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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歌》·《寡婦賦》

《雅歌》·《寡婦賦》

作者:金克木
「口嗚咽以失聲兮,淚橫迸而沾衣。愁煩冤其誰告兮,撫孤孩于坐側。時曖曖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飛而赴楹兮,雞登棲而斂翼。歸空館而自憐兮,撫衾以嘆息。思綿綿其瞀亂兮,心摧傷以愴惻。」
我活到十歲,看到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引起我羡慕的。沒見過有姑媽、姨媽。母親以外見到的女人首先是姐姐、嫂子。有三個姐姐。大姐三十歲沒出嫁就離開人世。二姐被騙,嫁了個壞丈夫,沒有孩子,早早進了墳墓。三姐嫁的人好,可惜貧窮又不長壽。她守著寡,看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苦度光陰。三個嫂子也各有苦處,笑臉非常稀罕。見得不多的本家、親戚、鄰居等等女人也是笑容很少,罵聲很多,被罵,罵人。一個鄰居女人吊在自己家門框上死了。我看到她掛在那裡。又一個女人不知為什麼跳了井。那口井從此作廢。還見到一個女人,據說是犯了「謀殺親夫」罪被絞死,勒在一棵大樹上,垂著頭。我只遠遠望見。還有聽來半懂半不懂的許多女人的故事,沒有一個好聽的。母親對我講「安安送米」,沒有一次講得完。流下眼淚,她就不講了。我始終不明白這是什麼故事,無頭無尾。
假如我是女人,會怎麼樣?
愛情軟體能脫離婚姻硬體的約束嗎?能不感染病毒嗎?
我是牆,我的兩乳像其上的樓。
我的良人白而且紅,超乎萬人之上。他的頭像至精的金子。他的頭髮厚密累垂,黑如烏鴉。他的眼如溪水旁的鴿子眼,用奶洗凈,安得合式。他的兩腮如香花畦,如香草台。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沒藥汁。他的兩手好像金管,鑲嵌水蒼玉。他的身體如同雕刻的象牙,周圍鑲嵌藍寶石。他的腿好像白玉石柱,安在精美座上。
願假夢以通靈兮,目炯炯而不寢。夜漫漫以悠悠兮,寒凄凄以凜凜。氣噴薄而乘胸兮,涕交橫而流枕。
金克木(1912~2000),安徽壽縣人,學者、作家。著有《印度文化論集》、《比較文化論集》、《書城獨白》等作品。
我若是女的,不會有比她們更好的命運。
孔子說:「唯仁者,能愛人,能惡人。」(《論語》)「愛」和憎惡是相連的。我不覺得有「愛」,也不覺得有「惡」,對女的只有好奇加恐懼。孟子說:「知好色則慕少艾。」(《孟子》)我一點不覺得對女的有什麼「慕」。羡慕,愛慕,一股嚮往之心,我沒有。《詩經》一開頭就說:「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我不懂,也沒見過什麼「窈窕淑女」要「寤寐求之」。正經書以外的「閑書」看了不少,越看越糊塗。
王女啊,你的腳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圓潤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臍如圓杯,不缺調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麥子,周圍有百合花。……你的兩乳……你的頸項……你的眼目……你的鼻子……你的頭……你頭上的發……你的身量好像棕樹。你的兩乳如同其上的果子累累下垂read•99csw•com……你的口如上好的酒。
清朝一位評論家在這一段上面批道:「寡婦不夜哭。空館自憐二句有病。上文群飛斂翼之語尤非所宜言也。」(清代乾隆時集評本)
仰皇穹兮嘆息。私自憐兮何極。省微身兮孤羽。顧稚子兮未識。如涉川兮無梁。若凌虛兮失翼。上瞻兮遺像,下臨兮泉壤。窈冥兮潛翳。心存兮目想。
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峙于枯楊。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晉朝潘岳的朋友任子咸沒到二十歲就死了。他的妻子是潘岳的「姨」,自幼父母雙亡,丈夫又早年去另一世界,留下一個女娃娃。潘岳為她作了這篇《寡婦賦》,還得「援例」,說,從前魏文帝曹丕為了哀悼阮的死,「並命知舊作寡婦之賦」。有了前朝皇帝立下的前例,就可以擬作一篇「以敘其孤寡之心焉」。全篇用的是寡婦的口氣。為什麼哀悼自己的朋友兼親戚要用他的寡婦也就是自己的小姨的口氣呢?男人自比女人,現代外國人會不會從這裏看出什麼變態心理呢?古人又為什麼不避嫌疑呢?值得注意的是,賦中並未說生活無依靠,只說感情無著落。什麼感情?夫妻間除家庭社會關係決定的責任以外有沒有個人的男女愛情?賦中用自述口氣說丈夫或愛人死後自己的心情:
活到十幾歲,除了知道我母親對我好以外,不知道有什麼叫做「愛」。連我母親對我,如果是「愛」,也是偷偷的。晚上屋裡沒有別人時,她才把我抱在懷裡。停止餵奶以後就是這樣。還沒到十歲,在晚上,在黑暗中,單獨時,她也不再抱我了。
難道中國人沒有宗教感情嗎?也沒有愛情嗎?有。但是只和外國的同類而不是同樣。
這位清朝的道學先生想到哪裡去了?晉朝人不以為非的話,清朝人看出了毛病。他從被褥想到了什麼?從禽鳥夜眠想到了什麼?恐怕不是清朝人道德高而是疑心更大思想更邪了。晉朝人的說法來源於漢朝人。司馬相如的《長門賦》是替冷宮中守活寡的皇后說話的。
詩中還有一些戲劇性的台詞。詩中的男女是活生生的有身體有靈魂的人。這類作品在古代印度同樣很多。從《雅歌》的漢語白話譯文可以在想像中還原到簡潔的希伯來文古語,必是同印度梵文和中國古文一樣。可注意的是這類作品都細緻描述肉體,又都可以作宗教解說。中國也有描述人神相通男女相悅的,但不是以人表神,而是以神表人。例如曹植的《洛神賦》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
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希伯來人的這篇古詩,「歌中的雅歌」,據說是抒發宗教的感情,對上帝或神的感情。原來這是同少男少女的愛情一致的。我被啟發了。難道中國沒有嗎?翻開古書,見到《文選》里潘岳的《寡婦賦》。
「願他用口與我親嘴。因你的愛情比九九藏書酒更美。」「我們要稱讚你的愛情,勝似稱讚美酒。」「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啊!我雖然黑,卻是秀美。」「我妹子,我新婦,你的愛惜何其美。你的愛情比酒更美。」「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愛情,眾水不能息滅,大水也不能淹沒。」(一九八八年南京刊印本,清代「官話」譯本,下同。)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情兮,美目盼兮。(《碩人》)
「我是女的。」大約九歲左右,我曾這樣想過,不止一次。伴隨著剎那的幻想的是一陣恐懼和一種奇怪的快樂。我怕做女人。假如我是女的,我清清楚楚知道,我會變成另外一種人,進入另一個世界。
關鍵是,中國賦中的神是假的。對真神不許這樣。《封神榜》中紂王就這樣得罪了神而亡國。不過這小說離宋玉、曹植已一兩千年了。希伯來人說的神是真的,真正衷心信仰的。由此,把對人的愛情等同於對神的信仰,藉神性表人情,或說是由人性見神性,所以愛情神聖。到基督教中更講「三位一體」。中國既沒有這樣對神的「信仰」,又沒有這樣對人的「愛情」,合不起來。雙方的神根本不同。雙方都說神是「主」,是「主宰」。也說要有「愛」。但中國的「愛」必須與「忠」相結合,是「忠愛」,「愛戴」,人神不相等,決不可以結合為一,不能「化入」。外國的都可以,甚至有的教派認為是追求的目標。猶太教、基督教、印度教、伊斯蘭教、佛教中都有作這樣解說和主張的教派。所以語言形式和內容都是情詩的《雅歌》能公然留在《聖經》中,不像中國《詩經》中許多詩入「風」而不入「雅」、「頌」。印度教的「虔信派」、伊斯蘭教的「蘇菲」派,更是用宗教哲學解說這種身心一致的與神結合。所以許多情詩,極表恩愛的情詩,可以成為神聖的。這些現在被稱為神秘主義或密宗,實際是以不可言說表示不可思議的人神一體。中國人中恐怕極少有人能理解、信服以至體驗。中國人對「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是不以為然的,認為必須劃清界限,人神有別。「愛情」同樣。在我們心目中只有「好色」,只有「欲」,只有「發泄」,或說「施虐」、「受虐」。古希臘人的宗教和上述幾種宗教不同,但還能以「美」為神,以「愛」為神。這在中國是沒有的。月老的紅絲決不是愛神的弓箭。中國人對那些人神合一的宗教說法往往認為是騙術和謊言,一定要歸結並還原到自己所熟悉的「好色」和「欲」去。若接受過來也必然加工改造,好像修鍊禪定化為口頭禪機。外國的「愛情」,至少在文學藝術中,不論歐亞古今都和宗教的感情有關。中國譯成「戀愛至上」(Love is best)的「愛」本是基督耶穌在《福音》中說的對人對神的愛,一變為「戀愛」就中國化了。當然,外國人中,外國社會中,不缺少和中國人中國社會中一樣九_九_藏_書的成分,正如外國也有騙子和傻瓜一樣。不過還是不騙不傻的人多,不分中外。文學中也同樣。和自己不一樣的,至少在文學作品中,中國人接受不了。若不納入自己理解和習慣的範圍或格式就理解不了,更不必說相信了。如果相信,也是不理解的相信,等於按照自己方式理解過的相信。「禁慾」和「縱慾」相通,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印度的毀滅之神又是舞蹈之神,既是苦行之神,又以「林加」(男根)為像,中國人決不會信,看也不要看,講也不能講。
貌豐盈以庄妹兮,苞溫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朗兮,多美而可觀。眉聯娟似蛾揚兮,朱唇灼其若丹。
這裏引了《詩經》中千古認為「淫詩」的「鄭衛之音」。且看那些詩中怎麼說。
一想到我是女的,又知道我不是女的,心中出現的一絲快樂也不是慶幸自己是男的。做男的有什麼好?從家裡到外面,過十歲我也沒見到一個使我羡慕的男人。年節「上供」時,揭開帷幕,現出父親的臨終遺像。戴上一頂道士帽,遮掩清朝辮子改裝的明朝的髻,緊皺著眉頭,在一撇鬍子下緊閉著嘴唇,他使我害怕。
我新婦,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
對著孩子哭泣,摸著被褥嘆氣,已到黃昏時候,麻雀飛集在房檐下,雞也歸宿處睡覺了,只有自己在空房中傷心。
「愛」的啟蒙來自朋友。二十歲上下的朋友,有的已結過婚了,看外國書,在我面前談論,津津有味。他們當作「聖經」天天讀的是《少年維特之煩惱》。我看不完,也不懂。什麼「愛情」?不明明說是「煩惱」嗎?書中只有引來的莪相詩篇吸引我大聲念來念去。郭沫若的翻譯和創作差不多。一直到我念基督教《聖經》中的《雅歌》以前,我都認為愛情不過是「煩惱」。
「我夜間躺卧在床上,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他,卻尋不見。」
「爰采唐矣,沫之鄉矣。雲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桑中》)
我的佳偶,你甚美麗,你甚美麗。你的眼在帕子內好像鴿子眼。你的頭髮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牙齒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凈上來,個個都有雙生,沒有一隻喪掉子的。你的唇好像一條朱紅線。你的嘴也秀美。你的兩太陽在帕子內如同一塊石榴。你的頸項好像大衛建造收藏軍器的高台,其上懸挂一千盾牌,都是勇士的藤牌。你的兩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
這些都只能說是愛情的引子或尾聲。還是《寡婦賦》中語言有情,寫寡婦思亡夫的心理有致,又多用漢語習慣的疊音連綿詞,是賦體的詩。在說過情景和心懷「一夕而九升」之後,接著說: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穠纖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九*九*藏*書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
可是這首詩中只這一段寫美人,和全詩不相干。對照《雅歌》:
中國式的「愛情」還離不開佔有,即「得」。不是佔有別人便是讓別人佔有。「求之不得」便「輾轉反側」。若是「得」了呢?會怎麼樣?是人神合一嗎?不是。中國人是人升天為神,或者神下凡為人。神人合一,而且身體精神一道,這在我們看來是不可想像的,不能實現的,講不通道理的,不合乎道德的,因此也不相信在許多外國古今的多數人中,以至於中國古今的少數人中,這會是真實的。和宗教感情一致的愛情更是不可理解的,不能信以為真的。情人間若平等訂契約也只能是買賣契約,賣身契。對愛情也得講「忠」,即「忠實」,要求別人對自己「忠」,守一不二。甚至妓|女對嫖客或嫖客對妓|女也這樣要求,不以為怪,反以為常。這恐怕和中國沒有一神教的單一神有關。諸神並存,所以不信人能專一,便強迫人專一,無處不用「忠」要求,可見「物稀為貴」。「忠」就是要求從屬,作為當然之理。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雙方一比,區別顯然。《雅歌》是樸素的,說王宮而身是平民。《賦》是修飾的,說貴族是貴族,連「神女」都「願薦枕席」。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中的名句也顯出不是山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更有意思的是《洛神賦》還說,「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我狐疑。」對神竟然不信任。自己對神也不過是「悅其淑美」,「心振蕩而不怡」。所想的無非是如「高唐神女」的「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比起《雅歌》中的全身心投入,相差遠矣。兩者都不像是現代人認為的對神的崇拜。
三國兩晉時有當時通行後來絕跡的文體,一是「代人贈內」,一是「寡婦賦」。前者是替朋友作詩寄妻子,還可以替朋友的妻子作詩答覆。後者是描述死去的朋友的寡婦,替她說話。在今天,若還有人照這樣「代寫情書」,恐怕會得到不祥的新封號「婚外戀」,說不定還會吃官司。在一千幾百年前的一段時間里,這還算是合情合理合法的。現在人所熟悉的所謂「封建」社會不過是「民國」加上清朝明朝的,多半出於傳聞想像和戲曲小說電影,不能等同於幾千年的有多種變化的情況。閑話少說,只講這一篇《寡婦賦》。
中國古文學中的愛情就是「相思」,是《詩經》的「求之不得」,或者是「如有所失」。比晉朝潘岳稍晚的梁朝江淹在《別賦》中說過夫婦離別以後,又有兩段寫情人的別離。
此文在《文選》中,易見,不必多引。值得注意的有幾點:一是全篇只見寡婦思夫,不見序中說的悼念朋友。二是說來說去都是外景外形read.99csw.com,描述加詞藻,傾訴衷情只說想法,用的是烘托法。三是再三說有孩子不能死,更不能改嫁。雖然「甘捐生而自引」,想自殺殉夫,又「鞠稚子於懷抱兮,羌低徊而不忍」。所以「獨指景(影)而心誓兮,雖形存而志殞。」結尾更著重說:「要吾君兮同穴,之死矢兮靡佗。」由此看來,著重的是要求寡婦守節,「從一而終」。用本人口氣,表外人意旨,寫得再美好,也不是《雅歌》式的愛情,只是家庭社會關係中的夫妻情義,義更重於情。這決不是將愛情來源歸於神,上帝。
我生下來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女人,我的母親。假如我是女的,她一定活不下去,無論如何活不到七十五歲。父親去世,我才八個月。她縱使不在戰亂和貧困中被人賣掉,也決不能守著一個必定出嫁的女兒過一輩子。我不論跟著她或不跟著她,未必能獨自活到十歲。
從另一方面看,中國式愛情即「相思」。在文學中的表現是寫情景多,說心態少,說身體更少。最早的,說不定還是最好的,多少年被人引用無數次的,說身體的,是《詩經》中那幾句:
這類描寫的來源是宋玉的《神女賦》:
中國的愛情在文學中大量是「相思」,要求的結果是「求」之而「得」,即佔有,表現為婚姻,規定男女間的所有權。愛情是人對人,婚姻是人對社會,好比信神和加入教派組織並不等同。在這方面,男女情況不同,是婚姻家庭的結構決定的。
「愛」只是在書本上。我明白,我相信。
同類,因為人類的感情總是共同的,相通的,但表現的形式和方面不會一樣,尤其是名稱,可以有各種符號。中國式的愛情和中國式的宗教一樣,不是單一的,所以強迫要求單一,以惟一為上,「天無二日」。標榜的不一定做得到。做到的又忌諱不肯說,要說也換個名堂,改個字眼。外國的,信仰一神的不必說,多神的如印度,承認諸神並存,但信仰的著重一個,成為派。例如對大自在天妻子的崇拜,承認神夫,但拜神妻。所拜的神是不能更換的。「一」是當然之理,是事實如此,所以不必要求「忠」于「一」。愛情也同樣。中國則不然。神不但並存,而且可以更換。既尊玉皇,也拜如來,拜誰時誰就是惟一的,轉身可變,如孫悟空,不管拜誰,心裏只有他「老孫」自己。愛情也不一樣。如賈寶玉,幾乎見一個愛一個,又不是全都要。「我只取一瓢飲。」這一瓢水是從哪裡來的,哪裡的水,不一定,反正只要「一」瓢。這是「忠」,也是「實」,又只是男人自身的,不是男人要求女人的。是不是女人也像男人一樣,只要是「一」瓢,不管是哪裡的水呢?不行,男人不許可。有男人為主的婚姻約束。
這時我才在書中發現「愛情」這個詞的來源。不是孔子、孟子所講的,也許是老子、莊子所不講的。於是我明知「愛情」如酒能醉精神,如死能滅肉體,仍然像《雅歌》所說的,也就是《詩經》所說的,有點要「輾轉反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