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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X小姐問——一個中國作家的備忘錄

答X小姐問——一個中國作家的備忘錄

作者:梁曉聲
X小姐:梁先生,您對香港畢竟比中國大陸經濟繁榮,普遍人們的生活水平畢竟比中國大陸人的生活水平高這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怎麼看?
△:尊敬的小姐,你已經是日本人了,你如此同情你們當年的日本士兵,我可以理解。但請別忘了我是中國人,面對日本軍隊當年屠殺了我們三十余萬中國人這一鐵證如山的事實,我的側隱是絕不會傾向於你們當年的日本士兵的。同情如果在基本傾向性上搞錯了,那就和虛偽和強詞奪理一樣是令人討厭的了。而且,日本軍隊當年在中國東北、華北、冀中以及其他中國土地上對中國百姓的任意屠殺罪行,也不僅僅是佔領者的心理恐懼所能解釋的。我認為,日本軍隊,當年是一支嗜血成性的,殺人成癮的,窮凶極惡而又野蠻透頂的軍隊。當年還有一個人和我持同樣的看法。那便是當年的德國駐中國公使魏德曼。他在給希特勒的密信中,稱日本軍隊是一支「獸軍」,並且警告希特勒,同這樣一支軍隊結為夥伴,是德國的羞恥。德軍當年對猶太人的屠殺也是令人髮指,喪心病狂的。而魏德曼對當年的侵華日軍竟得出那樣的結論,不知小姐對此有何感想?
X小姐:難道梁先生不認為,那些青年的今日觀點,也是對昨日進行了很認真很嚴肅的反思的結果么?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小姐的意思是否是在說——香港被英國統治了近百年,它的經濟繁榮無可爭議地有著殖民統治的一種功績和貢獻?
△:除了說明對於德國法西斯,瑞典太小,小得根本不太值得使它分散野心,還能說明什麼?一隻豹子面對幾頭肥鹿和一隻松鼠,它當然要先對肥鹿們張牙舞爪撲過去了。這在動物界,叫做獵食本能。而在人類,對於法西斯主義,叫作侵略本能。
今年四月的某一天,在北京,在和平賓館,我並不十分樂意地成了X小姐的客人,與之共進午餐。在座的還有我的三位「兵團戰友」,和一對年輕的夫婦。也是中國人,都沒下過鄉,似乎是X小姐的朋友。用朋友這個詞是很不準確的。因為據我看來,他們作為客人是相當拘謹的。拘謹得令我感到心裏彆扭且壓抑。也許說他們是X小姐的熟人更恰當些。半熟不熟的那一種熟人。
她邀見我,旨在就「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個話題對我進行採訪。大概那一對年輕的夫婦,便是她這一意圖的策劃協助者。
梁曉聲(1949~),祖籍山東榮城,生於哈爾濱市,作家。著有《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間煙火》、《雪城》等短中篇小說集及長篇小說多部。
於是歸來便有了此一篇「備忘錄」。現重抄一遍,以了卻《隨筆》之文債……
△:請相信,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在日本人面前像孫子一樣!不管您有多少錢,我都不會充當您的犬馬。我的稿費夠我在中國體面地九-九-藏-書生活!
X小姐:梁先生,請千萬別將我當成一個女性軍國主義分子。我只不過是對於歷史有些困惑,也想求解一個正確的答案,所以才毫無顧忌地、誠懇地與梁先生進行討論。
X小姐:屠殺了三十余萬中國人這一數字,是根據什麼統計出來的呢?
△:日軍攻陷南京前,有十余萬中國士兵潰退城中。這是他們當時惟一的選擇。他們成為五萬佔領南京的日本軍隊的心頭之患。他們最後都被搜捕在一起,盡數屠殺了。在搜捕和屠殺的過程中,大約有同樣多的青壯年市民(其中三分之二是被戰爭封鎖于南京城內的外地人),被視為脫下了軍裝的中國士兵,無辜地遭到了屠殺。這一種瘋狂的屠殺,也體現了一種佔領者的心理恐懼。
△:小姐是不是認為,戰爭的災難本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避免的惟一選擇便是——倘若一個國家遭到侵略,且勿實行絲毫抵抗,趕緊投降才為上策?這就好比你闖入到我家裡來,佔了我的房子和財產,還說要與我「共同富裕」,倘若我表示不高興,你就要給我點兒顏色看看。倘若我想把你趕出去,你就有了充分的理由毀我的家,殺害我的親人,是么?而這一種劫難,責任還得完全由我自己來承擔,是么?如果這一種邏輯,竟成為地球上合理的邏輯,地球豈非成了任由強盜國家為所欲為的星球了么?
X小姐:最後一個話題。據說您是《南京大屠殺》的編劇,您認為那是真的么?
△:尊敬的小姐,恰恰相反,我有不少日本友人。我們的交往,雙方都是很真誠的。日本這個民族,有許多長處值得我們中國人學習。但是,歷史就是歷史,罪惡就是罪惡。當我們談日本當年的侵華罪惡這個話題時,在我這方面,是將其視為人類侵略戰爭之罪惡的一部分來思想的。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希望日本有所反省,有所懺悔,乃是希望人類的一部分,對侵略戰爭給人類的另一部分造成的苦難有起碼的反省和起碼的懺悔。一個沒有自我反省的主動性和虔誠的懺悔意識的民族,將會被全世界各國所警惕。我希望日本在這一點上以實際行動打消世界各國對它的警惕。否則,它將很可能是一個在國際關係中沒有真摯的朋友的國家!對不起,小姐,我為您奉獻的時間夠長了。告辭!……
△:我想,大概不完全是。其中某些青年,對日軍侵華罪惡史,缺乏起碼的了解。他們不像我們這一代人。我們這一代中,有許多人的父母輩,都是從那個年代經歷過來的,是直接的見證人。甚至是直接的受害者。比如我的父親,當年就被日軍抓去當過「勞工」,死裡逃生活下來的。我的母親是吉林省農村人。日軍當年經常騷擾她們那個村子,搶糧食,姦淫|婦女,殺人放火,那真是無惡不作。根本不將中國老百姓當人看待。用中國老百姓的話說,日軍當年殺死九-九-藏-書一個中國人,好比捻死一隻臭蟲一樣。這些都是我的老母親當年親眼目睹的。77歲的老人了,如今一提起日軍當年在中國的罪行,仍心有餘悸。我們從父母輩身上,間接地也是較具體地,感知到了日軍當年的侵華罪行。而我們的次代人,太缺少這一課。他們如今看到日本成了一個經濟發達國,便淺薄地荒唐地認為,如果沒有抗日戰爭,中國當年徹底地淪為殖民地,肯定會大沾侵略者的光,也順理成章地變成了一個經濟發達國。說不定還荒唐地夢想,普遍的中國人的收入,也許和普遍的日本人的收入相差無幾吶。這些淺薄又荒唐的想法,與他們對目前堅挺的日元的青睞有直接的關係,也與我們對國民教育的誤導有直接的關係。近幾年來,我們只講友好,不提歷史了。結果我們的某些青年不明白,今天日本對中國的投資熱,並不是因為你們日本人比我們中國人更愛中國。而是因為這首先對日本的資本家有好處。好處大大的。對日本而言,中國是這地球上最最龐大的,也最最容易佔領的市場。佔領市場就是佔領市場。是符合利益促動的經濟原則的。中國市場大面積地被日本佔領,從長遠來看,是有損於中國的民族經濟利益的。只不過我們目前太急迫地要發展自己,顧不了那麼許多罷了。
X小姐:「東亞共榮」啊!由於受到了抵抗,才演變為戰爭。
△:那麼,主觀上究竟是想幹什麼?
X小姐三十余歲。氣質不俗。高挑的身材,言談和舉止都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優越感。情不自禁這個詞,我是用得恰如其分的。她的中國之行,身份是日本某電視台的記者。已然在上海、杭州、南京、哈爾濱、長春等城市,對感興趣的種種中國問題,進行了不同形式的採訪。感興趣當然不是指她個人,而是指日本某電視台。不排除這一點——在某些中國問題方面,她個人的興趣,和她所代表的電視台的興趣,是非常一致的。
X小姐:我願洗耳恭聽梁先生的反駁。
(X小姐是在台灣受的中國文化教育。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我們的交談不需要翻譯。完全沒有語言障礙。)
X小姐:梁先生,我下次來北京還能見到您么?您給我的印象很深,我第一次碰到一個和我這樣交談的中國人……
X小姐怔了片刻,少了些種族優越感,多了點兒虛心,變得很客氣地說:那麼,梁先生請按照自己的思想認識談吧!
X小姐:我所接觸過的,你們中國的一些青年,包括一些受過高等教育,很有思想,很優秀的青年,也和我有同樣的看法。
我在前一天的電話里,乾脆地拒絕了採訪。後來由我的一位很有面子的「知青戰友」親自打來電話,言詞懇切,我才答應了。我不是擺什麼架子。那幾天我的確很忙,身體也不好。何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個話題,對我早已是一read.99csw.com個太「古老」的話題。「古老」得令我很厭煩聽到,更厭煩參与。避之惟恐不及。
X小姐:許多中國人,給我的印象是很卑微。起碼在我面前是這樣。他們的神情彷彿都在說另外的話——您是一個很有錢的日本人么?只要能給我一大筆日元,我願為您效犬馬之勞!
△:侵略這個詞,是戰爭術語。不是目的,是手段。目的還是在於佔領。目前的總體的世界文明,已然宣布利用侵略這一種戰爭手段達到佔領別國之目的,為輕蔑世界文明的行徑了。哪一個國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必遭到聯合國安理會的一致譴責,甚至將派出「維和部隊」進行干預,施以必要的懲罰。比如伊拉克對科威特的侵略,就遭到了打擊和懲罰。但是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市場佔領,目前卻是不需要訴諸武力的。因而在國與國的經濟關係中,是合法的。合法的佔領,用「侵略」這一個戰爭術語,就是不妥當的。經濟發達國家大面積地佔領經濟「次發國」之市場,對後者也是有經濟驅動作用的。會激起「次發國」的經濟趕超覺悟,經濟競爭意識。除非後者是一個徹底喪失了自強願望的國家。何況,經濟發達國家和經濟「次發國」之間的關係,不只是市場佔領與被佔領的關係,還包含有共同開發,共同受惠的互利關係。比如我們中國的海洋石油開發業,就是本著這樣的原則與經濟發達國家進行合作的。
△:如此說來,倒是我們中國不識抬舉了?完全是由於我們中國的不識抬舉,才導致你們日本不得不出兵百萬,對中國動槍動炮,占我城市、毀我村莊、殺我人民的么?
X小姐,日本人。但非是完全徹底的日本人。至少該說有四分之一,也就是一半的一半的中國血統。X小姐自言其祖父乃「滿洲國」內務部大臣。如此說來,她那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當屬封建貴族兼殖民地傀儡政府麾下的貴族血統了。不管她自己情願抑或不情願,我們和她自己都不能不認為,她身上打下了中國歷史的特殊的印痕。如果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是在中國度過的,那麼毫無疑問,打在她身上的那一特殊的歷史印痕,將註定了會帶給她許多厄運與人生的坎坷……
X小姐:我覺得,我們日本,對中國,當年主觀上也不是想侵略……
我於是作如下回答:尊敬的小姐,首先,我也有必要聲明,我之赴邀,絕不感到榮幸。相反,覺得是在浪費自己的寶貴時間。如果完全沒有「兵團戰友「之間的面子在起作用,我寧願此時獨自在家裡安安靜靜地、舒舒服服地喝米粥,吃饅頭。小姐應該將我的「遵命「,當成是給予日本朋友的一份友好來理解。其次,作為被採訪者,我一向不甘願只講採訪者喜歡和需要聽到的話。無論就哪一方面的話題,我都不能不講些可能對方不喜歡聽的話,和我自己認為我需要講,一定得講的話。read.99csw.com最後一點,如果我們幾位被採訪的當年的知青,一個個只大講特講「上山下鄉」這一場「文革」中派生出的「運動中之運動」,對於當年整整一代人的有益的方面,那無疑等於是在迫使我們在今天依然犯主觀主義的思想錯誤。至少我自己是很不情願使這種主觀主義的思想錯誤,在今天通過電視擴散到日本去的。既然我們已經坐在一起了,我個人已然向小姐奉獻出了我的時間,小姐何不稍安勿躁,耐下心來,聽我粗略地介紹一下當年的政治背景,使小姐您,和更多的日本電視觀眾,對中國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一場運動,獲得較客觀、較全面的了解呢?
△:小姐的擔心是完全不必要的。我很欣賞您的坦率。您聽到的那些中國的,您認為很有思想的,很優秀的青年們的言論,我也聽到過。前不久我在大學里作講座時,大學生們遞上的條子中,有些觀點就同您剛才的高論如出一轍。在德國,在義大利,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死灰復燃,又被某些青年當成時髦的主義信奉起來,在日本,又有許多人企圖歪曲歷史,否認日軍當年的侵華罪行,而在我們中國,某些似乎很有思想很優秀的青年,頭腦中居然存在著,「被侵略無害」、「殖民化有利於強國富民」、「反侵略愚蠢」、「抗日戰爭得不償失」的觀點,真是太值得我們中國人很認真很嚴肅地進行反思了……
X小姐:不管怎麼說,瑞典這個國家,是很能夠說明些問題的。
1995年6月6日于北京
△:我提醒小姐別忘了,今年是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戰爭勝利50周年。在這個偉大的日子的前夕,小姐的一番番高論,實在使我不敢苟同,並感到萬分驚訝。
X小姐:如果當年中國不進行抵抗,對於中國未見得不是一件好事。一個國家即使徹底變成了另一個國家的殖民地,其實沒有什麼可感到羞辱的。在殖民統治國和被殖民統治國之間,經濟的共同發展是完全有可能的。
X小姐:難道對於侵略,也就是對於戰爭,只有通過戰爭去解決么?
△:小姐另外還有什麼高見么?
X小姐:梁先生的意思好像是——實際上日本今天是在對中國進行經濟侵略?
略……
△:我不是那段歷史的見證人,但是在劇本創作過程中,我翻閱過大量歷史資料。坦率說,那一幅幅日本士兵當年砍中國人的頭,剖中國人的腹,以及中國婦女被強|奸后的照片,使我吃飯時噁心,睡覺時做噩夢。以至於我不能將那些資料放在室內,放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而是放在室外公共走廊里,需要時,在公共走廊里翻閱……
於是X小姐與我握手。
不知怎麼,話題便離開了「上山下鄉」,談到了當年日本的對華侵略,談到了「南京大屠殺」。
△:何種看法?小姐請坦言無慮。
△:首先我們應該承認read•99csw•com這樣一個常識——在人類消除貧困現象的過程中,最難克服的是人口的眾多和地理位置的優劣。相比于大陸,香港的人口比我們「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中國人的總和還要少得多。六百萬人的生活水平之提高,和十二億人的生活水平之提高,二者簡直就沒有可比性。如果香港不是六百萬人,再多出一億來,而且80%是農民,我想,香港目前的狀況,就太難估計了。也許,大英帝國終於覺得是一個背不動抱不動的包袱,主動要求早日將香港歸還中國吶!小姐能夠舉出世界上哪一個國家,是由於淪為殖民地而富強的么?英國不是統治過印度么?法國不是統治過比利時么?最終為什麼都放棄了呢?因為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進行殖民統治,比治理本國要棘手得多!殖民化既限制殖民地國家政治、經濟、科學文化的發展與進步,也將使殖民統治國陷入自蹈的泥潭。再說到日本當年對中國的侵略。日本當年為什麼侵略中國?因為日本當年也是亞洲的一個窮國。除了軍事上比中國強,再沒有其他什麼方面比中國強。驅動日本侵略中國的,是它對中國之地域和自然財富的貪婪。那麼你怎麼能設想,它將整個中國淪為它的殖民地以後,不實行瘋狂的掠奪?既掠奪之,普遍的中國人又怎麼會在這種掠奪中反而獲得被掠奪的福利?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么?日本的發展是從成為戰敗國以後開始的。如果二戰的勝負是反過來的,我以為日本將難以成為今天的經濟強國。對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的殖民統治,反而會使日本精殫力竭,自顧不暇。最終黔驢技窮,殖民統治無招數,本土發展無作為,騎虎難下,自縛于雙重矛盾的擠壓之下途窮路末。尊敬的小姐,我提醒您,我不是您所認為的那類「很有思想」,「很優秀」的當代中國青年。我也不願再浪費我的寶貴時間,與您爭論什麼「被侵略無害」、「殖民化有利於強國富民」、「反侵略愚蠢」、「抗日戰爭得不償失」的話題。至於對我的那些年輕的同胞,我只想對您說最後一句話——從心理學上分析,他們大抵都有某種程度的受虐狂的傾向!
△:不一定。那要看我有沒有時間。有沒有心情。
X小姐:梁先生,對於日本,您是否有著很深的民族仇恨呢?
X小姐:我的意思是,怎麼說呢,比如瑞典,二戰初期德國一下通牒,便宣告徹底降服,所以,在整個歐洲,惟有瑞典一個國家,當年沒有遭到德國軍隊的任何進攻。幸運地避免了戰爭災難。
一開始,X小姐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聲明——她和她所代表的日本電視台,喜歡和需要聽到,「上山下鄉」這一場運動,對當年的一代知青後來的成熟十分有益的例子,希望我們,尤其我本人,專就這一方面談……
X小姐:這一點我完全同意。其實我們日本士兵是很膽小的。他們當年一定好害怕啊!他們當年也是好可憐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