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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最後一夜

五十年前的最後一夜

作者:白樺
1998年11月4日,上海
「為啥?那就聽我慢慢說。」他把一雙臟手放在火焰上搓了搓,從口袋裡摸出兩隻子彈夾子,像叫花子打竹板那樣「叮叮零,叮叮零」地敲起來。操著他的山東鄉音,一口氣說了好幾段順口溜,使得全分隊大吃一驚。他不僅不是啞巴,甚至也沒有一點口吃的毛病,說得抑揚頓挫,節奏分明。那些順口溜,包括他的聲調、神采,在半個世紀以後的今天,我仍然記憶猶新:
「當官的不貪,準是他娘的政治犯!先戴手銬,再進牢監。秘密處決,概不從寬。」
白樺(1930~),原名陳佑華,生於河南信陽。著有詩集《金沙江的懷念》、《熱岜人的歌》、《悲歌與歡歌》、《白樺的詩》等。
「一根油條,花一籃子鈔票。半袋九九藏書雜糧,換一個大姑娘。」
「前方吃緊、後方緊吃,酒席照開舞照跳。一曲、一曲又一曲,《風流寡婦》《步步高》。不吃白不吃,不跳白不跳。頓頓都是最後晚餐,夜夜都是歡樂今宵。吃他娘的昏天黑地,喝他娘的地動山搖!亡黨亡國理所當然,節約公款沒有必要。」
「要愛中國,先愛中正;中正是誰?最大黨棍!莫談國事,隔牆有耳!老百姓的嘴,只許吃糖喝涼水。你敢自由言論,我就隨意定罪!有冤情,請上告。衙門的門檻高,上上下下都要敲。敲原告,敲被告;進門就得讓你學鬼叫。敲骨吸髓還不算,骨頭渣子當柴燒。」
「假話流成河,假話堆成山;假話哄得小鬼推磨團團轉,石頭磨成精白面;精白面,往下咽,吃進去容易拉出來難。假話矇著一層紙,經不起輕輕的一指彈。老百姓心最軟,會想、會看九-九-藏-書,能愛、能恨,最恨的是瞞和騙。獨裁政權,王小二過年,過得了今年,過不了來年……」
有記性真好!
「弟兄們!說俺會編,可是不敢當。這些順口溜的編家在民間、在行伍里,我完全是聽來的,只不過俺能記住……」
1948年最後的一個寒夜,部隊在安徽和河南交界一個小村的廢墟上宿營。我們分隊在一個牆角燃起一堆樹枝,每一個人都儘可能把冰冷的身子靠近火光,臉和手都烤得有些灼痛,脊背卻一直像鐵板那樣冰冷。一個山西籍的戰友說了一句歇後語:「撂荒地烤火——一面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些聰明人立即把背轉向火光,烤一陣,再把臉轉回來。分隊長突然向大家提出:「猜一猜,明年的除夕我們在哪裡?」我們經常在每一天出發的時候,在每一個戰役開始的時候,猜這樣的謎語,而從來沒有猜測過一年以read•99csw•com後的情景。第一個人鼓足勇氣說:「在長江邊!」第二個人比他還要膽大些,大叫了一聲:「在南京城下。」大部分人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表示懷疑。用舞台劇的專用名詞來說,就是:啞場片刻。雪花在繚繞的火光上飄舞,大戰剛剛結束的士兵,耳朵還不習慣這冷冰冰的寂靜,沒有一聲槍響,沒有一聲號角,沒有一聲吶喊……看不到升起照亮陣地、而後像星一樣墜落的照明彈,看不到挾帶著泥塊、彈片、濃煙、火團和屍體飛向天空的炸彈,只有寧靜的星光……誰也沒想到,小李說話了:「不!」
「你的記性真好!」
「為什麼?」——至少有五個人同時發問。
這個16歲的「解放戰士」(那時「即俘即補」的士兵稱之為「解放戰士」),二十天前他還是國民黨軍十八軍十一師的一個二等兵,至今都還穿著國民黨軍服。他在我們分隊里還九*九*藏*書只是一個「隨隊行動」人員。我們中間幾乎沒人聽他說過話,有人懷疑他是啞巴,有人懷疑他口吃……因為忙於總攻,忙於打掃戰場,忙於掩埋戰友的屍體,沒有深究。而從他的嘴裏竟然會突然冒出個「不」來。他說:
沒想到,小李在除夕夜給了我們一個意外的喜悅,算得上是一個非常精彩的文藝節目。緊接著,大家對他的創作、表演才能好一陣表揚,小李連忙舉著雙手辯解說:
「空軍飛機真操蛋,一架、兩架上前線;都到哪兒去了?另有航線!飛美國,飛台灣,飛日本,飛安南。運金子,運銀元,姨太太,俏丫環,少爺小姐一大串。到外洋,買房子,舒舒服服再過半輩子。哪個高官手裡沒有幾箱美國票子?哪個士兵沒有一身虱子?為了保衛總統府里的那張椅子,割斷了多少中國人的脖子,燒毀了多少房子,餓死了多少孩子,丟盡了面子,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總統站read.99csw.com在半天雲里,要俺們堅守陣地。他說:堅持到最後就是勝利!俺們說:放你娘的臭狗屁!」
後來的歷史發展,正如小李所預見:1949年,「弔民伐罪」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不僅渡過了長江,佔領了南京,攻克了總統府,而且以雷霆萬鈞之勢橫掃江南。1949年的除夕之夜,我所屬的野戰部隊正在廣西右江兩岸待命,準備向雲南進軍。五十年後的今天,我竟然還能記得1948年最後一夜的一些細節,說明我的記性也不錯。
「這……俺承認。同志們(這回算是改過來了)!」
「弟兄們(他還不習慣說同志們)!明年除夕咱們絕不會在南京城外喝西北風,咱們早就進了他娘的總統府啦!」在當時,這句話真是石破天驚!相信他可是很需要點勇氣。全分隊這才都把驚異的目光認真地投射在這個「解放戰士」身上,他那被硝煙熏黑了的帽檐耷拉著,眼睛像吊在屋檐下的一對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