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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拉」的答案

「娜拉」的答案

作者:郭沫若
這正是四十三年前不折不扣的中國的娜拉,她不願以「米鹽瑣屑終其身」,其實也正是不願和「不相能的紈絝子」永遠過著虛偽的生活。她有《述懷》詩一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作的,但從那內容看來,似乎所「述」的就是這時會的「懷」。
秋先烈在廿五歲前也曾經過一段玩偶家庭的生活。她家世仕宦,曾適湘鄉王氏,並曾生子女各一人,但她在庚子那一年,似乎就和她的丈夫宣告脫離了。
慈善者,吾人對於社會義務之一端也。吾國群理不明,對於社會之義務缺陷良多,獨慈善事業尚稍稍發達。曩歲在東,與同志數人創立共愛會。后聞滬上女界亦有對俄同志會之設。會雖皆未有所成,要之吾國女界團體之慈善事業則不能不以此為確矢。它日者,東大陸有事,扶創恤傷,吾知我一般姊妹不能辭其責矣。茲編之譯,即本斯旨。
我們單看她「脫所御章服及裳佩之屬」,通同贈給她的女朋友吳芝瑛,也就活鮮鮮地表現著一個女性解放者的面目了。秋先烈有《敬告姊妹們》一書,裏面有這樣一段相當巧妙的文字:
易卜生的名劇,處理婦女問題的《娜拉》,一名《玩偶家庭》,描寫一位覺悟了的女性娜拉,離開了偽善的丈夫,拋別了她所不能負責的兒女,由玩偶的家庭里逃出來了。便是由被人所玩弄的木偶,解放為獨立自主的人。https://read•99csw•com
這是陳去病所做的《秋瑾女俠傳略》裏面所敘述的秋先烈離開了家庭以後的初期的情形。
又是三千裡外程,故鄉回首倍關情。
這在三四十年前不用說是很新鮮的文章,然而就在目前似乎也還是沒有失掉它的新鮮味。目前有好些新女性,足兒是不小了,然而跟兒卻是高了;頭兒是不光了,然而發兒卻是燙了,一切「玉的鎖,金的枷」,一切「錦的繩,繡的帶」,似乎僅僅改變了些形式和花樣,只是「束縛」得更加摩登了。我們現在讀到四十年前的先覺者的話,似乎也可以更發出一番深省吧?
大凡一個先覺者,在要打開一代的風氣的時候,由於蓄意反抗,每每要表示得矯枉過正。秋先烈的愛著男裝,愛騎馬,愛帶短劍,愛做慷慨激昂的詩,甚至連字改競雄,都要充分的表示其男性,便是很明顯的事例。不過她也並不是純趨於感情的反抗,而故意的「裂冠毀裳」,她的革命行動卻有沉深的理性以為領導。她知道女子無學識技能,總不能獲得生活的獨立,所以她便決心跑到海外去讀書。她也知道婦女解放只是民族解放和社會解放中的一個局部問題,要有民族的整個解放、社會的整個解放,也才能夠得到婦女的解放,故爾她參加了同盟會的組織。這些九_九_藏_書可以說都正是秋先烈的更有光輝的一面。她並不是感情的俘虜,而是感情的主人。她的熱烈而絢爛的感情生活的表現,是有著理智的背光。唯其這樣,所以她終能夠殺身以成仁,捨生而取義,把自己的生命殉了自己的主張了。關於這一點,她的最親密的女友如徐自華吳芝瑛輩,雖然十分同情她,為她盡了表彰的能事,但卻並未能了解她。她們所做的《墓表》一面在替她叫屈:「哀其獄之冤,痛其遇之酷」,一面又在微微責備她不能明哲保身,「徒以鋒棱未斂,畏忌者半,嗚乎,此君之所以死歟?」似乎也就是所謂燕雀與鴻鵠之別了。最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的《秋瑾集》序對於秋先烈也有「微言」,責備她「言語無簡擇」,「卒以漏言自隕」,而真以劍仙相期許,雖是出於「惜」,恐亦未必是出於真知吧?
她的女友徐自華為她所做的《墓表》上說:
至甲辰夏,遽脫所御章服及裳佩之屬,悉贈諸芝瑛,向東赴日本留學焉。會中山先生方創同盟會於江戶,以君抱負宏遠,首邀之入會。……日以物色人材為職志。江浙志士與君相識者,咸由君介紹入同盟會,而同盟會乃大張。間又與諸女士重興共愛會,而己為之長。
疏枝和月都消瘦,一枕凄涼夢未成。
秋先烈和徐先烈錫麟通謀是事read.99csw•com實,在當時曾經有組織地聯絡各地舊有的秘密結社,並編製光復軍也是事實,因經驗不足,致事機不密,此乃初期革命者之常情;然在革命初期總須得有一二壯烈的犧牲以振聾發聵,秋徐二先烈在這一點上正充分完成了他們作為前驅者的任務。為革命而死乃是求仁得仁,何「冤」之有,亦何「惜」之有?
郭沫若(1892~1978),四川樂山人,作家、學者、翻譯家。著有詩集《女神》,歷史劇《屈原》、譯作《浮士德》(歌德),學術論著《甲骨文研究》等。
高堂有母發垂白,同調無人眼不青。
這詩,在她好些悲歌慷慨的遺著中,我覺得,是最值得擊節的一首。她的丈夫王廷鈞是以捐納出身,在北京做小京官,當然不是「同調」。她的「懊惱襟懷」,她的「支離心緒」,在毫無情愛的夫婦生活裏面,正可以得到充分的說明。而且一方面目擊著破碎的河山,一方面又有難於割捨的兒女,對於一位敏感而熱情的女詩人,在她未能得到徹底解決之前,暫時只能借酒來作為逃避,這也是可以使我們諒解的。舊式的中國的才女處到這樣的人生悲劇,為倫常觀念所約束,便每每自暴自棄,以鬱郁終老。秋先烈的初年很顯明的也就是這樣的一位犧牲者。但她終於以先九-九-藏-書覺者的姿態,大徹大悟的突破了不合理的藩蘺,而為中國的新女性,為中國的新性道德,創立了一個新紀元。她終於拋別了那種不合理的家庭,而清算了自己的「懊惱襟懷」和「支離心緒」。在四五十年前,中國已產生了這樣一位勇敢的女性,單隻這一著已經就足以使我們讚美,而毫不誇大的可以稱之為革命家的。
脫離了玩偶家庭的娜拉,究竟該往何處去?求得應分的學識與技能以謀生活的獨立,在社會的總解放中爭取婦女自身的解放;在社會的總解放中擔負婦女應負的任務;為完成這些任務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犧牲——這些便是正確的答案。
唉!我的二萬萬女同胞,還依然黑暗沉淪在十八層地獄,一層也不想爬起來。足兒纏得小小的;頭兒梳得光光的;花兒朵兒,扎的鍍的,戴著;綢兒緞兒,滾的盤的,穿著;粉兒白白,脂兒紅紅的擦抹著。一生只曉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男子。身兒是柔柔順順的媚著,氣虐兒是悶悶的受著,淚珠兒是常常的滴著,生活兒是巴巴結結的做著。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馬!……這些花兒朵兒好比玉的鎖,金的枷;那些綢兒緞兒好比錦的繩,繡的帶;將你束縛得緊緊的。那些奴僕,直是牢頭禁子,看守著;那丈夫,不必說就是問官獄吏了;凡百命令,皆要聽他一人喜怒了。
懊惱襟懷偏泥酒,支離心緒怕聞鶯。九-九-藏-書
自以與時多忤,居常輒逃于酒。然沉酣以往,不覺悲歌擊節,拔劍起舞,氣複壯甚。所天故紈絝子,至是竟不相能。值庚子變亂,時事益亟,君居京師見之,獨慨然太息曰:人生處世,當匡濟艱危,以吐抱負,寧能米鹽瑣屑終其身乎?
觀此可知共愛會的宗旨實和奈丁格爾的紅十字會相同。為準備「東大陸有事,扶創恤傷」而組織共愛會,而翻譯《看護學教程》,這是何等的深謀遠慮。東大陸有事,有何事耶?最主要的不外是將來的革命之事。在從事革命之先,早有救死扶傷之念,而「責」諸「一般之姊妹」。秋先烈用心之縝密周到,實在是不能不令人感佩。
《娜拉》一劇是僅在娜拉離開了家庭而落幕的,因此便剩下了一個問題:娜拉究竟往那裡去?
組織共愛會一事又表現著秋先烈的理智活動的另一面。這也表示著她並不是專以粗暴為豪的革命家,而是在革命事業當中,沒有忘記女性所適宜於擔負的任務的。我們請看她所翻譯的《看護學教程》的序吧。
但秋先烈的革命性並未止於此,她這位逃出了廚房的娜拉,並沒有中途屈服,又逃回到廚房去。
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易卜生並沒有寫出什麼,但我們的秋瑾先烈是用生命來替他寫出了。
這答案,易卜生自己並不曾寫出的,但我們的秋瑾先烈是用自己的生命來替他寫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