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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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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斤瀾
我在北方住了十年的時候,得到一個當時十分難得的機會,到雲南去轉一圈——那時候走動走動都要和體驗生活聯繫起來,見識山水當然聯繫愛國主義教育,因此口頭上,沒有旅遊這樣的詞兒。
這幾年,偶然還會出現大房間圖像,不過也不一樣了。白忽忽好像曝光過度的相片,也許和燈有關係,那燈賊亮賊亮剎眼睛總叫人疑心……忽然,又來忽然了,由燈光的賊亮想起擺桌子,鋪檯布,備清茶,點百支燈泡的陽謀房間,啊!圖像里的大房間是陽謀房間的裡間!可是我從來沒有走進裡間,怎麼會有裡間的圖像?難道是想像?幻象?這又發現大房間里的人走動,說話,都沒有聲響。留神靜聽,靜如冷凍。難道是大玻璃窗的絕對隔音?或是形象與聲音,可以分割開來遺忘,或說遺忘也不準確,是一部分在這個世界里出現,一部分鮮活在另一個世界。
心跳、心驚、心慌、心亂……我累了,睡著了,忽然又心跳、心驚、心慌、心亂起來,啊,鐵柵欄門打開了,不等我抬腳走進去,過去的生活涌了出來,把我包圍在生活的過去里。那是二十多年前——又一個二十多年,加起來是五十來年了。
「那裡明亮的陽光,照得竹林彷彿刷了層金。那陽光,不是匆匆忙忙趕過城市的陽光。那陽光,一動不動站定了,站在那裡做起夢來了。read.99csw.com
說是潛意識,不更清楚嗎?也許。不過潛意識三個字帶來的清楚,不抵失落的神秘。
放國務會議錄音,各級書記部長親自動員,有的單位擺桌子,鋪檯布,備清茶,還有的端茶點,點百支燈泡,或請或激或令鳴放。忽然,翻過手來,就把鳴放做成罪行,把這叫做陽謀,坦然說「引蛇出洞」。
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什麼年月?我怎樣來到這裏?旁邊是什麼人?

我沒有去過雲南,當然沒有去過那個山谷。那麼是夢見過嗎?無夢。是前世的緣分嗎?渺茫無稽。
這之前,我沒有去過雲南。石林、滇池、瑞麗江、佧佤山都是大開眼界的去處,兄弟民族的風采,更是不可替代。在在見所未見,時時相見恨晚。
這個大房間和我有什麼瓜葛?越是想不起來,越疑心這裏隱退著一段生活,怎麼隱退得這麼深沉?這是封閉?這是埋藏?這越發神秘叫人想像。
我丟過鑰匙,門鑰匙、車鑰匙、抽屜鑰匙。肯定是把鑰匙丟了,准有生活鎖在那裡邊。心亂。
忽然,眼前出現一個圖像:我,是我自己,站在一個花圃旁邊,花圃是圓的,乾著,硬著,不用說花,連草也沒有。這個圖像的四周模模糊糊,好像攝影的洗印技術中有一種叫做九-九-藏-書「虛光」……整個圖像是灰暗的,但可以看出來一個鐵柵欄門,柵欄上邊鐵條扭曲,看不清圖案,只是生硬,清冷……花圃旁邊還有兩三個人,黑糊糊認不得是誰。
原來生活沒有忘記,沒有褪色,沒有殘缺,難道一點也沒有變形變聲變態?我只肯定沒有乾枯。過去和過去一樣虎虎地活著。不過很久沒有想起來了,其中有的圖像,好比站在花圃旁邊的那個,大約每次想起來時,都沒有出現。深深沉沉在記憶深處,忽然冒冒失失冒出來了,倒把自己都唬住了。我伸手到腰裡,探手到內褲腰上。在過去的生活里,傳遞句把背人的話,常常用極小的字條,纏在內褲的鬆緊帶里。現在不知不覺也摸起鬆緊帶了,不料發生了多少年前的感覺,沒錯,有字條!想想時間相隔那麼久遠,論空間,應當是兩個天地。啊,后脊樑出來冷汗了,一粒一粒可數。
大約是從睡覺的地方看過去,對面有一間大屋子,大玻璃窗,大燈賊亮,橫放直放的寫字桌子,站著坐著的人……
或者文章作者也有遺忘:世界上有心理學、精神病學。再,讀者都是老實人。
鐵柵欄關著。一旦打開,必有一個天地,那裡有過我的生活,怎麼都是些「虛光」呢?心慌。
我的小說有一些描寫,是片段實錄。
這是個什麼地方?日夜工作。這是些什麼人?https://read.99csw.com深夜不睡。
無數血絲,牽動肺腑,勒住心頭,如抽如縮如碎如裂,我手腳棉軟,真叫自己把自己嚇癱了。
難怪雲南的竹山和江南的山谷,才隔十年,如同隔世。
想到天大亮,想不起來。想到日中,想到黑夜又來到,還是想不起來,或者不是實生活,是夢?在夢裡走進這麼個大房間,可是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夢,這麼個大房間,這麼通明通夜的燈,都不普通,怎麼會出現在夢裡?
這件事情記憶猶新,可是細算起來,已經過去二十五年了。
十年的結尾是全國上下說假話、空話、大話,把這叫做放衛星。昨天還在說吃飯不要錢,糧食多了怎麼辦?做酒。也是忽然,也是翻過來,全國餓肚子。
眼角看見了釘死的窗戶外邊,大雪連片,難道要把我現在的世界,封閉在「虛光」里?
圖像竟不能忘記,想不起來可又覺著有過這麼個場面。心驚。
忽然——後來我在小說里,寫過這個「忽然」,「一個思想蒙頭蓋臉,從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鑽了出來。」「這個地方我來過,」另有一個我正在新奇之中旅遊,不假思考,武斷回答:「不可能,不可能。」那一個剛鑽出來的我,也不退縮。「來過來過,很久很久了,給忘了忘了。」
這一驚,我回到現在的生活里了。其實我早已驚醒,夢中那鐵柵欄門一打開,一驚一喜就https://read•99csw•com醒來了。但我又有一副精神在過去的生活里,繼續生活在夢中的過去。
看來遺忘會選擇,記憶會挑事情。早年的記得清楚,現在的記不得;或者相反,現在的還明白,早年的全忘了。也會在同一時間里,有的事情分明,有的沒有印象。在同一個事件里,有的牢記數字,有的不忘形象,有的留下某個細節某一句話。
「我怎麼心疼起來?好像裂了縫。是林子裂了縫?還是我裂了縫?反正裂縫裡,盤旋著早已忘記了的生活……」
這樣的竹山,這樣滿登登竹枝竹葉的山谷,北方決不能有,可也不光雲南,我老家江南也有的是。偶然闖進雲南的竹山。跳出了久遠的江南山谷。久居北方,這江南山谷連同少年生活,從現實里隱退了。是不是封閉起來凝固起來好像木乃伊呢?不,鮮活,風韻更濃,情緒更厚,這才說另有一個世界。
「那山谷的尖底,那最深最遠的一小塊地方,卻是陽光明亮,清澈如水。彷彿往一口深井裡探看,井底下清清的水裡,出現了自己的影子。好像另一個自己,在另一個世界……」
竟想不起來。心跳。
記不清就在那墊稻草的地鋪上,或在破了「四舊」光光的冷冷的彷彿叫大水「推」過的樓房裡,總是要亮未亮的清晨,叫一個圖像驚醒。
若說原由,說是久居北方十年。其實十年不算久,四五十年下來,也不見得會有https://read.99csw.com更多的嚇人的「忽然」。看來要看是什麼樣的十年。
從肅反開頭,隨著三反五反,這反那反。
我沒有學過心理學,對變態心理、記憶障礙、精神錯亂只知道一些名詞。比方說正常的遺忘、進行性遺忘、順時和逆時的遺忘,還有似曾相識症和舊事如新症等等。
有天,順腳走進一個山谷。忽然,四面都是竹林,除了頭頂一圈天,六合都是竹枝竹葉。
這神秘!冷不防的后脊樑冷汗如豆,如一絲一絲的拱著出來。
當時,屋裡幽暗,盤腿坐在墊著稻草的地鋪上,斜眼望望釘死的窗戶。那年的雪怎麼那麼大,窗外見天見雪像破碗破罐破摔下來。
把雲南的竹山錯以為江南的山谷,可以歸到似曾相識症里去。
林斤瀾(1923~),浙江溫州人,作家。著有小說集《山裡紅》、《石火》,小說散文集《飛筐》等。

我相信精神中,有另外一個世界,也是活生生的。我不覺得只是我覺不出來。現在已經有精神學家心理學家的許多探索,有證據了嗎?我盤腿坐在稻草地鋪上,彷彿面壁,悟那開口閉口要的證據,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剛才不過是偶然撞著了兩個世界的接合點,要什麼證據?哪裡去討證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