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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

她走了

作者:梁遇春
寫這篇東西時,開頭是用「她」字,但是有幾次總誤寫做「你」字,後來就任情地寫「你」字了。彷彿這些話遲早免不了被你瞧見,命運的手支配著我的手來寫這篇文字,我又有什麼辦法哩!
我真認識得你嗎?真走到你心窩的隱處嗎?我絕不這樣自問著,我知道在我不敢講的那個字的立場里,那個字就是唯一的認識。心心相契的人們哪裡用得著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漫天的大謊呀!但是我的鮮血都把它們染成了真實了。還沒有湧上心頭時是個謊話,一經心血的洗禮,卻變做真實的真實了。我現在認為這是我心血唯一的用處。若使她知道個個九九藏書謊都是從我心房裡榨出,不像那信口開河的真話,她一定不讓我這樣不斷地扯謊著。我將我生命的精華搜集在一起,全放在這些謊話裏面,擲在她的腳旁,於是乎我現在剩下來的只是這堆渣滓,這個永遠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著她已經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後的歲月只消磨于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罷了!人們踐踏又何妨呢?「推枰猶戀全輸局」,我已經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絲毫也不留戀著。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凄慘地相信西來的弱水絕不是東去的逝波。否則,我願意立刻化作牛矢滿面的石板九九藏書在溪旁等候那萬萬年後的某一天。
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花從心上輕輕摘下,(世上一切殘酷大胆的事情總是懦怯弄出來的,許多自殺的弱者,都是因為起先太顧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穩地保存著,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只怕失敗,終免不了一個失敗,天天兜著這個圈子,兜的回數愈多,也愈離不開這圈子了!)——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小花從心上摘下,花葉上沾著幾滴我的心血,它的根當還在我心裏,我的血就天天從這折斷處湧出,化成膿了。所以這兩年來我的心裏的貧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這朵小花,上面還濡染著我的血,卻九-九-藏-書要隨著江水——清流乎?濁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這麼無能為力地站在岸上,這麼心裏狂湧出鮮紅的血。
她走之前,她老是默默地聽我的懺情的話,她怎能說什麼呢?我怎能不說呢?但是她的含意難伸的形容向我訴出這十幾年來她辛酸的經驗,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里去了,她還用得著言語嗎?她那輕脆的笑聲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彈出的絕調,她那欲淚的神情傳盡人世間的苦痛,她使我凜然起敬,我覺得無限的慚愧,只好濾些清凈的心血,凝成幾句的謊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會原宥,我從你的原宥我得到我這個人唯一的價值。你對我說九_九_藏_書:「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極偏狹的,頂不會容人的,我卻是心地最寬大的。」你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靈的閃光。
她勸我此後還是少抽煙,少喝酒,早些睡覺,我聽著我心裏歡喜得正如破曉的枝頭弄舌的黃雀,我不是高興她這麼挂念著我,那是用不著證明的,也是言語所不能證明的,我狂歡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為我生命還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戀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進言的時期還沒有完全過去;否則,她還用得著說這些話嗎?我捧著這血跡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這個幻覺。我此後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煙,遲些睡覺,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盡,還有心情來扮個頹喪者,因九-九-藏-書此使她的幻覺不全是個幻覺。雖然我也許不能再見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卻有些迷信,只怕她靠著直覺能夠看到數千裡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聲全斷了,你聽見了沒有?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閩侯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有才華的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選集《春醪集》、《淚與笑》等。
她走了,走出這古城,也許就這樣子永遠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裏的一朵小花,她的根總是種在我生命的深處,然而此後我也許再也見不到那隱有說不出的哀怨的臉容了。這也可說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經從我生命里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