豬時候,我居然只用一隻手就把那笨東西一直從山峰上擲到那結滿著藤蘿和開著紫花的深坑裡去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把那一桿槍送給別的獵戶了,他們是需要向著一隻松鼠開槍的,就是那些著名的喜峰山的獵戶呀。
我的周圍依樣是怕強欺弱的狼,狐狸。
那時真是我一生中頂愉快的時候。我從生命中感到快樂也只有那時候。的確,在夢裡,好幾次我都看見那死而不屈的流了腦汁的老虎,我欽佩它不像一隻狼。
從前,就是十八歲的那一天起,我開始對於那些野獸——尤其是狡猾的狐狸和專門斯負雞鴨的黃鼠狼感到可惡了。我立意要掃蕩九_九_藏_書這些東西。我就開始這勾當了。
老虎呢?獅子呢?
然而我現在已隔五十歲了,一個到了半百年紀的人,恐怕在世界上的權利也沒有多少了吧,那麼,我能夠再等到幾時呢。看著我有力的臂膀,尤其是看著那些放肆于羊面前的野獸,我悲哀了。
什麼,再過多少年,終於有那末一天,我——侵服過許多野獸的人,也要像一隻鷹似的,從空中一直跌下來,躺在荒原上,動也不動,甚至於讓那些烏鴉那些土鼠,簡直看不上眼的小禽獸去啄,去吃,去咬,去……從我的身體上污辱了一切么?
我憂鬱了。
從那天起,我的一切武器都不要了。我是徒手的。可是在那些黃灰色的狼面前,我又覺得我的手膀太強壯了。對於狼,是只要用一隻小女人的手去捕攫的,因為我的手太大,太有力,而且才剛剛捏上狼的頸項,那傢伙就斷了氣了。
但,究竟我不能度過這平凡的日子,所以我便生了希望。我希望再碰上一隻老虎,一隻獅子,九*九*藏*書或者一隻比老虎和獅子更凶的猛獸。只要我能夠碰上這麼一個獸物,縱然我死在它的牙爪之下,也比我天天看見狼呀狐狸呀的生活為好,至少這樣的死是痛快的,不平凡的死呀。
那些只會在羊面前撒威風的野獸呵,一看見到我,就柔順得幾乎像克爾格支女人看見俄國男人的樣子,這使我失去了侵服的興味,我覺得那些傢伙的可憐了。
選自《四星期》,1929年10月版,上海華通書局
為什麼呢,從十八歲就乾著侵服野獸的勾當,現在忽然又厭倦了?未必我到了年老的時期,失去生活彈力的緣故么?不!決不的。單是我手上的暴露著的那些青筋,就可以證明我的生命力還和十八歲時候一樣:我一天還照樣吃三升米,那些野獸的肉也一樣的在我的肚子中消化得妥妥貼貼。
我等著。
那末,究竟是,對於侵服野獸的厭倦為了什麼呢?自然有一個原因。
在我不斷地和read•99csw•com野獸為難的生涯中,只有一次,實在很費了我的手腳,也就是我對於侵服野獸最感到興味的一次。就是,我碰上一隻老虎了。碰上這傢伙是出乎意料的。雖然我獵了許許多多的狼之後,也曾想著單獨獵一次老虎。可是三十年來都不見這東西的出現。這一次碰上了,不消說,我不能輕輕的把它放過。我便向它作了種種挑戰的舉動,實在說,我心裏也有點防備呢。
可是我天天看見的又是它們!
如果我不能變成那看不見的長生不老的神仙,我到底也要經過人類中的不可免的死亡。那才是一種不痛快的事!
我天天都跑到深山裡。
總之,我不願再把我的手放在狼的頂項上了,因為我的手還不曾十分用力,而狼就斷了氣,這是一種侵服弱者的行為,我不能幹這樣屬於人類的污點的事。我所需要的是一個強者,凶暴者,或者吃人的惡魔搏鬥的!
現在,算來我是一個五十歲的人了,雖然有了半百的年紀,但我卻不像那些衰弱的,帶病的,普通的老頭read.99csw.com子,我是在我的高興之下,我的兩條臂膀還可以使那些野獸吃虧的,至少一隻狼如果看見了我的眼睛,一定就拖著尾巴,立刻遠遠地逃避了。真的,我很知道,縱然在這時,鐵在我的手中還像麵包在別人的手中一樣,我是這樣的健壯呵。
唉,一個五十歲的可憐的獵人!
因此,我不但感到這一種生活的厭倦,有時,簡直覺得我自己的可鄙了,我侵服那些可憐的野獸也等於那些野獸在羊面前放肆一樣。於是,一種偉大的寂寞和苦悶便橫到我的心中來,我近乎有病了。
我好久都不走出我的房門一步。
其實對於那些野獸的侵服,到現在,我已漸漸地厭倦了,那些殘忍的無知的野獸,在我的眼裡是怎樣地變成了一群可憐的東西;那些只會在羊面前撒威風的畜牲呵。
不過,無論我的身體比四匹野牛還堅實,究竟,我是一個人,並且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
真是頗危險的事呵。那老虎,究竟並不像狼,因此這一次侵服的結束,雖然那大蟲從山崖上流了腦汁,我https://read.99csw.com的肩膀也受了傷,傷痕到現在還留在我的肩膀上呢。
老虎是非常美觀而又威武的。它躺在一塊崖石邊,懶懶躺著,用寬的舌頭洗它的鬍子,現著沉重和倨傲的態度,好像這宇宙中只有它是最尊嚴的。它的呼吸像一隻風箱。
然而不幸也跟著來了。這真出乎我的意外。想想看,那是件怎樣的不幸呵?我對於其他野獸的侵服,說也奇怪,便完全感不到趣味了。
不。我不管那些。現在我還活著,我享受現在的一切就得了。是的,現在,我還是作我所能做的事吧,至少,在我還不曾僵挺挺的躺在泥土上的時候,我還是使那些野獸抱點戒心吧。並許多野獸有所顧慮,這在我,雖然有三十多年的習慣了,但想來究竟是一種可樂的事:在人類中有許多還害怕螞蟻和免子呢。
胡也頻(1903~1931),原名胡崇軒,福建福州人,現代著名作家。著有《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們的前面》等。
我想了好久了。那是,原因並不在我;是在乎那些野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