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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女人》後記

《關於女人》後記

作者:冰心
真要命!感謝天,我不是一個女人!
女人似乎更重視親子的愛,弟兄姊妹的愛,夫妻的愛,朋友的愛……她願意為她所愛的對象犧牲一切。實際上,還不是她願意不願意的問題,她是無條件的,「摩頂放踵」的犧牲了,愛了再說!在這「摩頂放踵」的過程之中,她受盡人間的痛苦,假如犧牲而又得不到代價,那她的痛苦,更不可想像了。
我覺得我不配作任何女人的丈夫;惟其我最尊敬體貼她們,我不能再由自己予她們以痛苦。我已經苦了一個我最敬愛的女人——我的母親,但那是「身不由己」,我決不忍使另一個女人再為我痛苦。男子在共營生活上,天生是更自私,更偷懶,更不負責的——自然一半也因為他們不知從何下手——我恐怕也不能例外。我不能積極的防止男子以婚姻方式來摧殘女人,至少我能消極的禁止我自己這樣做!
許多朋友,希望我寫來寫去,會以「我的新婦」結束。感九-九-藏-書謝他們的祝福,這對於我,真是「他生未卜此生休」的事情了!這四十年裡,我普遍的尊敬著一般女人,喜歡過許多女人,也愛過兩三個女人,卻沒有戀過任何女人。這「愛而不戀」的心理——這是幾個朋友,對於我用情的批評——就是我的致命傷!
以上把我「終身大事」,安排完畢,作者心安理得,讀者也不必「替古人擔憂」——如今再說我寫這本小書的經過:廿九年冬,我初到重慶,《星期評論》向我索稿,我一時高興,寫了一篇《關於女人》來對付朋友,後來寫滑了手,便連續寫了下去,到了《星期評論》停刊,就沒再寫。今年春天,「天地出版社」托我的一個女學生來說,要刊行《關於女人》,我便把在《星期評論》上已印行的九段,交給他們。春夏之交,病了一場,本書的上半本,排好已經三月,不能出版,「天地社」催稿的函件,雪片般飛來https://read•99csw•com,我只好以新愈之身,斷續工作。山上客人不少,這三個星期之中,我在鴻儒談笑,白丁往來之間,斷斷續續的又寫了三萬字,勉強結束。
你說,叫女人不「愛」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創造她,就是叫她來愛,來維持這個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廠里,一架「愛」的機器。不必說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帶上個「女」字,她就這樣「無我」的,無條件的愛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本書里只寫了十四個女人,其實我所認識的女性,往少里說,也有一千個以上:我的姑姨妗嬸,姊妹甥侄,我的女同學,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學生,我的鄰居,我的旅伴;還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嬸,姊妹甥侄……這其中還有不少的驚才絕艷,豐功偉烈,我真要寫起來,一輩子也寫不完。但是這些女人,一提起來,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曉,個個熟認,我一九*九*藏*書生寶貴女人的友情,我怕她們罵我——以後再說吧——
說到這裏,還有一件很可愛很可笑的現象,我就遇到過好幾次:平常三四歲的孩子,手裡拿著糖果,無論怎樣的誆哄,怎樣的恐嚇,是拿不過來的;但如她是個女孩子,你可以一頭滾到她懷裡去,撒嬌的說:「媽媽!給你孩子一點吃吧!」這萌芽的母性,就會在她小小的心坎里作怪!她十分驚訝的注視著你,過了一會,她就會欣然的,愛嬌的撅著小嘴,摟過你的頭來,說:「饞孩子,媽媽給你一點吃吧!「
冰心(1900~1999),福建長樂人,女作家、翻譯家。有詩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讀者》,短篇小說集《超人》,譯作《園丁集》《先知》等。
我對於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穩靜,很健全。她既不是詩人筆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戀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們一樣的,有https://read.99csw.com感情有理性的動物。不過她感覺得更銳敏,反應得更迅速,表現得也更活躍。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顏色,也多些聲音。在各種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極端。她比我們更溫柔,也更勇敢;更活潑,也更深沉;更細膩,也更尖刻……世界若沒有女人,真不知這世界要變成怎麼樣子!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我並不敢說憐憫女人,但女人的確很可憐。四十年來,我冷眼旁觀,發現了一條真理,其實也就是古人所早已說過的話,就是:「男人活著是為事業,女人活著是為愛情。」——這雖然也有千萬分之一的例外——靠愛情來維持生活真是一種可憐而且危險不過的事情!
你看母雞,母牛,甚至於母獅,在上帝所賦予的愛里,她們是一樣的不自私,一樣的忍耐,一樣的溫柔,也一樣的奮不顧身的勇敢。
寫了十四個女人的九*九*藏*書事,連帶著也呈露了我的一生,我這一生只是一片淡薄的雲,烘托著這一天的晶瑩的月!
這裏,我還要感謝一個小女人,我的侄女,萱。若沒有她替去了我這單身漢的許多「家務」,則後面的七段,我縱然「嘔心瀝血」,也是寫不出來的.
施耐庵雲:「人生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五十不應在家,六十不應出遊……」我以三十未娶,四十未仕之身,從今起只要經濟條件允許,我倒要閑雲野鶴似的,到處漫遊。我的弟兄朋友,就為我「六十以後」的日子發愁,但我覺得很有把握。我們大家庭里女權很盛;我的親侄女,截至今日止,已有七個之多。堂的、表的,更是不計其數。只要這些小婦人,二十年後,仍是像今天這樣的愛她們的「大伯伯」,則我在每家住上十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也還容易度過。再不然,我去弄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來接代傳宗,分憂解慍,也是一件極可能的事——只愁我活不到六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