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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追

窮追

作者:周德東
太爺徹底絕望了。
你現在假想一下:一匹狼的臉上露出人的笑容,或者說,一個人的笑容展現在狼臉上,再或者說,一個人類永遠不會弄清楚是什麼的東西,它把一個人的笑容通過一張狼臉表達出來,那是什麼感覺?
他站起來,繼續走,步履踉蹌。他的雙腿抖得就像隨風飄動的綢緞,他的心沉重如同磐石。
終於,它把臉湊近了太爺,那張嘴又腥又臭,在太爺的身體上嗅來嗅去,尋找著下口的部位。太爺傻傻地看著它。
太爺獃獃地站立。他胸口發悶,想大喊一聲,又不敢撕破這鐵一般的死寂,他想他的嗓音一定嘶啞如雷,一喊,自己勉強支撐的軀體會驟然坍塌。
太爺心中的求生慾望忽然變得極其強烈,如同一股颶風在天地間竄來竄去。他想飛天,大地吸引他。他想遁地,大地抵擋他。他被限制在一個絕望的平面上。
它突然笑了!
最後一隻。
那個東西極其清醒,並沒有因此就把太爺看成是它的同類,對太爺的墮落也沒有感到絲毫詫異,依然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隨,眼神依然三心二意。
太爺唱完歌,又一次回頭,他目瞪口呆。草叢中飄忽著兩束綠幽幽的光,稠粘,陰險,深邃,靜默,詭秘……
太爺轉過身,可憐巴巴地看著它。他發現,他和它相距只有一米遠了!
它見爺回頭,就蹲下了,蔫蔫地望爺。
它蹲下去,瞅著爺的一舉一動,沒有表情。
那個東西開始圍著爺轉來轉去。
草甸子上有一條小道,彎彎曲曲,斷斷續續,都壓不住草。太爺走在壓不住草的小道上,突然感到頭皮發麻。
它幾乎沒有什麼反應,擠擠眼,心不在焉地轉向別處——這對太爺來說是一個軟綿綿的重創。
它見太爺看著它,於是抱歉地朝爺笑了笑。
太爺黔驢技窮,江九*九*藏*書郎才盡,走投無路,欲哭無淚。
出了絕倫帝小鎮,太爺感到心中不停地翻騰,身體燥熱異常。解開頸下的扣子,一陣涼風就灌進去了。
他很老很老了,卻一直活著。過去的歷程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模糊了,只有他腦子裡那個東西清晰無比。
第一根洋火,斷了。
那兩束幽幽的綠,羼雜進了兩抹跳跳的紅,更殘忍。它一動不動地看著太爺,好像在和太爺勾心鬥角,在心理上壓抑對方,直到對方默默窒息而死。
他的口袋裡有三隻毛太紙本子,那是在絕倫帝小鎮買的。他把它們掏出來,放在草地上,又掏出了洋火——太爺希望它是一匹狼。都說,狼懼火。
終於,他無法直立行走了,他感到異常疲憊,就跪下來,雙手拄地爬行。
他爬不動了,躺下來。
太爺忽而變得很超脫,他把紙一張張撕下來,投到火上,動作竟然很優雅。他在為一條即將無聲無息消失在荒草甸子里的生命進行著祭奠。
風很軟,很柔,撫摸著太爺那時還很茂盛的黑髮,撩動著太爺那時穿的一件土織布衣裳。
吃飽喝足,便有了幾分美妙的醉意。抬頭望窗外,日頭生氣勃勃。太爺打算朝回返了。
只是,只是它的枵枵空腹不停地抽|動著。
太爺的兩條腿抖得厲害,他停下來,燒最後一隻本子。這一次,他燒得很慢很慢,好像在延續自己不多的生命。醜陋的紙灰扭曲著飄飛,像太爺那麻木的心。
正午,他進了一家酒館。從這時候起,進入了太爺那段恐怖記憶的開端,此後的所有微小細節都清晰得可怕。
最後一隻本子燒完了。
他繼續朝前爬,爬一段路,回一次頭,它一次比一次貼近。
草甸子是野狼的世界,穿越它的人,就像過街老鼠,光天化日還不如黑夜安read•99csw•com全。
路還遠呢。它的眼神在告訴。
天地間空空蕩蕩。
它越來越近了。
太爺只有繼續走。
太爺再一次停下來。
他穩穩一坐,要了兩盤豬頭肉,一壺滾燙的老白酒,兩頭大蒜,四大海碗苞米粥。
太爺從那時候起肯定它不是狼。
太爺無數次對我強調:那決不是狼的表情,那確確實實是一個人在笑,是憋不住一下撲出來的那種笑,是意會神通的那種笑。
那個東西最後把牙對準了太爺的脖子,慢慢張開嘴……
他想,那東西看見自己流淚了,神情一定很得意。可是,他看了看它,它的眼神還是那樣心不在焉,似乎對人類的眼淚並不感興趣。
太爺繼續走。
……從那以後,太爺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它來路不明,它居心叵測,它身手敏捷,它勢不可擋。
天很藍,雲很白,可是他看不見。他的女人在炊煙升起的地方等他,可是他記不起。他的心死了,他眼睛死了,他的陽|具死了,他只剩一丘鼻子,在一呼一吸地喘著氣。
太爺勃然大怒,血液驟然從蒼白的軀體湧上頭顱,他猛地甩過頭,大喝一聲:「鬼東西,你快點滾過來吧!!!」
第二根洋火著了,突然一陣遊盪的風,鼓滅了它。
日頭朝西歪了歪,高高地把太爺照耀。
他見識過生生死死,闖過大風大浪,可以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個東西。
今天真是怪了!太爺想。
他的一生絕不平凡。他當過鬍子,殺的人加起來有幾十個。據說,他每次殺完人都會用白布把屍體包上。
太爺就沒有喊,他只是傻傻地望。他看見那幽幽的綠漸漸瀰漫開來,如波如浪,飄飄忽忽向他湧上來,把他一點點淹沒。太爺立在無邊的綠里,很窒息。
他掏出一把錢付了帳,抬屁股出了酒館,雄赳赳九九藏書氣昂昂上了路。
太爺也感到腹內發空,肚皮好像挨到了脊樑。他真想一口咬斷它那皮毛瑟瑟的脖子!
一隻本子很快燒完了。
當他再次回過頭的時候,它已經近在咫尺,尖尖的牙齒快碰到太爺的屁股了。太爺感到褲襠里很溫暖,那是他尿了。
這時是午後,草甸子一片死寂,蟲也不唧唧叫了,太爺只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地氣軟軟地晃動,使地平線更加遙遠。藍天上有十幾朵定定的雲,毫無變化地觀望著一場漫長的追逐。太爺說過,那時候的天更藍,雲更白。
路邊的花草好像乾澀的舌頭,舔著太爺不很粗壯的腿肚子,有些癢。太爺彎腰撓了撓,就有了四道白印印。有蟲唧唧叫。
回頭看,它從那土棱上一躍而過,繼續尾隨。
好像那次漫長的追逐就是他生命的整個過程。
太爺開始一張一張燒紙。
他又划第三根。脆弱的火苗跳動了一下,著了。
該完蛋啦,太爺想。他雙膝一軟,朝那個東西跪了下去。
太爺回頭看,它還在跟隨,不快不慢,不即不離。長長的尾巴拖著地,摩擦著乾澀的花草,發出輕響,那聲音是這樣的:沙沙沙沙沙。
太爺的恐懼達到了極點。
而它依舊跟隨。
它見太爺望它,就停下來,閑閑地看別處。
它近近地看著爺,突然笑了。
村裡幾輩人接替記著太爺的年紀。
他堅持自己的觀點:那東西不是狼。
當時太陽高高地斜掛在西天,甚至勉強都可以稱其為夕陽了。夕陽溫柔地照耀著村莊。放羊倌把太爺背進家門,家裡的狗竟然對太爺狂吠起來。據說,那是因為太爺的脖子上掛著一些狼毛的緣故。
花草一下子貼近了,他聞到滿鼻子香氣。這樣走省力多了,太爺十分慶幸自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發現了這種走法。
小道耐心地向前方延伸,九*九*藏*書像一把彎彎曲曲的刀子,刺向天與地的縫沿。
很早以前,從瓜屯到絕倫帝小鎮之間,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草甸子,極荒,很少有耕地。潮濕的黑土生滿叫不上名子的各種花草,一年年枯榮自演。
荒草甸子無邊無際,令人想不出天還能比它更大。如果一隻狐狸或一隻兔子,一直朝前跑,決不會消失於坡坡坎坎,而會變小,變小,最後化成草甸子的肌膚上肉眼看不見的菌。
太爺燒完第二隻本子,站起來,它也站起來。爺走,它也走。
他蹲下在地上壘土棱,長長的,長長的。他雙手摳土,手指都滲血了。他幹得十分認真,好像在建造一道禦敵的城牆。最後,他在土棱上煞有介事地插上許多草,當然也有花,是那種叫紫鴨嘴的花。他故意把動作做得很神秘。據說狼極其多疑,極其狡詐,有一根草橫卧,它都不會從上邊跨過去。
那個放羊倌說,有一群裹著白布的人在草甸子上圍著太爺,指指點點,擠眉弄眼,他剛剛走近,那些人就散了。
在額外的光陰里,他經常一個人突然就冷笑起來,自言自語地說:「幾十個人擠在一張臉上笑,我當然想不起來是誰。」
太爺在心裏呼喊:弱小的火苗啊,你熊熊地燃燒起來吧,賜予我力量!把那個東西燒成一撮灰!
據太爺講,那時候的天更藍,雲更白。
太爺慢騰騰地站起來,流下了悲哀的眼淚。
他空空蕩蕩地朝前走。
橫穿那片草甸子,必須幾個人搭伴。可是那時候太爺的酒勁一陣陣往頭上拱,想起武二爺景陽岡醉打吊額大蟲,心中也不免一陣豪壯,管他什麼三碗不過岡!
它並不承受,閑閑地望著爺,有一點莫名其妙,人的禮節好像對它行不通。
他慢慢轉過身,心開始怦怦怦怦跳。他想,唱個歌壯壯膽吧,於是就抻長脖子唱起來,唱九*九*藏*書的是:北大荒,真荒涼,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這個歌現在老掉了牙,那時候它還嶄新如嬰兒。
此時,太爺已經毫不懷疑那是人的笑!只是,這個笑太熟悉了,這個人太熟悉了,太爺努力地回想,就是想不起來是誰。
太爺面無表情,像動物一樣繼續爬啊爬。
他的心裏空空蕩蕩。
那一刻,太爺混混沌沌地進入一個夢,茫茫六合變成了巨大的胃,呈陰森森的綠色。那綠色一點點蠕動,消化著他的生命。
弄完了,太爺朝前走。
這個藏在狼裡邊的人,每次都朝太爺笑一下。最奇怪的是,太爺覺得那笑很熟悉,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他從那個笑里感到一種侮辱,可是,他已經不會憤怒了。
盛夏的一天,太爺去了絕倫帝小鎮,他記不清去幹什麼,只是模模糊糊地記著是坐一輛大軲轆馬車去的。
他下意識回頭看了看,什麼都沒有。
在萬無一失的時候,請你回一下頭……
可是太爺斬釘截鐵地說:它不是狼。
它蹲在草叢裡,瞅著太爺,神情毫不專註,好像在看一個不高明的魔術師表演。
花草連天,村莊還不見蹤影。無邊無際是一種自由,有時候卻是更可怕的束縛。
是一個放羊倌把太爺救了。
那時候,整個地球上人都很少。
太爺走了一段路,越來越感到不對頭,後背開始有了涼森森的感覺。他猛地轉身,遠遠近近看半天,沒有任何東西。
他對無數的人講過那次經歷。對家裡人講,對外人講,最後就對不懂事的我講。他怕一個人不知道,就有人至少聽過三遍。
太爺像生了尾巴一樣討厭和驚恐。他的腿發軟,走不了了,癱在草叢裡,掏出第二隻本子,繼續燒。
太爺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按通常的眼光,它是一匹狼,沒錯,是一匹狼,尖尖的耳,垂下去的大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