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將這個獻給我的妻房

將這個獻給我的妻房

作者:羅黑芷
「晚飯?現在不吃。」我用眼睛回答了他。
你的生活的路線上最應該不使你忘記的一段,我想,是朗兒出生的歷史:在民國八年嚴冬未死春風未醒的時候,我因生活的逼迫,為著二十元一月的收入,遠離你住在武陵的德山工校。自結婚後從不曾分離過的我們,在那些現在已無蹤影的信紮上,曾經開始感到入骨的寂寞,也便是感到那不待用人工織成而自己會領略的戀的滋味了。在每個晴天的下午,那山頂的古寺,山下的朗江,隱在煙霧中的武陵城市,和那從山上遠望去彷彿只是一點點白色在綠波上慢慢移動的船帆,現在想起來,還使我感謝那逆轉的運命怎樣地將我們從數百里之外吸引在一處過那種一生中僅能有一次的幸福的生活。
三年前,大約是三年前的初秋的一日下午,我從城裡到了你母親的家中。初見人影便大聲嗥吠及至定晴看清楚了是熟人而後搖尾跳躍的兩隻灰黃色的狗,將我擁著進了那屋子的廳堂。那西落的斜日猶自留下半截耀眼的白光在東廂房的窗口之上和瓦檐之下。堂屋的空洞和桌椅的靜默流出了右邊正房內的彷彿有許多女人悄悄的談話和間歇發作的低微的苦楚的呻|吟。這曾使我疑惑。一個老年婦人出房來了,見著我便搖手,她是我的繼母,我沒有認錯。她的意思,在那布滿著神秘的慌張的臉色上,是通知我不要走進那房裡去。我立時明白了這老年人對於我的尊敬。我正躊躇著,便聽見你的無力而顫抖的聲音喚著我的名字了。
我默九*九*藏*書默地看了你一眼,因為覺得有許多目光都在忸怩地示意我退出去;我便在這房門的外邊沿壁的一張大靠手烏木椅子上面安置了我的身體,同時也便從容地想到「你真是一個勇敢的女人呵!」
你須知道:我們雖然有了四個小孩,而真正的生命延續卻只有那從德山歸后你所產生的這朗兒了!可是如蠶兒般你的生命似乎已經到了那從繭子里蛻變成蛾,已經開始執行你的天職到數秒鐘之久,而亦可說是已經開始你的生命的毀滅到了九個寒暑的來複了。我曾經親眼看見你的眼睛變大了;密生的長發成稀疏了;肩頭支著衣服現出兩點骨的突起了;袒開胸服時,兩片軟而皺的乳|房的皮貼著肋骨而垂下了;行路時彷彿在你的頸項上給套上了挽車的粗繩,只是挨延著提腳步了。這便是你做了四個小孩的母親的代價,而也是你做了我十年妻房的代價。你現在已經是三十歲的中年婦人了。
那時刻,你是如有島武郎在他的《與幼小者》的文中說的,「宛然用肉眼看著噩夢一般,產婦圓睜一眼,並無目的地看定了一處地方……!」你那彷彿墜落在漆黑深洞中的半塗里掙扎著,想抓住一根細而長的絲便以為生命得救了似地哀喚著母親的那聲浪,將我一無所知地引到了你的身旁。你便將左臂從那原來緊靠著你的那女人肩上,疾速地鉤住了我的頸項,抵死環抱著;在累積地增加努力的俄頃間,你母親的大聲顫抖的叱吒猛烈地激動了諸人的奮勵。忽然一陣九_九_藏_書鬆懈,你的疲乏到不堪的腦袋便在「哎喲……」的一聲里倒在我這戰著的肩頭!這便是第五個女孩的出生呵!
我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回事。我拂了老人的意思和命令,斗膽地撞進了那房門。那時,在那僅由一個低的紙糊窗牖放進光去的昏暗的地板中央離卧床不遠的地方坐在一隻矮椅上的你,上身穿著一件白地藍條紋的洋紗單衣,下面裸|露出兩條單瘦的大腿;氣弱的眸子從你那白到無血色的臉上慢慢地朝著我望了過來。我彷彿也看見了成家坪的廖六娘和隔壁佃戶家的劉大嫂;我彷彿也看見了你的母親擺著預備做第五次外祖母的毫無表情的面孔,陪著她倆和旁的另外一二個女人們慷慷地談論些和此時的問題大約沒有關係的事;我彷彿也看見了那壁上的畫幅,靠壁的條桌,桌上零亂擺著的座鐘,花瓶,瓦壺,白瓷茶,大碗,破書,和包葯的舊紙的紅色藍色,床檐,和床前的舊睡椅等等,連同其餘的數記不清的靜默著的物件,在我眼前齊變了他們平日的和平的模樣。這些大約是我第一步跨進房門時眼睛一瞥之所獲得的了。
你所時時抱著的那恐怖和那一想便會教你全身戰的那惶惑,在你的眉頭上我知道曾經開始攻進了你的不能防禦的心,有許多許多的晝夜了。今晨你要求我「早點兒回來」時,你的眼睛里彷彿要說而又不願多說的言語,教我知道了你的朦朧的回憶里又理出了昔日的痛苦,壓住了目前的心。
不幸這三年後的今日,又使你真切感到https://read.99csw.com了那痛苦的記憶。造物將你玩弄如同他玩弄世間一切女性的生物一樣;即是一顆栗子的產生也要將他的母體破裂而復能見著太陽的光;因為母親的一生總是這樣的呵!我現在坐著在這又是一彎殘月的天的夜半的一室,做夢一般地又聽到那教我神經麻痹的痛楚的呻|吟。我實在不能忍了。我將眼耳蔽塞么?我還有那想逃走而復戀戀於此的不自由的靈魂!我有罪了。倘若這個新的生命能與它的母親同在,它的名字便給叫作「恕兒」罷。這便是我奉獻給你的微塵般渺小的報酬了!
我想著第一個兒子的出生是你處|女的美開始告訴完結的時候,——膨大的乳|房,鬆懈的腳步,和前額上許多隱隱的皺紋,都在那時警告你生命的坂路已經到了最高的頂點,從此便是向那下坡的路上了。你雖是二十一歲的少婦,你的格言只有柔順,服從,和忍受,或者當那壓服已久的自然的反抗的意志偶然不經意地流露時,也只有默默地倒卧在床上,或者更強烈一點便獨坐在房隅里紅著鼻子啜泣。這些由你的伯母叔母和母親的模範及父親和叔父等的訓練而使你奉命惟謹的那些格言遂使你在上海跟著我度那典質為生的日子里,在你終日板滯地被拘囚著刻刻思念家鄉的日子里,在腹內胚生了第二個新生命的種子,那便是你的安兒了。
我又退出,這回在廳前階上徘徊著。那已經高出東南屋角樹杪的下弦的月,從那些在她下面慢慢流動的銀灰色的雲片隙縫中射下一線水也似的清光九*九*藏*書在那白色牆上和那低的方格窗牖上。我停步細聽,處處都是靜寂;除了那辨認不真方向的遠遠的犬吠,卻只有微風搖著大約是屋后四株大楓樹的葉兒和那附生在下面的叢竹的戚戚了。此時我聽見房內的小巧玲瓏的座鐘丁丁地響了八下,九下,後來竟然是十下了。那在房內的沉默了許久的空氣忽然被一陣水漿淋漓在地板上的聲音,和人們的手腳拖動木凳木盆而一面嘈嘈切切搶著說話的聲音驚破了;我跟著計算這是起了產氣以後的第十九個小時。「也應該是最後的時刻罷?」的希望依然還是渺茫。然而激烈的陣痛開始了;我不由地跑進了房去,彷彿有幽靈在後面襲著我。
我的腳步踅到了房門口,決意搴開門帘一瞧,便在那放置在條桌上支著白瓷罩子的石油燈射出來的暗紅色的光里,看見你的眼睛閉上了在那顏麵筋肉已不起什麼作用的灰白色臉上。房裡坐著或站著在你周圍的人們,在靜寂的難挨的時間經過里,間歇地發出問訊,安慰,或商酌的低聲的語言。她們的心跳躍著,呼吸緊逼著,似乎正在等候那一秒迫近一秒的未來的變動;危險呢?安全呢?生呢?死呢?我卻什麼也不曾想到,因為我什麼也不曾等候著,我眼前現出的只是一片空茫。
我坐在那房門外的烏木靠椅上,時時聽見房內的聲喚,時時瞧見許多女人們(繼母和你的母親大約也在內)從這房門口出出進進,每次她們手裡總得捧著一漿水或旁的衣布之類。有時我的麻木了的肢體教我站了起來,隨著房內一陣緊read.99csw.com一陣的恫呻,開始在這廳堂中的泥地上打磨旋。這樣地天色便昏黑了。彷彿是那七歲的安兒從廳堂門外探進了半截身軀,低低地但是惶惶地說:「爸爸,晚飯」。
當我出門步行向那每天照例必得走一趟的地方去時,那頭上蔚藍到教人喜悅的天空,和那從牆頭落下來的拂面的暖風,不知不覺地誘惑了我了。他們教我想到野外的柳枝,綠的池塘,新生的草,和朋友們的歡顏,乃至教我在迷惘中嘗到了一滴醉人的酒和一片甘芳的餌。但我也在這懸想的快樂里,想到了你在晨間微笑著向我說的「但願今日是一個清和的晴天」的話。你須知道我平時在這樣醉人的天底下走著,便早忘掉你了!今日我努力想要和平時一般地忘掉你,但是我脊樑上馱著的一種壓人的東西竟使我瞧見了那些每天早晨在街上必得遇見而且連眉目都認得清楚的行步飄逸而態度驕矜的年青姑娘們時,不敢用眼睛窺瞧;即如我已經坐在辦公室內的寫字檯邊了,人們的言笑和臉色似乎都和我陡然隔了一層障紗了,而且那從筆尖落下在白紙上縱橫的黑痕也彷彿在那兒和我相撐拒。這樣說來,我竟是正在思念著你了,而且思念著你今天的話了?不是的。我只是在許多圖畫片中撿出了三年前的一舊影呵!
羅黑芷(1898~1927),原名羅象陶,筆名晉思、黑子等,江西武寧人,作家。著有《醉里》、《春日》、《牽牛花》等作品。
「你回來了。」這是一種感覺到內心慰安然而是沒氣力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