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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殺夫》

《祝福》·《殺夫》

作者:金克木
「寡婦賦」,不論古今哪一篇,是詩或是小說,都指的是女人的命運。我們常常忘記,女人的命運也就是男人的命運。單有一方不能成婚。一人也不能談愛,只叫做「單相思」或「自我戀」。戀愛和婚姻都是男女的結合,缺一不可。女人苦,男人就會樂嗎?除非是虐待狂,以施虐或受虐為樂,但那也只是一時的,不能是生活的全部。男女的命運是相連的,單從一邊不能解決。不僅是愛,婚也一樣。不過是婚姻必成為家庭,有社會約束。兩人合成一個社會細胞。家庭亂紛紛,社會不能安定。愛情更難分割,其中個人和社會的比重,輕重不等,各人不同。本來婚和愛不是一回事,幾千年都一樣。婚內之愛可有可無。婚外之愛禁而不止。在愛和婚中,傷害別人的必然同時傷害自己,不過是傷人容易覺察,傷己不易覺察而已。更苦的是上帝安排,真正的愛情和婚姻,一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錯過了就再也不能重複了。
愛情在哪裡?在無何有之鄉,在偶然出現的新體詩里。「五四」當年情詩被詫為「新潮」。過了六十年,情詩仍被詫為「新潮」。《教我如何不想他》必須解說為情詩形式的愛國詩,才令人心安。
乾坤陰陽符號組成的八卦,再疊成六十四卦,本是雙方平等排列組合的。若不分次序就只有四卦;三陽、三陰、二陽一陰、二陰一陽,即乾(天)、坤(地)、離(火)、坎(水)。作爻辭解釋的人,在男權家庭組成的社會中,若是巫師,大概男比女多,所以排次序乾前坤后,乾上坤下,乾男坤女,分別尊卑。但也不盡然。卦爻在占卜時排先後是先下後上。「離」是火,一陰爻在兩陽爻之中。「坎」是水,一陽爻在兩陰爻之中。坎離相加。水在火上,陰在陽上,先陽后陰。是「即濟」卦。離坎相合,火在水上,陽在陰上,先陰后陽,是「未濟」卦。哪個為順?這是現在《周易》的最後兩卦,配合男女,象徵著不可分離而序列可變。以「未濟」終,表示無窮無盡。
古時的婚後愛情在文學中見於「別」和「悼亡」。相聚時無心作詩,相別後,尤其是永訣之後,愛情在淚水中化為詩篇。如東坡居士蘇軾的《江城子》。
把現在當過去,把未來當現在,以重圓代離別,以重複的詞示纏綿,表現秋雨之夜的相思。真到對面夜話時還作詩不作?只怕又是「相對無言」,不能講也不必講話了,何況作詩。
兩人之愛千變萬化,不易理出頭緒,反而三人之愛涉及婚姻,較為簡單,不過三角。若不論社會,只管個人,有些實有的故事出於三十年代,也許能顯出什麼。這不是廬隱在二十年代(一九二三)《海濱故人》中設計的幾種模式,不是許地山在三十年代(一九三四)《春桃》中設計的三人成婚模式。
林市的媽媽是誰?不就是祥林嫂嗎?生她的和沒生她的母親,兩個女人同是貧窮挨餓受辱受害的寡婦。一個被奸而被逐死去。一個被賣改嫁又寡而被迷信輿論殺死。可是女兒不同了。還是無意識,不自覺,可是動手報復了。離覺醒不遠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危險啊!會「冤冤相報」的。
女不寡,男不鰥,愛和婚的矛盾仍舊常有。無婚的愛是相思。無愛的婚無名,矛盾激化便「殺夫」,還有殺妻。
祥林嫂到八十年代變成了林市。兩人演read.99csw.com的都是婚姻悲劇,和愛情不相干,兩篇小說中都沒有愛。《祝福》中有哀怨。《殺夫》中有仇恨。這正是中國文學中的特色。苦樂都是「銷魂」,「黯然銷魂」。「真箇銷魂」,極少出自內心的「歡喜讚歎」,如佛經中常說的。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古代文學中的愛情表現於離別時,暫別、久別、永別,所以總是「相思」,不論婚前婚後。現代文學中的愛情,同外國一致,重視結合之愛,把分離看作不幸,不是常態,認為愛情與婚姻如靈魂與肉體,不可分離。中國講愛,必與情慾不分,稱為「好色」。外國講愛,可與「禁慾」相合,認為神聖。中外古今習慣想法,關於愛情和婚姻,有同有異。現代中國青年從清末起轉向外國,由異趨同。從自己解說「茶花女」起,到後來拋棄以至不明白,甚至不知道,不相信,古代習慣想法和做法,由一面而反全面,對外國認一面為全面。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末,經歷的路程不短。本世紀二十年代中到三十年代中是矛盾轉化的關鍵時期,主要在大小城市和讀書青年中。經過對外對內大戰,情況變化。似斷非斷。精神遺產在不自知覺中很難擺脫。男女間人的關係彷彿走到了從前的反面。
中國文學中的愛情,即「相思」,都和婚姻相連。差不多都離不開兩者的矛盾或調和。一直到《祝福》和《殺夫》,仍舊沒有愛情,只有婚姻。這就是中國古今情況:沒有愛情的婚姻,沒有婚姻的愛情。要求先愛情后婚姻,兩者一路結合,這是外來的,不合傳統的,必然會有一個長時期是矛盾破裂多而諧和少。僅有兩個人也必須一個為「長」,在易卦中兼代表第三爻,組成序列,才能穩定。
在小說戲曲中可以明言欲,在詩文中只能暗示愛。人人認為兩者不可分。人人認為兩者必須一明一暗。賈寶玉還要以「吃胭脂」掩飾,不像《聖經·雅歌》那樣開口便說「親嘴」。這個詞後來也改用文言譯為「接吻」了。這和不叫「洋飯」而稱「西餐」一樣。中國文學,漢族的,本來如此,喜用代語,語感不同。
明顯到大家都不覺得的是,這裡有男女個人關係的變化,不僅是家庭社會的變化。
可注意的是古今同類詩文中都沒有《雅歌》式的愛情。《雅歌》不是《吳歌》或《山歌》或《四季相思》小曲。
「無言」,「有淚」,見如不見,不見如見,這種「相思」是永遠的「求之不得」。「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這樣的詩是很稀少的。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才是多的。他寄妻子的詩也是在別後。
金克木(1912~2000),安徽壽縣人,學者、作家。著有《印度文化論集》、《比較文化論集》、《書城獨白》等作品。
人生戀愛只有一次,此外都是散步。婚前愛常是遊戲,如兒童。婚後愛應是散步,如老人,不可走得太遠。愛和婚相連,但不是一回事,要有不同的處理。那位朋友本在著手寫小說,題為《五丈原的秋風》,還用那女的名字的半邊作筆名發表。可是後來不知是不是聽從女友的意見,不寫了,讓我續寫。我說,我只去卧龍崗,不到五丈原,也不參加桃園三結義。
兩篇小說都用九九藏書寫實手法,又都有象徵意味。《殺夫》更是寫實其形而象徵其義。《祝福》表現的不止是一個祥林嫂。《殺夫》在描述及語言中一方面夾雜細節及方言土語以示真實,另一方面又有不少象徵說法。將人物列成符號畫出關係很容易。明顯的是幾個三角關係。林市、母親和叔叔。林市、丈夫陳江水、鄰人阿罔官。還有幾個三角。獨獨找不到「姦夫」,按照社會傳統公共心理所構成的三角缺一個。實際並不缺。殺夫的妻和被殺的夫是兩角。旁觀的不用力的真實的殺人犯阿罔官加官府加觀眾加寫新聞編報紙代表公共輿論的報館是第三角。小說以新聞報導開頭,又以連繫母女兩代歸結為「冤孽」的輿論結尾。用意很多,著重在這一點。被虐殺而不死的林市報仇了。她只要模仿丈夫的行為便「以牙還牙」了。教唆犯看報應吧。老一套不適用了。看這些只有生存和生殖的生物是怎樣生和怎樣死的。然而既是人,號稱「萬物之靈」,和別的生物終究不同。有社會集體集團的傳統行為規範,又有個人意志。孔聖人早已說過:「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林市聽見別人談話,恍然大悟,寧可腳燙破被曬死也不再同別人一道去洗衣服聽閑話了。這是個人意志從吃飯睡覺做活挨打受罵被傷害的機械生物運動中覺醒了。但是丈夫江水和阿罔官等權威還沒有覺醒,還把林市當作連貓狗也不如的生物,當作有生命的物件。結果是「殺夫」。你殺豬如殺人。我殺人如殺豬。你把我當豬,我也把你當豬。無意識的模仿動作,歸納不進「姦殺」等等固定格式。那些格式里沒有個人意志。出現了個人意志。這是新事物。舊格式陷入危機了。新格式還沒有出來。「殺夫」不是終局。
《雅歌》開頭一句便說「他」,又說「你」。「你」和「我」結合是由於「他」。願「他」和「我」「親嘴」,因「你」的愛情「美」。這種感情,中國人一般不懂。印度人能懂。幾百年前印度古詩人遊行教化,作情詩頌神傳教,至今流傳,被認為文學上品。中國作情詩的出家人只有西藏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漢族沒有。倉央嘉措作的不算宗教詩。
《茶花女》從外國來,故事中仍是家庭社會壓倒個人,因此可以接受。但是,在中國,不久,個人哀怨就激化了。「娜拉」又來,打開家庭大門。於是和「遊俠」「刺客」的「尚武」「雄風」結合,哀怨迅速轉為仇恨。仇人是誰?是家庭社會。首先猛烈攻擊家庭,終於摧毀之。愛的理想近乎幻想,容易破滅,更引出對現實的仇恨。二十年代魯迅的小說開動火車頭,一發而不可收。從三十到四十年代,在內戰外戰的炮火中,青年們心中的火燃燒起來,「苦悶的象徵」轉眼化為仇恨的火焰。不僅對外,而且對內。不僅對敵。而且對家。先是自己不聽別人話。后怨別人不聽自己的話。恩愛可以眨眼成仇。「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中國叫情人為「冤家」,「打情罵俏」,「打是親,罵是愛」,愛和恨和打罵合而為一,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於是,「祝福」聲中,「幸福的家庭」的哀怨催出驚人的烈火,一直燒下來。「傷逝」發展為「殺夫」。變化的樞軸是女子。中國的娜拉不是僅僅走出家門。
一個新失戀的男大學生,從極https://read•99csw•com端苦痛轉到愉悅,原來他常到一對同學夫婦那裡去,不知怎麼發現了這位女同學又美又聰明,能和他對答如流,毫不厭倦。丈夫坐在一旁當聽眾,偶爾插話,彷彿在欣賞妻子的優點。發現感情新大陸的人忍不住對我顯示他的歡樂,把得意的對話和表演告訴我。我說,你在演「少年維特」,很危險。他說,「我演的是歌德,不是維特。小說要結束,不能不讓維特自殺。歌德和他的朋友夫婦還活得好好的。我已經失戀過,沒有死,不會重複第二次。」那位丈夫不但不生氣,反而歡迎這位朋友。後來我才明白,這是聰明人,知道這樣才能守住夫人。我的朋友也同意,稱之為愛情的散步。聰明的丈夫或妻子會這樣,給愛情和婚姻出保險費,或者說是設安全閥。當然要選歌德,不能要維特式的傻瓜當散步同伴。那朋友必須聰明,記住愛情不是婚姻,應滿足於靈魂的欣悅,不能把散步當賽跑。女的安排「兼愛」,男的毫髮無損,朋友自得其樂,鼎足三分,各得其所。難得三人巧合,大家愉快。那對夫婦畢業后回鄉,歡歡喜喜,想必不久就會有娃娃出來保證家庭。那位朋友去日本留學,後文也足夠一部小說。他的「散步論」只是認為封閉無效,當然不是提倡「三人同行」。
「真是冤孽啊!」小說中的這最後一句是「人們也紛紛地說」的。這「冤孽」不解,「人」只是半個,不能得解脫。人類不能成為完全的真正的人的憑自由意志組成的互助互制約的集體。
《祝福》已成為古典,不必多說。《殺夫》出現不過十年,地位不同,不妨談談。
「相思」變為「愛情」,不受婚姻干擾,出現自由意志,這很難。心態變換要有過程,不比婚姻可由社會法律規定。婚姻組合序列變化是隨社會變的。社會條件一變,出現了「女強人」。從前多的是「願生生世世不再做女子」。現在有女的高呼「願下一世還當女子。」當然這是有條件的,不是當祥林嫂、林市那樣的女子。「女強人」是社會的人,不是婚姻和愛情中的人。
還有個「三人行」。兩個青年不約而同給一個女孩子去信表示衷情。分別收到回信,約期去公園。屆時兩男先到,本是相識,互催對方離開。不料女的姍姍而來,一手拉住一個,唱:「大家都是好朋友。」女的很高興,同時有兩個。男的很喪氣,以後互相還是朋友,但都不理女的了。我勸他們仍和女的好。都搖頭說,做不到,認為我是外行。我認為,女的聰明,男的笨。這是喜劇,明白的開心,不明白的流淚,生氣。這不是不認真,因為這並不是結局。戀愛結婚不是抽籤。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何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昨宵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祝福》是新時代的《寡婦賦》。小說和潘岳的賦相隔一千幾百年,要回答的問題仍是一個:寡婦怎麼辦?兩篇都沒有明確的答案。曹丕等人的賦不必去查了,都不會有。若有也只是一個「守節」。祥林嫂為此而死。
這些都是祥林嫂萬萬想不到的。《祝福》小說出現在二十年代中期。這些青年男女出現於三十年代,相隔不過十年左右。這時和以後雖仍有大量的祥林嫂九九藏書,但也有比那時更多的聰明的青年人了。不識字的春桃便是一個。這是新宗教。許地山研究宗教,懂得愛情,創造出春桃,一般人難懂得其中玄妙。
在婚姻悲劇中看來吃虧的多是女人。實際上男人同樣倒霉,不過未必自覺而且旁人看不出來或者不肯去看。這兩出悲劇里,三個男的不都是死了嗎?一方悲一方喜不是結局。
男女結合有神性,這是「愛情」,不是中國固有的「相思」,形似實異。
婚姻必排上下先後序列,這又包括了佔有和歸屬。婚姻不比愛情,不是兩個人的事。嫁娶是為了生子傳宗接代。女人是資產,是物,是「求之不得」的東西,有「患得患失」的心情。不信任,不放心。「其未得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必然又是「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這在《論語》中聖人早已預言了。情人互說屬於對方,實是佔有。夫妻之間,丈夫要佔有妻子,妻子要佔有丈夫,而且都壟斷,專利。口中不言,心中有數。對方稍有「外遇」,「第六感」立刻彙報,局外人隨即議論。這是婚姻的佔有性。居然連愛情也被認為有佔有性。有些人以為這是天然之理,無可懷疑,男人如同公雞。要求對方聽話,順心,完全從屬於我。面子上要像箭豬一樣互相保持距離,「相敬如賓」。請將《雅歌》讀一遍。那裡是愛情,不是婚姻、家庭。「新婦」和情人一體。愛情是什麼?是一時迷惑吧?愛情是盲目的?「月老」的紅線是亂纏的?愛神不是「月老」,可以一致而不一定同一。婚姻與愛情混淆必出矛盾。兩者是相連而大不相同的。古人都承認。今人反而不信。兩爻成卦,不行。
再由婚姻溯愛情。試挖冤孽之根。
佔有中的歸屬又生出依靠心。女的總願意男的是「大丈夫」,「堂堂男子漢」,從儀錶到精神,同時又能對女的自己順從如奴隸。這樣的情人已難找,再作丈夫更難得,難持久。男的對女的也同樣。要求女的超凡出眾,又能對男的自己順從。然而,若男對女完全依靠,又會被認為沒有「男子漢」氣概。雙方都是依也不好,不依也不好,難啊!這是婚姻序列攪亂了愛情。所有權觀念是禍胎。
男女對立,擴大到陰陽對立,這是中國特有的,瀰漫于無數人的思想感情中,多半不自覺。非此即彼,而又「對立統一」,「對立鬥爭」,中國人很容易懂。一加一等於一,很難懂。若一正一負相加又等於零了。
《易經》、《老子》是中國這種思想的淵源,也是高峰。外國沒有,所以外國人覺得稀罕,但也不懂,只有納入他們的思想習慣框架才能懂。納不入,更當做新奇來鑽研,或者鄙視。
這樣以陰陽為符號組成的男女關係一直是中國人特有的愛情思想,也是婚姻結構,和外國的神性|愛情不同。中國的神是排列秩序,組成單位是陰陽結合序列的家庭。高高在上的神是家長、族長、皇帝,代表整個秩序。忠孝節義,儒道佛等等在中國都出不了這個「乾坤圈」。「犯上」的也是要求自己成為「上」,不觸犯秩序本身。這是幾千年來差不多在每個男女思想感情或說心志中的,從生下來就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形成的,不可動搖的真理。家庭不等於愛情。「一以貫之」的是陰陽序列。婚姻要求「門」當「戶」對,不管「人」。「人」也是以條件為主。如「徵婚啟事」。
九_九_藏_書「結婚是戀愛的墳墓。」這句話在三十年代的青年中流行過。這是對中國古代的背反。古時戀愛在婚後,不在婚前。婚前男女難得見面。即使由「青梅竹馬」而結婚,締結愛情也在婚後。或愛或不愛都在婚後顯現出來。婚前戀愛不合法。
《祝福》、《殺夫》這兩篇「寡婦賦」相同又大不相同。同是「冤孽」而「報應」不同。
散步成為賽跑終於跳高摔下的是另一對。男女在中學同學,進大學又同學,結了婚。男的早一年畢業,到另一地工作。不過半年,妻子和一個男同學相好了。丈夫得到消息趕回來。到達的前一天,那一對在旅館中雙雙自盡了。自殺的男人當天在食堂吃中午飯時,一再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沒人料到他不是去演荊軻刺秦王,而是去陪情人實行日語的「心中」(殉情)。丈夫很理解妻子,對我說,假如那男子不是那樣一個人,或者他能早到一天,女的是不會死的。問他怎麼處理。回答:事已過去,何必再說?我知道另有三人同樣而平安無事的。朋友只在中間一段時期填補空白。在過程中,他對我談時,有一種古怪心情,可惜我不懂。
古代愛情以結婚為開幕,這以前是序曲。現代愛情以結婚為閉幕,這以後是尾聲或續集。
小說《祝福》指示這個變化的開始。祥林嫂死了。祥林嫂還活著。她再生為林市,出現於台灣李昂的小說《殺夫》中。這又是一個開始。兩小說的作者不可相提並論,但兩小說本身標志著青年男女對愛情婚姻的一變再變。「仲夏夜之夢」醒了。「命運交響樂」轉成「英雄交響樂」。「田園交響樂」再也沒有了。這中間還可以加上四十年代張愛玲的《金鎖記》。「金鎖」頓開,再也鎖不住了。后兩部小說的作者是女的。
生離、死別、相思,是一面。另一面是愛與婚的矛盾,古時稱為「命苦」,現在稱為「不幸」,多見於不能出閨門之女,但遊盪于外又能娶妾之男豈是真幸福,豈有真愛情?愛情是個人的。婚姻是家庭社會的。個人只能在家庭社會中出現,所以愛情只能在婚姻中允許。兩者相矛盾時多而長,相和諧時少而短。這在文學中顯現出來,正適合中國文學各特點中的兩個,大家都知道卻不大著重。一是一沾情字總以哀怨為重。一是明表少於暗表,單一解說少於多元多層解說。外國,包括印度、日本,不拘古代、現代,比較「直」。中國比較「曲」。只喜直說的外國人不會很喜歡中國文學的許多作品以及理論的「模糊」。有喜「曲說」的外國人則大為佩服,正如對《老子》、《周易》。這兩部書是「曲說」的祖師爺,文學的鼻祖。
林市超越了她母親祥林嫂。林市的女兒又將超越林市。祝福這位已降生或尚未降生的女兒。女人有福了,男人才有福。
婚姻若是愛情的最高峰,從此便走向下坡路。婚能埋葬愛,偏偏常有掘墓人。
小說《祝福》有多層多面意義,不等於戲劇電影的祥林嫂。單說這一位女人,兩次做寡婦,但她的苦決不只是守寡和再嫁又寡。即使三嫁而不寡,或者守寡不再嫁,她的問題仍不能解決。允許再嫁,不要求守節,死後無鬼,不致爭妻,兒子不死,撫養長大,那就是寡婦的出路嗎?未必。寡婦不過是這個符號下的物件,不能成為獨立的個人,甚至不能做女人。這才是問題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