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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權力的瞬間——讀《華盛頓傳》漫筆二章

告別權力的瞬間——讀《華盛頓傳》漫筆二章

作者:李輝
「女土們,先生們,這是我最後一次以公僕的身份為大家的健康乾杯。我是真心誠意地為大家的健康乾杯,祝大家幸福!」
不同的史學家,都會將歷史與他的心靈感受交融在一起。
然而,他的心境非超然於國家的命運之外。他更無法將自己的意志同人民的選擇形成對立。最終他只好勉強地離開莊園,再度重返政壇,成為美國第一任總統,那是1789年的春天,四年後,又不得不連任。如今,八年即將過去,華盛頓不能不做出誰也無法更改的決定:不參加競選第三屆總統,儘管人民會擁戴他。
燈下,一夜夜,讀法國福爾的《拿破崙論》和美國歐文的《華盛頓傳》。夜色很濃。歷史偉人的影子同樣如此。
華盛頓理該受到不容置疑的讚美。人們歡呼著。在士兵的簇擁下,他走進紐約城。多年的風餐露宿跋涉轉戰,沒有減去他的風采。騎在馬上,以優雅的姿態,他接受民眾由衷的歡呼。但是,就在那時候,他早已做出了鄭重選擇;辭去總司令職務,解甲歸田。過去多次作出的許諾,絕不是權宜之計,或者沽名釣譽的虛偽,他要用現實來證明這是出自誠懇的決定。
選自《隨筆》,1991年4期
華盛頓不是輕率地做出這樣的決定。他看到,年輕的美國,已經開始成熟,由他領導的憲法制訂會議,1787年早已為它的存在和發展確立一個憲法。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離去,無愧地向民眾表白:自己在執政八年間始終沒有存心犯錯誤。這是自謙的表白。
他走進房間,步履穩健,但沒有了青春時的瀟洒,衰老開始爬上銀髮和皺紋。看到這些老戰友,他再也不能保持平常的克制,激動溢於言表。他自己斟滿一杯酒,神情黯然,語調異乎尋常地顫抖。他對軍官們發表告別詞,他說:
福爾的筆那樣出色,雖是歷史專論,優美而精闢的語言,卻儼然一部政治交響詩,一層層掃描,透徹地吟唱他心中的英雄。(透徹地:這或許是不協調的詞語搭配。卻只能如此,才能道出我讀此書的感受。)
一個意義深遠令人回味無窮的場面。權力的誘惑,剎那間變得毫無意九-九-藏-書義。這是真正的軍人,真正的將軍。這裏雖然沒有刀光劍影,卻遠比任何戰場更富色彩,比任何戰火更能映照出軍人的高尚品質。
李輝(1956~),出生於湖北隨隨州,畢業於復旦大學,作家。著有《浪跡天涯—蕭乾傳》、《搖蕩的鞦韆——是是非非說周揚》等。
沒有什麼話更能比這幾句確切地表達大廳里人們對華盛頓的崇敬。熱烈的掌聲,回蕩在大廳,回蕩在華盛頓的心中,他感激地向人們揮揮手。
人們歡呼著,女人們不停地揮舞手帕,向緩緩走進大廳的華盛頓致意。華盛頓沒有講話,只是作為一個普通公民,注視著新任總統亞當斯宣誓就職。亞當斯在就職演說中,以無比欽仰的心情,讚美華盛頓。他知道,大廳里的每一個人,都會同他一樣感受到華盛頓偉大而平凡的魅力。他稱頌華盛頓「長期以來用自己的深謀遠慮、大公無私、穩健妥當、堅忍不拔的偉大行動贏得了同胞們的感激,獲得了外國最熱烈的讚揚,博得了流芳百世、永垂青史的光榮」。
宴會快要結束時,華盛頓如同十三年前同軍官告別時一樣,自己斟滿了酒。他慈祥地舉起杯,說道:
駁船靜靜地躺在水面。這是華盛頓熟悉的地方。眺望遠處的長島,他懷念長眠那裡的將士,回想起當年霧中撤退的情景。身邊的這個城市,記錄下了他的屈辱和榮耀。他從來不是神奇的將軍,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人。但是,只有他能夠于曲折坎坷中,不屈不撓地為理想而走到終點。他可以為自己在這所城市裡經歷的一切而驕傲。
船航行著。浪花輕輕拍打船身,飛濺的水珠,落在華盛頓的身上。他沒有走進船艙,還是默默地凝望遠處的白雲。白云何悠悠。
「……我早就懷有的渴望,那就是告老還鄉,安享天年,懷著莫大的安慰,想到自己已經在能力許可的範圍內對祖國盡了最大力量——不是為了發財,不是為了飛黃騰達,也不是為了安排親信,使他們得到同他們的天賦才幹不相匹配的職位,當然更不是為了給自己的親屬謀求高官厚祿。」
偉人都屬於歷史。一個似乎永恆的難題困惑著史學家;是偉九*九*藏*書人創造了歷史,還是歷史選擇了偉人。對於文人,引起他們興趣的是不斷生髮出故事或新意的那些瞬間。
「現在,我懷著熱愛和感激之情向你們告別。我最衷心地祝願你們今後富裕、幸福,就像過去擁有光榮、體面一樣。」
他將坦然地離開這裏。
告別詞結束時,華盛頓稍稍停頓一下,又補充一句:
他的話音剛落,站在他身旁的一位將軍,立即走上前去,熱烈地久久擁抱他。他激動地落淚了。許多人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將軍落淚。他們再也抑制不住激動,每雙眼睛里淚光閃閃。他們一一走來,親切地同華盛頓擁抱,默默地,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拿破崙、華盛頓同是偉人,同樣高聳子歷史之巔。可是,讀這兩本書,給人的感覺則有所不同,你得懷著敬畏仰視拿破崙,華盛頓則使你感到平民般的樸實。在權力面前,他們兩人有著多麼大的不同,前者,似乎生命就是為權力和戰爭而存在;後者,則屢屢把權力的榮耀視若淡泊,告別權力的每一瞬間,都成為歷史的永恆記憶。
華盛頓上船前,走進渡口附近的一家旅館,他的軍官們聚集在這裏,來為他送行,與他作最後的告別。
宴會默默地結束。人們多麼希望它不會結束,甚或它從未舉行過。
本來,從一開始他就不願出任如此重要而艱難的職務。解甲歸田后,弗農莊園的管理,充實著他的心。種植、狩獵、算賬,諸如此類的日常生活,使他漸漸淡忘戰爭的緊張,真正體味到無官一身輕的樂趣。他悠然自得地向朋友描述自己這種安逸的家庭生活:一幢小別墅里,四周放置著農具,張掛著羊皮。夏日炎熱下,他在自己料理的葡萄架下、無花果樹蔭下靜心乘涼。他說他只想求得安靜,從容地沿著生命之河順流而下,直到被安葬在祖先沉寂的宅第。
讀書筆記有許多種。將書中主人公生活的瞬間,化成自己燈下的文字,講敘一兩個使你感受深切的故事,這或許可視作特殊的漫筆。
1797年3月3日,這是華盛頓擔任公職的最後一天。在此之前,他已經在報上發表了引退演說,與國會兩院議員作了最後會面。那時起,他就計算著最後卸任的日子,這一天終九-九-藏-書於來到,他如期舉行告別宴會。第二天,3月4日,他就該作為前任出現在新總統亞當斯的就職儀式上。
人們突然寂靜無聲,直到此時,他們似乎才意識到這是一個難忘的莊重的時刻,適才快樂氣氛,頓時變為少有的嚴肅、寧靜。女人們竟然無法抑制一股突兀而來的激動,流出了眼淚。
就要告別多年相依為命的軍隊,告別熟悉的軍官們,雖然出於自願的選擇,華盛頓也仍然無法消除心頭的留戀。他激動不已,為業已結束的戰爭,也為士兵的最樸素的情感。
華盛頓站立在講壇上。在過去的歲月里,大陸會議與他有過一些不愉快的日子,但他自始至終尊重它的決議,他把它視為民主政體的具體體現。此刻,在這個莊嚴的場合,他捧出自己的全部真誠。他告別軍隊,告別公職,也是在告別一個時代,未來的生活在等待著他。

題記:

「現在完成了委派給我的工作,我要退出這個大舞台了。長期以來,我一直是按照這個莊嚴機構的命令行事的。在向這個莊嚴的機構親切地告別的時候,我在這裏交出我的任職令,並且結束公職生活的一切工作。」
他真正老了。白髮蒼蒼,映襯著疲乏的倦容。就任總統八年來的辛勞,比戰爭更要使他心力交瘁。沒有戰場上的劍拔弩張和漫天硝煙,但一個新生國家政體的確立、外交立場的選擇、內閣成員間的平衡,無不困擾著他,逼著他施展出更多的智慧和才能,包括令人信服的美德。

瞬間之二:堅辭總統

告別之後,華盛頓率先走出房間,軍官們仍然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臉上從來沒有此刻這麼嚴肅莊重,彷彿跟隨這位他們愛戴的將軍,去進行又一次艱巨的戰爭。
他決定離去,更是不願意讓權力如此長久地集中在一個人手中。他的理想的民主社會,應該制約個人的權力,應該讓更有才能的人脫穎而出。衰老,已使他漸漸感到體力不支,莊園的悠閑,是那麼誘人。他必須回到那裡去,那裡,才是他真正的歸宿。
12月4日,一條駁船停靠渡口,它將載華盛頓離開紐約,前往安納波利斯參加大陸會議,在那裡,他將正式辭去總司令職務。
九-九-藏-書的一天開始了。新的生活開始了。
第二天,華盛頓就離開安納波利斯,向家鄉弗農莊園奔去。聖誕前夜,他終於回到了妻子身旁。翌日清晨,華盛頓從樓梯上走下。他身著便裝,神態悠閑,愉快地同家人打著招呼。然後,走出家門,跨上馬鞍,緩緩地向河邊走去。
華盛頓揮揮手,向肅立兩旁的一隊年輕步兵致意,步行到渡口。登上駁船,他轉過身,扶在船舷上,一隻手揮動帽子,向送行的人們默默告別,白髮飄動在輕風中。岸上的軍官,也揮動著帽子,他們目送駁船緩緩駛去,一直消失在遠方。
華盛頓哭了,他再也無法保持冷靜。群眾的熱情他未料到如此強烈。他行至門口,轉過身,人們發現,他淚花點點,臉上的神情似是嚴肅,又似是悲哀。他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揮動著手向人們表示謝意,任滿頭白髮,飄動在微風裡。他會把這一瞬間感受到的一切,珍藏在記憶里。
沒有人像他那樣,再一次將顯赫的權力視若淡泊;沒有人料想到,在辭去總司令之後十三年的1796年,華盛頓會再度經歷一個類似的歷史場面。
燈下讀書向無禁忌,漫筆也似應如此。
安納波利斯到了。華盛頓出現在大陸會議的大廳里,他把辭職的時間定在1783年12月23日中午12點鐘。大陸會議接受了他的辭職。
幾個月前,在英軍還沒徹底投降之前,他就在一次演講中闡述過這些意見,如今,船向大陸會議駛去,它們變得愈加明朗,如同海水般清澈。在華盛頓看來,對於一個獨立的美國,自由是基礎。無論誰都不能以任何理由破壞它。他更希望國家組成牢不可破的聯邦制度,由首腦行使憲法賦予的權利。
華盛頓含著笑意,佇立一旁。這是令人陶醉的時刻。想到就要告別榮耀但又喧鬧複雜的政壇,他感到難以抑制的喜悅。這種渴望由來已久,現在變成了現實。他頻頻舉杯,與周圍的客人寒暄。他想到九個月前就對人說過的話,今日它們好像更能反映他此刻的心境:
《華盛頓傳》則是另外一種風格。它的語言顯得樸實,更接近於史傳。然而,翔實的史料敘述,依然吟唱了作者心中的偉人。

瞬間之一:解甲歸田

幾天前read.99csw.com,1783年11月25日,率軍開進紐約城時萬眾歡騰的情景,在華盛頓心中留下多麼美好的回憶。那是榮耀的時刻,那是萬般艱辛終於得到報償的瞬間。兒時的將軍之夢,畢生的自由理想,在那一時刻,凝聚為勝利的禮花,一齊閃耀在空中。五彩繽紛的煙火,映照著紐約城每個公民喜悅的面孔,華盛頓,忍不住落下眼淚。城外,奉命投降撤走的英軍,黯然無光的神情,愈加陰鬱傷感。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華盛頓最後一次出現在國會大廈里。聞訊趕來的群眾,聚集到了大廈周圍;禮堂里,也擠滿了人群,他們想與華盛頓最後告別。
獨立戰爭,整整八年的戰爭,終於以美國勝利而宣告結束。十三個州,三百萬人的理想在華盛頓手中變為了永無變更的現實。美利堅合眾國,一個新生的名字,得到它昔日的宗主國的承認,開始了它輝煌的歷史。
宴會上,各國使節和夫人、首都政界名流愉快地歡聚一堂,陪伴華盛頓,與他告別。
儀式結束,華盛頓先行離去。行至門口,風度翩翩的先生女士們,突然失去了節制,爭先恐後擁向他,擁向走廊。擁擠的人群,幾乎造成傷亡,他們都想再看上一眼這位受愛戴的老人。
「我不能向你們一一告別,但是如果你們每一個人來同我握手,我將非常感激。」
他深情地向大家說出最後一段話:
本來,他還有許多話要在告別時說出,無奈那種場面,他無法如平常一樣冷靜而富有條理地表述自己的種種想法。告別軍隊,解甲歸田,並不意味著他不再關心國家的命運,只滿足於在那富饒廣闊的莊園里過悠閑的生活。他只是不願意讓自己成為民主政體的障礙,權力對於他,沒有誘惑。對於以後的美國,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在辭去總司令一職時,他的意見能夠引起大陸會議、軍隊以及所有美國人的重視。
華盛頓走上大街,揮動禮帽,向群眾致意。人們依依難捨,不願離去,跟隨他的馬車一直走到他的寓所門前。這是任何語言也難以描繪的情景,這是任何人為的場面無法取代的真誠歡呼。在這一瞬間,領袖與民眾,偉大與平凡,歷史與未來,才得到完美而統一的體現。
他走進寓所。門外,人群久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