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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識人

百年識人

作者:張抗抗
正是這一條極細的裂縫,在70年代末期,艱難而緩慢地,從本世紀最後20年,逐漸分離出已近老邁的母體。
人惟有認識和正視人性之惡,才能駕馭和控制惡。
人類是否能迎來一個和平、自由和富足的新世紀呢?
從孔子到雷鋒,從佛教、基督教到現代宗教,都曾試圖揚善抑惡,教化人類。但正如肉食動物不能改造成草食動物一樣,幾千年過去,人的本性依然故我。削弱和制約人性惡之泛濫的最為有效的手段,是法制和法規。
冠冕堂皇的理性註解,或許暫且可以敷衍了事,但理性無法包容所有的罪孽——有誰敢正視並承認自己體內的非理性部分和潛意識因素呢?在人的所謂自我的更深處還有沒有一個自己所難以察覺、難以控制,甚至絕難分離的另一個隱我與非我?它是人性中最隱秘最頑固的內核,它與生俱來、與人相伴終生,它在根本上支配著人的行為,使得理性的約束常常無能為力。它在人成為「人」之前的千年萬年,就存在於原始人的遺傳基因之中。它是自然人朝著社會人進化發展的過程中,被保存下來的基本生理特質。人本來是不必避諱它躲閃它憎恨它的,它就像你的身體你的器官,無論美醜,都是大自然天賜。你必須懂得它理解它,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人。其實,慾望即人類的利己原則,並無真善美和假惡丑之分;利已是人類進步的動力之一,而利他也常常出自本能之善;利已會是一種美,而利他也會變成一種偽;惡有時很真,而美有時很假;你若違反了破壞了人類為自己制定的行為標準,你必受到懲罰;但若你根本沒有勇氣審視人類的弱點,作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就在那個時候,處於地下狀態的有識之士們,開始撿拾起早已荒疏的「人性」那個詞語,並一次次試圖解讀它。他們在迷茫和混沌中顫聲發問:既然私有制是萬惡九_九_藏_書之源,為何在公有制下,人性惡仍然無法杜絕?如果是私有制社會導致惡,那麼私有制本身又是從何而來?
這種占絕對統治地位的理論,持續近三十年,塑造了三代中國人。
今天的人類所共同面對的嚴酷事實,將是地球資源的匱乏和自然環境的日益惡化。人類貪婪的本性,在20世紀的百年長痛中,是一個無法抹去的集體人證。
20世紀多災多難的歲月,猶如九十九道灣的黃河,似乎註定了要在這裏拐一個大彎,留下一道隱患重重的河堤,在洪水到來時,向堤下的人發難。
那是人類歷史上何等壯麗、何等輝煌的勝利呵。作為後輩,我們至今仍對所有那些懷抱著偉大理想,為這場革命流血犧牲、前仆後繼的志士仁人,懷有深深敬意。我們曾立志將自己畢生的精力,獻給那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新時代。回望本世紀初的辛亥革命,打倒封建帝制、埋葬專制王朝,已為人民民主革命奠下基業,新民主主義革命繼而大功告成。我們與共和國同生的新一代,將會以怎樣一種史無前例的「新人」形象,創造歷史的奇迹呢?
遺憾的是,共產主義烏托邦理論,出現在弗洛伊德學說之前,所以,先知和幽靈為人類制訂的那種無私無欲、世界大同的理想藍圖,卻在根本上由於缺乏對人性科學而深刻的認識,而成為一次烏托邦的空想實驗。
偌大的國土,茫茫十億人中,還有幾個人,真能擔得起「人」這個稱號呢?貧窮和壓抑之下,無情的事實是:人已非人。
「人是最寶貴的」,但人的權利和願望卻是最不寶貴的。
若干年後,大量新發現的史實證明,在私有制出現之前的原始公有制狀態中,部落間人與人之間的仇殺所表現出來的獸|性和暴行,絲毫不亞於法西斯。
當世紀末的人們回首這百年紛亂、驚心動魄的歷史時,在無數慘痛的教訓中,發現了一條似乎微https://read.99csw.com不足道的真理,那就是:一個合理的社會制度是不可違反人性的,一種符合人性發展規律的社會理想,應以善惡平衡作為最終目標。
世紀末的地球,不再是一個由意識形態統治的人類社會。如今地球上除了植物動物微生物,只居住著這樣一種高級動物,他們是東方人和西方人,白人黑人和黃種人,男人和女人,富裕的人和貧窮的人,聰明的人和愚蠢的人……
強大的政治壓力下,更多的人,變成虛偽的兩面派和傳播謊言的工具。
中國持續十余年的改革風潮,已進入市場經濟階段,從農村的土地承包制,一直發展到企業股份化——在不斷嬗變的社會形態之內,無不是以對人類本性認識的逐步修正作為前提的。
何況,那種種質疑和困惑,都源於自己的切膚之痛,源於對自身的追問,源於存在與環境的衝突。思考為一種缺乏詩意的現實所迫,周而復始。
東西方持續了半個世紀的冷戰,以蘇聯解體而告終。
陽光曾在黑暗中穿透噩夢,使得噩夢也發出光怪陸離之色;而噩夢醒來后,卻發現陽光僅是一種虛妄的幻覺,人類被籠罩在更深重的黑暗之中,不知何去何從。
於是,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里,幾乎每一個中國人,都不可被新政權所信任,人人都是企圖破壞新制度的懷疑對象,隨時可能被審查和非法監禁,強加於人各種莫須有的罪名,即便如潘漢年那樣曾經出生入死、像劉少奇那樣曾經代表政權的高官,也不可倖免。人與人之間充滿告密的誣陷,若是非無產階級家庭出身,就被認定終身帶有私有制萬惡的烙印,成為與生俱來的異己異類。
潛意識的發現與確認,使人類對於自身的非理性行為和集體無意識行為,第一次得到了接近人性的闡釋。人類在對於自己創造的社會制度和倫理法規極度失望之後,轉而正視作為自然人與生俱來的真實九-九-藏-書本性。人類真的是可以達到盡善盡美的么?人的慾望是否只能作為罪惡消滅,有沒有一種更為符合人類利己原則的通道,能將其引流或是釋放呢?
少年時期,我們曾從20年代出生的父母,以及三四十年代出版的譯著、書籍和戲劇中隱隱得知,人是萬物之靈,人是至高無上的,人具有尊嚴和理性,人和動物的根本區別,在於人有獨立的意識和思想。
公有制的大鍋飯,使人變得越來越懶惰,侵吞公物一時成為地下風潮。
若有少數不願戴假面具的人,惟有監獄和精神病院兩個去處。
我生於1950年,恰好活在20世紀的后一半。四捨五入,應算是年過半百。在這塊土地上浪跡了近50年,該有資格對20世紀說三道四了。
20世紀是一場百年迷亂,是陽光和噩夢共同繁育的一個怪胎。
進入20世紀最後一個十年之初,地球又一次猛烈震蕩,辛苦工作了70餘年的幽靈們,痛苦而絕望地率先離開了歐洲,悄悄飄然而去。
不知是否是一種巧合,對於20世紀的中國,1950年確實具有斷代的作用,這一刀切得利索,使這百年華夏的前半葉和後半葉,涇渭分明,宛若隔世。
於是,本世紀之初便創立了精神分析學說,1939年客死倫敦,此時幾乎已被人忘卻的奧地利醫學家弗洛伊德,終於在二戰結束后,朝著迷失的人群折路而返。弗氏的主要著作《夢的解析》,被認為是「改寫歷史的奇書」之一,與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及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同列為導致人類三大思想革命之書。他雖姍姍來遲,卻以其縝密的例證和天才的推論,發掘了人性真正的主宰——潛意識。
還有那樣一些人,血液被抽換成信條,成為僵死的植物和機器人。
20世紀是充滿殺戮、破壞和謬誤的百年,我們將懷著永別的心情,送它離去。
尚在幼年,我們就被告知,「私有制是萬惡之源https://read.99csw.com」,在剛剛廢除了私有制的新中國,遍地都殘留著封建階級的、資產階級的毒素,帝國主義將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中國的第三代或是第四代身上。因此,人需要「狠斗私心一閃念」,需要要「鬥私批修」,「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只有徹底排除私心雜念,才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曾經延續幾個世紀的人性崇高的光環,在短短几十年中,被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法西斯血腥、被南京大屠殺的累累白骨、被廣島原子彈遮天蔽日的煙塵無情熄滅。人類至高無上的尊嚴和理性,已在人類不可思議的暴行中徹底崩潰,在對於人性的解構中土崩瓦解。人類開始追問自己那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人類關於真善美的自我認定,究竟是一種自我欺騙還是遙不可及的理想?
至70年代末期,在我有限而坎坷的人生閱歷中,我所看到的人的品性,是卑微而低賤的。周圍凡有尊嚴和獨立意志的人,下場和結局都是悲慘的。圖書館里,那些散發著霉味的世界名著中關於人的高談闊論,同我們現實的生活是何等格格不入。我竭力驅除著空氣中以及我體內,那前半個世紀殘存的毒素,渴望使自己成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人。
私心雜念——資產階級思想——無產階級的叛徒,這個必然邏輯使我們人人自危。那是一種近於宗教原罪般的恐懼與焦慮,人人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全中國的人幾乎都帶著強烈的自虐傾向,陷入近於瘋狂的狀態。
然而,60年代中期,紅衛兵慘無人道的暴行,難道真是用愚昧無知以及受矇騙,所能輕描淡寫地一言蔽之么?究竟還有沒有更接近人本的詮釋,來無情地剖析和揭示那場浩劫的本質?廣場上的紅海洋和當年三呼萬歲希特勒的場景,在人的意義上,有沒有一種共同的疑點?九_九_藏_書
然而,幾十年過去,公有制對「人」以政治運動的形式,近於殘酷的反覆改造,卻似乎成效甚微。
臨近世紀末,「新人」們回首往事,說自己是喝狼奶長大的。
那個從上世紀中葉就遊盪在歐洲的幽靈,徘徊一百年之後,終於以蘇維埃的名義,昂首闊步地走進了歷史。幽靈們托生於勞動階級,現形為人,並成功佔領了一部分歐亞國家,風起雲湧地席捲了大半個地球。人類在漫長的歲月里夢想的平等、公正的社會已經到來,一切美好的期盼都指日可待。
張抗抗(1950~),浙江杭州人,女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夏》,中篇小說集《北極光》,長篇小說《情愛畫廊》,散文集《橄欖》、《地球人對話》等。
那是一場驚世駭俗的革命。在20世紀中葉,它影響了人類知識的每一部分,尤其在文學和心理學方面,幾乎具有某種劇烈的顛覆性。當它波及到東方時,20世紀只剩下最後兩個10年,但它正本清源的內在魅力決定了它不可被跨越,中國國內迅速掀起了一場思想的颶風,將原先處於蒙昧與一知半解中的關於人性和人道主義的研究,揭開了被掩藏半個多世紀的真面目。
新建立的公有制,將共產主義理想的實現,寄希望于制度對「人」的改造。
經典人道主義是十八、九世紀人文主義時代的遺產,卻也是一張無法在20世紀兌現的過期支票。當我們尚未出世時,它們就在兩次世界大戰的炮火硝煙里化作齏粉,並在共產主義烏托邦的營造過程中,被宣布作廢並嚴密封存。我們後來在真實的生活中所見到的,僅僅是那隻舊箱子上一把生鏽的鎖。
其實那時世界上已經飄揚起現代主義的旗幟。在本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創傷下,人類開始重新思考自身的問題,尼采曾說上帝死了,到了後現代,都說人也死了。西方各國在戰後的廢墟上,著手重建現代人道主義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