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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可怕的書——亂翻書之五

一本可怕的書——亂翻書之五

作者:陳四益
一個革職回鄉的總督,搬運家財的兵役抬夫總計竟達萬人之眾,連僕婦、使女都要有四名轎夫抬轎,八名兵役護衛,其搜刮錢財,擅作威福之狀,也便可想而知了。
我們且來看看張集馨記述的幾樁事實。
地方官掏錢送「別敬」,贈「盤費」,當然不會自己掏腰包,無非一面拿著國庫的錢作人情,一面加倍地從老百姓頭上搜刮罷了。從張集馨的記述來看,從省到縣,幾乎沒有一個官吏離任時沒有虧空的。朔平糧補同知,提用庫存兵餉七千兩,幾乎釀成兵變;寧遠通判錫倫病故,虧短倉庫四萬有奇;朔平府各州縣,倉庫幾乎都有虧欠,少者數千兩,多者數萬兩;四川省犍為縣知縣撤任后,查出虧短正雜項款九萬余金。
張集馨任四川按察使時,四川已是盜賊遍野,而最可怕的又是官匪勾結,虐政害民。
於是,藩台只好與林通挪,答應將介休的巨萬虧空,概由接任承擔。又搞了假證明,證明賄賂使臣之事,全無根據。這位縣令自己,則不但化險為夷,而且私囊中飽,虧空都落到繼任頭上。
那時,戰爭尚未結束,英軍又在進攻廈門。顏伯燾命將各城巨炮運至廈門,排列海口,陳于護牆之外。那些大炮,炮身極重,非數十人不能拉挽。有人提醒顏伯燾,大炮是放一回就要裝一次彈藥的。如果沒有炮車把大炮從護牆外拉回,士兵怎敢出牆裝彈?顏伯燾答道;「一炮即可滅賊,何須再裝彈藥!」真是驕縱無知,不可一世。結果,待到英艦到來,士兵們剛看到帆影便將炮放完,餘下的事,自然是等著英艦輪番炮擊了。士兵潰散,總督逃命,一場戰爭就如此兒戲般地敗在這愚昧剛愎的督軍手中。待到戰敗,顏伯燾一反昔態,公然要下屬再不許抵抗。他說,若一抗擊,英軍就會從浙江調兵船來,福建就要替浙江受禍了。浙江定海之戰,五千守兵與英軍血戰六晝夜,總兵葛雲飛等戰死,兩江總督裕謙戰敗后投水殉國。顏伯燾自保不戰,實在是以鄰為壑,助敵為虐。
還有更可怕的事情。四川省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刑獄和官吏考核的官員)劉喜海,凡有犯人解到,不問真偽,先打四百小板,然後再問供。如果問不出案情,定不下罪名,便在大堂之上杖斃。後來傳聞大堂之上常鬧鬼嘯,劉喜海心懼,又把犯人押到城隍廟,在神前揲定生死。如果得陽,便免死;如果得陰,便立斃。張集馨寫道:「官踞于上,犯詈于下,嚴刑慘酷,腦裂骨折者不知凡幾。」然而,這樣的官吏依舊好官我自為之。即或有如遂寧縣令徐均通那樣製造冤案敗露的,也因為有至親當大官,「格外優容」,或易地為官,或草草稱病辭官了事。
寧遠通判錫倫病故,虧短倉庫銀兩四萬有奇。知府報告巡撫,巡撫不願實辦。為什麼?因為這位錫倫與當時任侍郎、後來做到刑部尚書、軍機大臣的隆文是至戚。於是,這筆虧空也只好由府、道分賠了事。
怎麼彌縫?無非是把虧空的錢設法墊補上去。於是慶林先要疏通立案呈報的朔平知府張集馨。慶林說:「這案若要實辦,必要殺人。如果你專為兵餉虧空,那麼七千金由我補上。如果一定要殺人,我想你也不忍,而巡撫申啟賢也不願實辦。」這樣軟硬兼施,說服了張集馨之後,慶林又指派與此案有關的責任人,如祥璋、雁平道員、朔平前任同知等各幫數千兩。理由是,若事情敗露,都有牽連。就這樣,一樁貪污挪用軍餉的罪行便被不動聲色地遮掩過去。
道光的這一番話,不是沒有道理,但為時已晚。腐敗一旦成為風氣,便已不是曲突徙薪之時。「明察暗訪」也罷,「諸事整頓」也罷,都不過是做做表面文章,再也難read•99csw.com挽頹風了。
1845年正月,張集馨奉旨補授陝西督糧道。陝西糧道,是個肥缺。「缺」而有肥瘦之別,無非表明這項官職可以撈取好處的多寡。肥缺大有油水,誰要補授此職,自然得對各方有所「孝敬」。這「孝敬」有個名稱,叫作「別敬」。張集馨在得到這一官位之後,尚未走馬上任,單單打點「別敬」便花去了一萬七千兩白銀。張集馨在此處沒有具體開列饋送別敬的清單,因此我們並不知道「別敬」究竟敬與誰人。好在兩年之後,當張集馨升任四川按察使時,又送過一次「別敬」,這回他開列明明白白:「別敬軍機大臣,每處四百金,賽鶴汀不收;上下兩班章京,每位十六金,如有交情或通信辦折者,一百、八十金不等;六部尚書、總憲百金,侍郎、大九卿五十金,以次遞減;同鄉、同年以及年家世好,概行應酬,共用別敬一萬五千余兩。」清代的軍機大臣,相當於內閣閣臣,軍機處的僚屬稱軍機章京,六部尚書、憲台總憲(最高檢察官)也都是當時大官要員,但對「別敬」,幾乎都是照單全收,可見賄賂公行已是公開的秘密。在清代,這種明目張胆的賄賂是不成文的規矩,雖被稱為「陋規」,卻始終未曾革除。起初,由於京官俸少,又不能從百姓處收刮,便在「別敬」或「炭敬」等名目下,從外官那裡分一杯羹。後來,上行下效,「陋規」遍於官場,清代的官風也便如江河日下了。
道光年間,上距所謂乾嘉盛世,不過三五十年,但這短短的時間里,社會的肌體已腐敗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張集馨,字椒雲,江蘇儀徵人。進士出身,在山西、福建、陝西、四川、甘肅、河南、直隸、江西等省做過知府、道員、按察使、布政使、署理巡撫等職。作為官僚階層之一員,肯于也敢於這樣真實而較少諱飾地記錄下他的經歷與見聞,也真難為他了。
介休縣這類案例倒並非罕見。由於貪賄已是一種普遍現象,而且每一案件都牽連甚廣,若要認真查處,只怕查處者自己也不能免。所以只好能包庇則包庇,能掩蓋則掩蓋。張集馨用了「彌縫」一詞,倒是頗能形容其狀。

腐敗的官風

接替鄧廷楨任陝西巡撫的是林則徐。這位偉大的愛國者,憂患餘生,不忘生民,無論是在新疆還是在陝西,都思有所振作,為民辦些實事。雖然官場腐敗他也只能徒呼奈何,但始終不曾放棄初衷。以人格之一貫,為官之清正,守志之堅貞論,少穆先生實為天下第一人。可惜的是這樣的人如麟角鳳毛,于溷溷濁世已無力回天了。
盜賊之多,因為官吏包庇。寶興擔任四川總督時,專務粉飾,屬吏大都仰體上意,于治安之壞,率多諱匿。簡州一帶劫案三百余起,官府皆隱匿不報。到了瞞不住的時候,又濫捕無辜。仁壽縣縣令劉鈞貽,縣內連報劫案。由於上司催督捕盜,他就把十五名盜犯解省。等到真犯落網,才知這十五人儘是冤枉。省里將十五人釋放回縣后,劉鈞貽竟惱羞成怒,依舊下令將十五人監押至死。犍為縣,金堂縣,南川縣等地也都發生過誣良為盜的事例。
在資州,判處永遠監禁的犯人周鳴同因為在監日久,成了牢頭。他在牢里聚犯賭博,高利盤剝,逼|奸女犯,無惡不作。新犯入監,周鳴同便夥同囚犯將新犯吊在木柱上,用水桶掛在犯人背上,又令他口吹尿壺,用竹籤拷打逼贓。若是錢不夠數便拷打不已。後來,周鳴同竟連解往省里的過路寄監犯人,乃至押解犯人的差役也敢吊打逼贓。吏目姜淳因為周鳴同按月交納規禮,對他從不過問,任其胡為。州牧發現,read.99csw•com欲懲處周鳴同,周竟鼓動眾犯鳴鑼擊鼓,放火燒監,以致州牧也只好將他釋放。這些事聽來都如海外奇談,但卻在那個時代真真實實地發生著。

污濁的勾結

一個時代政治是否清明,只要看看官吏們是怎樣的貨色,便可以知其大概。如果賢者在位,能者在職,間或有些不肖之徒倒也不足為害。最可怕的是,官場上下,儘是昏庸顢頇之徒。官吏如此,國事可知。不幸的是張集馨正生活在這樣的時代。
由這樣一批昏庸顢頇的官僚治理地方,怎能不昏天黑地,民不聊生?
陳四益(1939~),祖籍上海,生於四川成都,作家。著有《亂翻書》、《丁丑四記》、《瞎操心》、《世相寫|真圖》等。
官既似虎,吏卒也如狼。四川各縣都設有卡房,無辜百姓,常被拘押其中,每天給一碗稀粥,終年不見天日,「苦楚百倍于囹圄」。至於真正的盜賊,反倒受到包庇。「營兵、縣役,乃窩匪之魁」,銷贓窩匪,無惡不為。及聞捕拿,先傳消息。甚至四川總督寶興署中的官吏也都同盜匪勾結。
一個社會,官吏如此昏庸,官風如此腐敗,吏治如此黑暗,即便衛道士們如何吹噓粉飾,也都難以挽救其覆亡的命運了。
官吏們都忙著如何撈錢刮地皮,哪裡還能究心於政事。地方官吏的催征、審案,也都成了搜刮的手段。
代郡每年徵收驛草十數萬斤。官府竟做無分量大秤,常有七八十斤上秤而秤不起花,必須交納使費,始肯收受。這些都還是小焉者也。誣良為盜,濫施刑罰,官匪一家,草菅人命,更是鬧得百姓覆盆之下,難見天日。
至於向百姓勒索,更是無所不至。官將上任之時,利用百姓圖小利的思想,先行減價勒稅(打折扣收以後的稅)。這辦法有個名字,叫做「放炮」。放炮一次,少者可搜刮五七千金,多者可得萬金。這些錢當然是被離任官員捲走。後來,一些虧空了公款的官員,便放出謠言,說是即將去任,也來個減價催稅。其實根本就沒有去任之說。這種花樣叫做「太平炮」。舊官走,要「放炮」,新官來了,也要「放炮」,這種「炮」名曰「倒炮」。只看這將走的要放炮,不走的要放炮,新來的也要放炮,官場的醜惡,百姓的痛苦也就不言自明了。
吏風如此污下,皇上是否知道呢?倒不是完全不知。張集馨第一次由翰林外放知府時,道光皇帝就曾要他考察官吏的良莠,說:「州縣流品甚雜,汝當明察暗訪,告知督撫……我豈肯以好好地方,聽人糟蹋耶?」後來張集馨赴四川按察使之任時,皇上又對他說:「汝此去,諸事整頓,我亦說不了許多。譬如人家一所大房子,年深日久,不是東邊倒塌,即是西邊剝落,住房人隨時粘補修理,自然一律整齊。若聽任破壞,必至要動大工。此語雖小,可以喻大,即曲突徙薪之論也。妝當思之。」
昏庸顢頇的官僚群,造成了黑暗腐敗的官場,造成了寡廉鮮恥的官風,而在這官場上,官風中,又不斷培育、生長起昏庸顢頇的官僚群。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它們交相作用的結果,黑暗與腐敗愈趨愈烈。

昏庸的官吏

但是,道光所不知或者不肯承認的是,當是之時,豈但捐班,即滿漢八旗的子弟,科甲出身的進士,又有幾個清廉?上自內閣大臣,下至州縣小吏,無不都在將本求利。所謂「官」,不過是撈取好處的一個崗位罷了。
少年時讀歷史,我最不愛讀的便是近代史。一連串的不平等條約、沒完沒了的割地賠款,極大地損傷著我的民族自尊心。那時,老師九-九-藏-書們大都著眼于外敵的入侵,而於內政的腐敗,敘述頗為簡略。張集馨的這部年譜,卻使我得到了許多聞所未聞的史實。這確實是一部可怕的書。但是讀過之後,就會明白,物必先腐而後蟲生之,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國必自敗然後人摧之。《紅樓夢》一書,抄檢大觀園是寫得最好的章回之一,而抄檢大觀園這一回中,賈探春的一段話,又可謂至理名言;「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中國到1840年之後的一敗塗地,正是內部腐爛的結果。
清朝做官的途徑,無非滿、漢、科甲、捐班四途。捐班,就是花錢買官。官之可以買,是因為中央財政應付不了龐大的開支,只能做起出賣官爵這種無本生意。但一到了花錢可以買官,要想讓官吏廉潔,也便如緣木求魚了。從張集馨的記述看,道光皇帝並非不知此弊。他在一次召見張集馨時便說:「捐班我總不放心,彼等將本求利,其心可知。」在另一次召見時又說:「不放心者捐班。他們素不讀書,將本求利,廉之一字,誠有難言。」既然如此,何不廢棄捐班呢?道光皇帝也說得明白:「我既說捐班不好,何以又准開捐?」「無奈經費無所出。」
這樣官匪一家,相互勾結的結果,鬧得搶擄勒贖之案無日無之,甚至白晝殺人於市也無人過問。就在省城附近,搶劫之案也動輒數百人。老百姓住在鄉下的想進城,住在城裡的想下鄉,沒有一塊寧靜的地方。
除去賄賂、搜刮,吃喝之風也不可小覷。前述漳州縣迎送一位革職督軍擺席四百余桌之事姑置勿論,即以張集馨任陝西糧道時的情形來看,也令人咋舌。
更有戲劇性的是介休縣一位姓林的縣令。這位縣令被藩司參奏,部議斥革。但他於心不甘,於是對參奏他的藩司(布政使,相當於今之省長一級官吏)實行一報還一報,開列了種種劣跡。這些劣跡中便包括了向各縣攤派「飲差費」,賄賂湯敦甫相國、隆雲章尚書一款。此案若奏稟上去,不但陝西一班官兒會吃不了兜著走,就是在中央的一些要員也不免牽連進去。

黑暗的吏治

然而,又何止閩人!中國的官場,幾乎都是此輩跳梁。張集馨記述的山西省雁平道道員(相當於今日地區行署專員一類官職)章荊帆,也是一樣地昏庸可笑。這位道員公事一切拜託幕僚,案件從不提審。及至對簿公堂,連誰是原告、誰是被告都分辨不清。公文往來,也沒有一個收發手續,茶房、門子替他打掃客廳時,常可於坐墊之下,找出幾份文件。
糧道本是肥缺,京里的大官員要有別敬、炭敬,省里的上司同僚,也少不得要孝敬。總督那裡,三節兩壽,每節送銀一千兩;巡撫那裡每季一千三百兩;將軍處,三節兩壽每次八百兩,外加水禮八盒,門包四十兩;兩都統外每節二百兩,水禮四盒;八旗協領,每節每人送銀二十兩、上白米四石。這是有規矩、有數目的。迎來送往的費用便說不清了。每有過客(當然是夠得上一定級別的),都由糧道承辦。先把賓客送到公館,然後張燈結綵,傳戲備席。每次傳戲兩班,上席五桌,中席十四桌。上席必燕窩燒烤;中席亦魚翅海參。西安活魚難得,每尾四五千文,上席斷不能少。他如白鱔、鹿尾,皆貴重難得之物,亦必設法購求,否則謂道中慳吝。次日,過客起身,又往城西公送,並饋送盤纏。饋送的厚薄,則視官職的尊卑。每次宴會,連戲價、備賞、雜支,總在二百余兩,程儀在外。官職較小的雖不大宴,也要酒肴應酬。這read.99csw.com樣的接待,大宴會無月無之,小應酬無日無之。如果十天半月幸無過客滋擾,又要約請藩司、臬司、鹽道等同僚傳戲小集,據說「不如是不足以聯友誼也」。每年僅這糧道衙門花在吃喝送禮上的錢財,總在五萬金上下。誰說公費吃喝是近幾年新興的?它本是老傳統呢!張集馨說「終日送往迎來,聽戲宴會,有識者恥之」。但有識者恥之,奈何不了當官者樂之。在這樣的官風之下,有誰還想,又有誰還能為國家、為百姓辦幾樁實事呢?
地方官員升遷,要有「別敬」。京官充當「欽使」到各省,地方又要籌款送欽差費。據張集馨說,向來欽使到省,省會首府便先請借辦公銀二萬兩,用以招待、饋贈。欽差們不便當面收受「盤費」,便等欽差回京后兌送到家裡。每次接待欽差,所費總在三五萬兩。錢從哪裡出?還不是由全省各府縣攤派。
張集馨感喟道:「群小錯居,反覆構釁,黃雀螳螂,互相窺視,吏風污下,不可挽回。遷流更不知何極也。」如果再要補充,或許還要加上:利害與共,榮辱相關,粉飾彌縫,彼此遮掩。淖泥之污,覆盆之暗,縱有妙手,難以回天。三尺之冰,洵非一日之寒也。
市面上的書,有許多是可怕的。有的書名可怕,血淋淋、陰慘慘的;有的封面可怕,不是刀光劍影,便是槍林彈雨,即便畫上幾個美女,也像是隨時準備拖人下水的野雞,叫人如見不祥;有的錯誤之多可怕,有的內容荒謬可怕。但我說的這本書之可怕,並不在此。論書名,平淡無奇,起先有人稱它為《張集馨自訂年譜》或《椒雲年譜》,椒雲就是張集馨的字。待到1981年中華書局出版時,編者將它改名為《道咸宦海見聞錄》,因為書中所記都是清代道光、咸豐年間的事情。論封面,素淡之極。白色淺黃條鋪底,綠底翻白字的書名。但讀過之後,卻讓人生毛骨悚然之感——在中國近代歷史上,竟有這樣卑鄙無恥、黑暗骯髒的時代!
年譜一類書,我買過一些,大抵存以備查,很少有從頭到尾細細去讀的。但這部《椒雲年譜》不同,讀了幾頁竟不忍釋手。它雖然也是編年述事,可並不限於排列傳主一身行狀或著述,倒是通過傳主宦海浮沉的經歷,將那一時代官場的各色人等,官風政事,作了具體翔實的紀錄。以敘事及人物刻畫生動而言,有人說它幾乎等於小說;以記事之翔實、材料之豐贍論,我卻以為它更像歷史,一部真實的、可怕的歷史。
這位在打仗上一無所能的閩浙總督,搜刮錢財卻非常在行。他被革職返回廣東時,途經漳州。據張集馨記述,從初一日即有扛夫過境,每日總在六七百名,直到初十日,顏伯燾及其眷屬才到達漳州。家屬、僕從,兵役,抬夫,差不多有三千名,縣中招待,酒席就擺了四百余桌。顏伯燾這一夥兒在漳州一住數天,搞得「縣中供應實不能支」。
這樣的總督,又何止顏伯燾一個。二十年後(1860年),張集馨再次到閩,遇到的一位總督名叫慶瑞。這位滿洲貴族出身的公子哥兒,根本不肯究心政事,一切由下面的幕僚辦理,幕僚們上下其手,搞得政事弊端叢生。
鴉片戰爭時被交部議處、發往伊梨的鄧廷楨、林則徐,這時先後起用為陝西巡撫。張集馨說鄧廷楨「憂患之餘,生氣已盡,又之日薄崦嵫,縱情娛樂。往來過客,攀挽流連」,「幾乎無日不花天酒地也」。他是以杯中物在麻痹自己,還是壯志已消磨殆盡不得而知,不久就告辭了這別無可戀的人世。
一切假手幕僚,總督做什麼事呢?無非整日與僚屬幕友宴會,猜拳賭酒,較力唱曲,俗語村言,無所不說。在醉眼模糊之際,又與僚屬們到練兵場比射,九*九*藏*書射又射不中,射不中硬要射。這樣胡鬧一通不夠,又與巡撫裕鐸高聲互唱,卻叫兵丁們在下操演。張集馨形容那情狀是「踉蹌酩酊,或睡或欹,主將作咕囈之詞,健兒斗身手之勇。昏黃落日,莫辨旗槍;左右燔柴,俾資跳躑。」一個總督被罷了官,幾個繼任總督又是這般嘴臉,讀到這些,我真有閩人不幸,遇此瘟官之嘆。」
我希望有興趣的讀者,能讀一讀這部可怕的書,不僅因為這是一部可怕的歷史,而且因為這可怕的歷史已經在中國大地上搬演過——帶著淚、帶著血地搬演過。
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都作于本世紀初。小說刊出后不到十年,清王朝便最終覆滅了。但是,若從張集馨的《道咸宦海見聞錄》算起,則整整遷延了半個多世紀。這也正應了那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話了。
四川犍為縣知縣朱在東被撤職后,查出虧空九萬余兩。這裏還沒有參奏,朱在東卻已揚言要上京告狀。告什麼呢?告歷任將軍、司、道、府的官吏俱有收受賄賂。朱還說,他那裡掌握著各種饋送的簿書記錄。這一來,總督琦善也無從下手。了結的辦法也無二致,一方面威脅朱在東,堵住他的嘴;另一方面則各有關人員各自出資,湊足虧空。
山西寧遠通判,綽號「齊樓兒」,目不識丁,聲名狼藉,顧名思義,其人可知。
且讓我們先來看看一位總督大人的嘴臉。總督,在清代是總攬一省或數省軍政大權的封疆大吏。這位大人姓顏名伯燾,廣東連平人。第一次鴉片戰爭時,先是鄧廷楨任閩浙總督,與林則徐相呼應,在廈門堅決查禁鴉片。當英艦北上尋釁,攻擊廈門時,鄧廷楨督水勇施以火攻,迫使英艦狼狽逃竄。不料這樣的能臣同林則徐一道被朝廷加上「誤國殃民,辦理不善」的罪名交部嚴加議處,后又「從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而接替鄧廷楨任閩浙總督的,便是這位顏伯燾顏大人。
山西忻州知州韓寶鍔任上虧空地丁銀八千余兩,竟公然向巡撫申啟賢稟告,懇請設法替他彌補,以免受到查究。他還推薦隰州知州董梁來接替他。果然,當巡撫、布政使當面問董時,董指天誓日,答應一定為韓補上虧空。可是等到巡撫離任、布政使調遷,董梁立即把虧空上報,要求立案流攤賠補,而且虧空的金額已不是韓寶鍔的八千余兩,而是一萬五千余兩,差不多又翻了一番。
貪官污吏如果是少數,那還便於清除。貪官污吏若相互勾連並抱成團,要想整肅也就難了。而貪官污吏是必定會相互勾結的。惟其相互勾結,因此又相互包庇。因為不論這條長鏈上的哪一個環節被擊破,都可能使這條長鏈折斷,而清政府的統治,正是靠這條長鏈維繫的。應該感謝張集馨的是,他的記述給我們留下了這種官場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因而相互勾結、相互包庇的許多例證。
介休縣令由原五寨縣令多瑞接任。五寨是個窮縣,油水不多。介休相對肥美。因此,多瑞一口允諾林縣令的虧空由他填補。但多瑞決非傻瓜。一旦接手介休,拚命搜刮,不到兩年便因案降調。待到降調令下,多瑞一面連夜將地丁錢糧二萬金由后牆偷運出衙;一面又狀告各上司收受饋送,企圖堵住各上司的嘴。果然,多瑞得逞了,林令的虧欠,他一點也沒有彌補,自盜的地丁錢銀一點沒有交。林、多二任的虧空,只好由各州縣令分二十二年流攤賠補。
前面提到過的朔平糧補同知祥山提用庫餉七千兩,幾乎釀成兵變一案,事發之後,知府張集馨一面挪款墊補,平息兵忿,一面呈報藩台慶林。由於祥山提用庫餉是受前任樣璋的愚弄,而祥璋又與藩台慶林是親戚,因此慶林就想為之彌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