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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眸子

憶眸子

作者:陳白塵
幹校撤銷以後,據聞此公並未留在北京,可見並不很得意。但說他又重寫那部長篇小說了,我倒真想拜讀一番。因為我想在那作品中認識一下他的靈魂。因為一部真正的文學作品,總是可以從中窺見作家的靈魂的,它比眸子所表現的更為真實,我希望他的作品能消滅我腦際生了根的那雙怒目。
但不久,大概是星期六,右邊一位鄰居家的男孩子,從幼兒園回家了。他大概只有三四歲,胖乎乎的,很可愛。他也曾向我這黑籠子里張望過,但無「敵情觀念」,所以並不叫我「黑幫」或「壞蛋」,只是在我門前過道里遊戲。一會兒跳舞,一會兒唱歌,自然是幼兒園裡學來的那一套。他的父母都是「革命群眾」,似乎太忙,或者是對他們愛子這一套表演已經看慣、看膩了,並不希罕。所以這胖男娃似乎引我為知音,是為我「專場演出」的了。但我萬分抱歉,當他表演完一個節目之後,每以期待的眼睛向我一瞥;而我既不敢叫好,也不敢鼓掌,只能報之以無聲的微笑。當時我站在黑屋子裡,這微笑是否被他所見,所接受,是個問號。因為他一直不斷地表演下去,直到精疲力竭而後已。他走了,我又很痛苦,難道我就不敢冒險鼓掌一下,以報答他的美意么?
眼珠子,即瞳仁,我們古人稱為眸子,是件奇異的器官。洋人說它是心靈的窗戶。我們的孟夫子即孟軻老先生,也說過眸子正不正,可以看出人的善惡。這是不是唯心主義,我不懂,但我頗為相信。因為在我一生中特別是在「牛棚」時代,確實見過不少善善惡惡的眸子,至今不能忘懷。因為在那荒謬時代里,在我輩,舌頭這器官失去一半作用:其于味也照舊;其于說話,則除了檢討,頗少用場。於是眸子的作用加強了。朋友相見,不敢說話,「眉目傳情」,互相注視一下,便是安慰。但也只能限於眉目,如果加上點頭或微笑而又被人看見,那可大逆不道,必須追究了。「文革」期間,文聯和各協會的「革命組織」曾一度在王府大街那大樓里「合署」辦公,我輩也在大樓中各據一棚。但食堂是共同的,「牛鬼蛇神」有時也得碰面。不忘舊情的朋友,相遇時偶然相互微笑,不過是「你也來了」之意,絕無共商陰謀之可能,但鳳子同志便因對我微笑一下而被追查不已,便是一例。但眸子的另一作用,則在於可以表政治之態;比如有人對我睜圓怒目,大喝一聲黑頭銜,便可證明與我界限分明,此乃明哲保身之計,也未可厚非。只是有一類「大義滅親」之輩,對於其親人之朋友也一律視為仇寇,就未免有罪及九族之嫌了。我的一位30多年老友,自然也是「黑幫」,為「大義」故,遭其親人老伴之「滅」——宣告離婚了。在那年代里這也並非鮮見https://read.99csw.com之事。但這位老伴居然對我這親人的朋友也「另眼看待」起來:既不相互注目,也不怒目而視,卻用另一種手法——應稱「眼法」,即使擦肩而過,並且身旁無人,此人竟可昂其首,直其目,真像位在「目標——正前方」口令下的戰士那樣,向前衝鋒而去。彷彿我是個幽靈,可以視而不見的,我知道這是一種蔑視法,它比怒目而視更其狠毒,比痛罵更傷人心的。因此,我是寧願受怒目斥責,而不願受蔑視之苦。幾年以後,滄海桑田,此人以他事遭批,我可幸災樂禍,暗自稱快!而此人是痛改前非了呢,還是爭取同情呢?其一雙眼珠子有時也可以從我輩身上掃過了。但我鐵了心,也來個視而不見。有一次,我從連部回湖裡,經過大壩,而此人進城返校,也在大壩上迎面而來,這真箇是「冤家路窄」了。而二人之間的大壩兩側又無下坡小路,只有正面迎上前去。但我是抱定「以眼還眼」之策,也如「目標——正前方」口令下的戰士般昂首直目,絕不左顧右盼。但和此人交叉而過的那一剎那間,我還是忍不住側目而視了一下,只見此人兩頰緋紅,居然還知恥哩!當其時,我真如酷暑而吃冰淇淋——不對,我們幹校那兒是無此物的,只有香瓜解暑;那就說是如酷暑天連吃三隻大香瓜吧,可解渴——解恨啦!自然,事後我也覺得這未免過分,有違忠恕之道,深滋後悔。
「請你先睡,等你睡著了我再躺下,如何?」
但留在我腦中的另一雙怒目,則更難忘卻。因為那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子的。故事發生在「文革」前期,並不在幹校。但請讓我的筆跑趟野馬吧。
1966年秋,我們的「牛棚」還設在北京。那是在一個大院子的最後一進的北屋裡,而公家燒的鍋爐卻在前進的小院中,我們「黑幫」要打開水,得自己從後進穿過一個夾道到前院去取。我是個愛喝水的人,所以打開水的任務,每每自告奮勇。但其中還有個秘密:這個夾道原曾是我住北京時當著廚房用過的,也就是說,這座「牛棚」的全部房屋,正是我在北京時全家所住的宿舍。自從我「發配」金陵,這廚房又成為夾道了。穿過夾道,便是張光年同志的家,就是說我們兩家原是隔窗相望的。每當我穿過夾道時,光年的老母親,那慈祥的老人,每每以淚眼向我傾訴牢騷,說她的兒女都不應該划為「黑幫」云云。這種話是不能向我這同屬「黑幫」的人訴說的,但我不忍拒絕她,總用一兩句話安慰這老人。我是1932年便失去母親的人,如今又是獨自被揪回京,見到這樣老人的慈眉善目,彷彿也是一種安慰。打開水的任務不肯讓人者以此。但不久,又增加了一個因素,即在我去鍋爐灌九_九_藏_書水時,每每有一位約莫三歲的小姑娘過來看我,而且仰起她圓圓的臉蛋,用烏黑而透亮的眸子看著我,用甜蜜的聲音叫我一聲:「爺爺!」在這年月里,誰都惡語相向,獨這天真的孩子還把我當作常人來稱呼,你能不感激涕零么?但我卻不敢答應她,只偷偷地用手摩撫一下她那漆黑的頭髮,並報之以點頭微笑。這是「牛棚」生活中多大的安慰啊!因此,我每天總得去打兩次開水,接受這一老一小含愛的目光!
話說此公在「文革」初期,是風雲人物,曾榮任造反派頭頭。作協聲勢最浩大的一次批鬥會,是鬥爭張天翼同志。我之被揪回北京,即以參加此會為名的。批張實即批我,因為張是挂名的《人民文學》主編,而負實際責任者在1962年5月以前是我。這次大會的會場在東方紅劇院,偌大一個劇場,演戲時燈光輝煌,這天卻故意做作,只燃一盞工作燈,一進場便覺昏暗,猶如黑夜。台口一排斗大的黃紙黑字,標明批判對象是誰,當時慣例,「黑幫」姓名上要以硃筆打××的,這三種顏色的組合,配以昏暗的場地,實有人間地獄之感。而此公獨踞舞台上公案正中,張眉怒目,高呼把被斗人某某帶上堂來,其威風之大,確實超過封建時代的縣太爺。我們幾曾見過縣太爺審案時會有上千人肅然恭聽的?此時我忽然想到中宣部的別號——「閻王殿」,便覺此公頗有項羽和劉邦造反前說的兩句名言:「大丈夫當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也」的氣概,他果然取代了中宣部的大權,而且名副其實地把會場布置成一個陰森可怖的閻王殿了。想到這裏,我在心中不覺莞爾而笑了。但恰在此時,一聲怒吼,吆喝我去陪鬥了。我當然躬身上台,恭候審訊。但我積習難改,即使在這極其嚴肅的鬥爭大會上,還是偷眼看看此公當時的尊容。因為近在一年以前,我是幸接芳鄰,曾與此公同院,而且幸蒙不棄,還笑容可掬地以其長篇小說求教於我過,而他今日的面目何以又如此猙獰呢?這一看,依我這搞過八年劇團的人的經驗來說,他不過是在演戲,而且是位並不高明的演員。作家協會如果真有什麼「黑幫」,其代表人物第一名決輪不到張天翼。今天用他開刀,正是保護了真正的「罪魁禍首」!因此,他這怒目總有做作相。果然,此公不久便以「資反路線」之罪下台了。但我對這位失敗的英雄並無絲毫的同情,就因為他的怒目之中是隱藏有並非革命的東西,而且也不如劉、項輩之坦白!
我說對於怒目相向的人並不計較,其實也不盡然,要看真假和動機的。其真正為了保衛革命以及故裝怒目的人,我都可不計較,但有位仁兄的怒目,卻至今不能忘懷。
不久,「牛棚」遷往文聯大樓,雖然仍以原處https://read.99csw.com為幾位「黑幫」人物的寄宿處,但那夾道堵塞了,慈祥的老人和天真的小女孩都無從再見。又過了兩年,我的宿舍再度變遷,竟住到那大院子里鍋爐房旁過道中的一間黑屋子裡來了。這是「文革」初期禁閉「大黑幫」張天翼之處,我來繼承這處所,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了。而且想到兩年前的小姑娘,未嘗不暗自欣喜!果然,搬來的第二天,一清早,有個五歲的小姑娘在我的房門前伸頭探望。正是她:兩年未見,長高了一些,臉蛋還是那麼圓,眸子還是那麼烏黑而透亮,我急忙躡足走近她,還想摩撫她那漆黑的頭髮。但我的手觸電似的縮回了。因為從她同一烏亮的眸子里透出的不再是無邪的光輝,而是憤然的怒火。她又向後退了一步,我藉著側面的晨光看出她的臉顯然也拉長了一些。我正不知所以,她猛叫一聲:「大黑幫!」轉身就走;但馬上回頭又惡狠狠地補充一句:「大壞蛋!」然後一直奔回左隔壁房間里去了。
這種折磨還沒有完。小姑娘每見我從機關回來,或者在清晨去機關以前,每每到我門前張望一下,大叫一聲「大黑幫」或「大壞蛋」,然後逃去。或者竟不逃去,遠遠地瞪著我,用她那烏亮的眸子。星期假日,她一天竟然要來幾次。這可愛的小姑娘,她也許把我當作動物園裡大灰狼,或者狐狸那樣地觀賞,並且按照寓言故事里的情節對我咒罵的吧?而這種「寓言」的作者又是誰呢?當然是她的父親了。因為我發現了左鄰住的正是一位「革命群眾組織」的頭頭。一定是他給小姑娘打了「防疫針」的了。
我在這左鄰右舍兩個孩子中間度過幾個月,真是又甜又苦的幾個月。以後,又被命令集中居住在文聯大樓里了,胖男孩期待的眼神和小女孩怒火似的目光都不曾再見了。到了幹校,依我估計,這男孩和女孩都應該隨同父母下放的;那他們是住在幼兒園裡所以見不到?他們如果真在幹校,萬一再遇見我,小女孩是否還叫我「黑幫」和「壞蛋」呢?她的父親如今是連部的領導人之一了,他那深沉而嚴肅的目光似有幾分殺氣的,則其令愛的目光也許還未改變;至於胖男娃,是否還願意為我作專場的歌舞表演,大概也不可能了。但我還是想見見他倆以證實一下,而終於未能。
陳白塵(1908~1994)原名陳征鴻,又名陳斐,江蘇淮陰人。著名戲劇家和電影劇作家。著有《幸福狂想曲》、《天官賜福》、《烏鴉與麻雀》等。
可是又後來,鴨群被宰,我又回連部打雜工。原來在連里為我保留的床位已被別人所佔,只好另行安排。又是一次「冤家路窄」,連里竟派我和此公同室而居。我對他自然戰戰兢兢,避免觸怒於他了。但我有個不爭氣九-九-藏-書之處;白天勞動過累,晚上倒床便睡,是不用再服安眠藥或其代用品——燒酒的了。誰知此公第一天夜裡幾次叫醒我,我還不知其所以然,以為是我夢魘了;便道謝一聲,倒頭又睡。但第二天夜裡,大約凌晨一二點鐘了,他大吼一聲,驚得我躍身而起,恭問何事。只見他睜圓雙目,怒喝道:「你還讓不讓我活下去?」這可令我瞠目不知所對。我這「黑幫」焉能有權不讓他活下去?真是咄咄怪事!只好低聲下氣再次請教所以然。他余怒未消,指著我的臉喝問:「你打鼾還不知道?」這可很難回答。我見他怒目圓睜,大有猛虎撲羊之勢,要說不知道呢,按照「革命群眾」與「黑幫」對話的慣例來說,定然被斥為「狡辯」,會引起他更大的怒火,說不定來頓「武鬥」,屋裡沒有第三人,我可不是他的對手;而且即使自衛一下,你膽敢還手,便是毆打「革命群眾」,可定為現行反革命罪名的。但要說知道呢,那等於自認「不讓他活下去」了,這也「罪該萬死」的。我稍一思索,便理解此公是患失眠症的,將心比心,他睡不著覺,而又聽我鼾聲不已,真是卧榻之旁豈容「黑幫」「鼾」睡呢?於是我這弱者便只好講「恕道」了:
不料這「恕道」果然生效,此公無言以對,只好躺上床去。而我便在床上正襟危坐,準備坐以待旦。可是身不由己,等到天明,才知我和衣而卧,又睡著了。至於是否又打過鼾,實在無從回答。我猜想,怕是難免的。此公已不在床上,可以證明。
第二天我便向領導「自首」,要求到真正的牛棚里與牛同眠,它一定不會抗議;而即使抗議我也不懂,更重要的是它起碼不會以猛虎撲羊之勢用兇惡的眼光瞪我。但我猜想,我這請求未必有效;而此公必然已經先告我一狀了。所以連里領導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聲:「好吧,研究研究。」而到晚間回房,此公已席捲其鋪蓋喬遷去矣!當晚,自然無人再向我大吼了,但時至今日,他那雙怒目的形象在我腦際生了根似的,拂之不去,因為它是真正的怒而不是演戲了。
「文革」初期有句「名言」,叫「觸及靈魂」,或者說是「在靈魂深處鬧革命」。這在某一意義上說,的確是句真理。不過它與預期者的願望相反:一方面,是本屬善良的靈魂倒真箇覺醒了,對這場「革命」看出它的真面目;一方面,是本來邪惡的靈魂卻用「革命」偽裝起來,以遂其私,這就叫做「造反起家」;再一方面,是正在塑造中的青年的靈魂,被搞得天翻地覆而又地覆天翻,到頭來,有的覺悟,有的消沉,有的成了有用之材,有的墮落以至犯罪;最後便是幼小者的靈魂,本來是白玉無瑕,但在那「革命」空氣中遭受污染,如今是否完全消毒了呢?也未必,因為他們還是生活在如此複雜九*九*藏*書的今日的社會之中啊!好,十億人們的靈魂都觸動了,作為靈魂之窗口的眼睛,自然會表現出千變萬化的神態。而我輩「黑幫」,在史無前例的年月中,所遇的冷眼、怒目、蔑視、側目、直目、邪目……等等,形態也就特別豐富。自然,這些都是過眼雲煙,不必再提的了。因為在另方面,我也接受過許多愛撫的、同情的、憐憫的,甚至為我憤慨的目光與眼神,這就足以抵消那一切醜惡的形態了!但我還喋喋不休地寫上這麼一大篇專憶眸子的文章,其意並不在於揭某些人陰私,而是想到他們也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不知他們又何以教育後代?我之所以念念不忘于那位小姑娘和胖男娃者,也不僅僅為了他倆。當年的兒童們,已是今日的青年,他們將是我們國家未來的主人翁!我多麼希望從那小姑娘和胖娃娃一輩的青年們明澈如水的眸子中透視到新中國的未來喲!
批鬥會上的任何惡言惡語,我都可以置若罔聞;但小姑娘這一聲罵,恰似萬箭穿心!我不能不痛苦,臉紅,心跳,以至流了淚。
如今又過了十多年,那小女孩該已經是19歲大姑娘,胖男娃也該是進大學的年齡了,但不知在他們幼稚心靈上所刻下的仇恨或同情,是否還起作用?而我是依然渴望見到他們的!——想看看他們的眸子。
下台以後,此公並不甘心,總想東山再起。因為他仍然是個「革命群眾」。但他如何掙扎而起,我身居「牛棚」,自然不知其詳。可有一點是明白的,即他頗善於在我輩「棚」中人身上找題目,而我正是他最易挑中的人選。在幹校的後期,即1972年了,我在湖裡放鴨子,因所住的工棚較大,連隊到大田裡出工的人,有些喜歡到我們這兒休息。他們一來,要茶要水,當然由我們盡地主之誼了。比如此公一來,便找我的面盆洗臉,用我的口盅飲水。但有一次,他在喝水時,不住在嗅口盅,使我毛髮悚然,以為他發現了我的什麼隱秘。後來聽說,他回到連部便對連領導提意見了,說陳某人在湖裡勞動,居然還吃煉乳滋補身體,對「黑幫」的管理太不像話了!其實這時購買罐頭食品早已弛禁了,我並未犯法。又一次,詩人李季下大田了,那時他不僅被解放,而且還榮任連長之職。他在我那工棚休息時抽煙,隨手丟了幾支煙給在座的人,最後一支竟然丟給了我。我想這可能出於舊情——我和他曾同時當過《人民文學》副主編,也算是老夥伴了;或者是丟煙時並未注意,最後輪到我時,不忍令我有向隅之嘆,便也賞了一支。不管如何,我總是感激的。不料這一支煙又被此公所見,回連后竟對李季同志大肆攻擊,其罪名是「敵我不分」!於是我明白了:我不過是粒子彈,他所射擊的是連領導——或者說是連領導的位置而已。我也就一笑置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