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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玉鐲

拾玉鐲

作者:黃裳
街上當然是應該有人走過的,不過很少,而尤其難得的,這回是一個年輕人走過來了。他開始只是在街頭露了露面。這條街太僻靜了,路也遠,原想踅到另一條熱鬧點兒的街上去。可是,像給什麼神奇的事物吸住了似的,他沒有轉彎。他遠遠看見柳樹底下有一群雞,還有一個低著頭做針線的女孩子,遠遠看不清楚,只能看見她有一頭濃密、黑得閃光的頭髮。頭上插著一根髮釵,也許是鍍銀的。不管怎樣,這實在是美。他躊躇,又在女孩子偶然抬頭時碰上了她的眼睛。就是這雙眼睛,使他最後改變了主意,終於慢慢地向她這裏踱過來了。
萬萬想不到,在她這樣做時,早有兩個人暗地裡注意著了。其中之一自然是傅朋。他在玉鐲剛被拾起的一剎那,不失時機地在女孩子面前出現,叫了一聲「大姐」。
這一切是不難做到的。他提九_九_藏_書出想買兩隻雄雞,她回答說媽媽出去了,自己不能作主。簡單的問答也只能如此。不過這對他和她說來也盡夠了。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次內容異常豐富的會晤,彼此也交換了足夠的信息。直等她覺得這種沒有多少話可說的會晤應該即時結束,要搬椅子回家去時,才發現傅朋正擋住了門。他趕緊讓開放她進去,她也隨手關上了門。她是不能安心的,想知道這年輕人也許已經走了,就又打開了一條門縫,不料在門縫裡又碰上了他那雙發獃的眼睛,她又一次趕緊把門關緊。他又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剛才交換過的足夠明確的信息夠她激動的,但這一切還需要進一步的確定。初戀的年輕人總會有足夠的、必要的智慧,他解下了母親給自己的一對玉鐲,將一隻放在門前,敲了下門,就走開了。萬一她真的拾起、九_九_藏_書收下了這信物,那麼……
劉媒婆答應為她帶定情的信物給男方,還應許儘力幫助完成這一樁好事。也許她對這一對少男少女的初戀還是給了同情並盡了努力的吧。
只要能讓她站起來和自己對話,就能聽到她的聲音,看見她那婉轉的腰肢和接待一個陌生青年的姿態了。她是羞澀的,可又為什麼不會是大方的呢?
「拿去,拿去!」孫玉姣真希望適才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真想多生一雙手把這信物推回去,說不准他不是真心,也許是個圈套呢?「送與大姐!」這麼一來,她終於徹底明白了。「拿了去,我不要!」她還是照樣說著,聲音也許比剛才更高,但口氣顯然完全不同了。
春天的下午。只有微微的風,陽光好艷麗,柴門前垂柳的枝條輕輕地回蕩,飄啊飄的。柳葉從孫玉姣的鬢邊拂過,惹得她心裏好煩。空落落的家https://read•99csw.com,媽媽又出去了,只有一群雞挨著她腳邊來回在草地上尋食。她難道能和這群雞說話嗎?她笑笑,搬出一把椅子又拿出一隻針線笸籮。她坐下,拿起沒有做完的鞋子——自己的鞋子,看著鞋面上綉了一半的花。她想,這樣的鞋,已經綉了不只一雙了。難道她需要這樣精緻的鞋子么?什麼時候才有機會穿呢?她挑出一根絲線,比比顏色,輕輕搖頭,又換了一根,搓搓,紉針,穿線,她開始綉了起來。也許這是一個17歲的少女打發春天下午最好的辦法。也真是,不用好久,她就全神貫注在繡花上了。她那靈巧的、白而長、水蔥似的手指來回活動,自然形成了一種韻律,就像撫弄琴弦的少女的一雙素手。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放過在這條僻靜的街上可能出現的任何動靜,她多麼希望有人在街上走過啊,孩子、老人……不管read•99csw.com什麼人。總之,街是為了人走的,不然要這街做什麼呢?
黃裳(1919~),山東益都人,作家。著有散文集《錦帆集》、《錦帆集外》、《過去的足跡》、《榆下說書》等。
傅朋走開以後,另一個暗中窺伺著的人劉媒婆才露面。關於「媒婆」,過去的評價是不大好的。她們以「說媒拉線」為生,也常常採取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不過也不能說她們中間就沒有好心人。劉媒婆是目睹了適才這一幕的始末的。她想從女孩子嘴裏打聽出更完整的故事,這對她的業務也許會有幫助。但想從一個初戀的少女口中聽到在她看來是「絕密」的材料,是不容易的。只能套,尋找對方的漏洞,輔之以必要的現身說法,拋出她親眼目睹的材料來。少女到底不是媒婆的對手,當然最後只好全部坦白。
女孩子又哪能放心得下read.99csw.com。她又一次打開了門。這次她可是警惕得多了,先探出頭來,看見四下無人,這才惴惴地邁出步去。一腳踏下,剛巧踩上了什麼堅硬的東西,她向下一看,立即明白了這玉鐲的來路,也懂得了它所傳達的信息。她的處境是困難的。她懂得,按照女孩兒家應守的規矩,就該硬了心關門進去,權當什麼都沒看見。可是她不能這麼做。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給了她勇氣、智慧與信心,玉鐲必須拾起,還不能給旁人看見,要做得萬分妥貼,無可指摘。她大聲呼喊是誰丟了東西,沒有人回答;她解下了襟邊的手帕,裝作趕雞,一下子就把地上的鐲子蓋起來了;她心跳,搓著手,一面留神看著左右的動靜,一面用足尖三下兩下就把玉鐲勾到身邊。最後下了決心,從容地、大大方方地把手絹和玉鐲一起拾了起來。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底想出了怎樣和這陌生的女孩子搭訕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