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破譯男人

破譯男人

作者:申力雯
深夜我冒著寒風在荒涼的野外開著車往城裡趕,有誰心疼我,心裏好像摔進了黑洞,眼淚不住地流,心好像被撕裂了,除了委屈絕望以外,一股生長起來的仇恨淹沒了我,我第一次問自己,我這是幹什麼呢!這他媽算是愛嗎?我還不如一個妓|女,人家妓|女不動心不動情,到頭來換來的是實實在在的金錢,當時我真想返回去用刀子捅了他。
燕:第一次就愛上了,當我坐在他的辦公室,他望著我的眼睛說,你的眼睛很憂鬱,一定有什麼心事。真令我擔心,當時我的心一陣感動,多少年沒有這樣感動了。
燕玲夜半造訪,她的神情告訴我她顯然在尋求心理援助。我呈上一杯清香的綠茶,錄音機里低吟著一曲舒緩的背景音樂,當我看到她已舒展地靠在沙發上便輕輕地說:「你在戀愛」。那聲音一融人深夜的空氣,她的眼淚便籟地流了出來,她向我傾訴著她的故事。她穿了一件質地講究的小立領黑襯衫,洋紅色的毛衣恰到好處地齊到腰間,腰很細,襯著齊踝的黑色長裙,很別緻也很風塵,她從小皮包里掏出一盒薄荷牌坤煙和一個銀質的打火機。她是一個四十歲的獨身女人,一朵遲喜的花飄落在秋季,顯然她心裏依然延續著少女的情結。初戀是青年時代必須經歷的課堂,如果她在春天裡荒涼了愛情,那麼秋天的愛可能是生澀的。當我看到她有些鬆弛的發乾的皮膚和細細的皺紋,和時而閃現的只有少女才有的神情,此時我的內心產生了一種深切的悲哀。處|女必須與青春聯在一起時才襯托得聖潔與美麗。才會喚起人呵護或探摘的願望。如果一個年過四十歲的處|女,就會令人想起布滿蜘蛛網的黑洞洞的老宅。
申:這麼說你陷得很深,既然如此痛苦為什麼不及早擺脫?
在過去的歲月里他一直生活在嚴酷的階級鬥爭的時代,他沒有地位,沒有金錢,沒有前途,一直生活在受歧視的底層,人格受到了壓抑與扭曲,現在寬鬆的社會環境使他獲得了相對的成功,他就像一個精神上的暴發戶,於是被壓抑扭曲的人格便過分反彈,膨脹起來,他急赤白臉地想從人堆里擠出來,想成為受人注意的名人,打個翻身仗。
申:果然,你們第一次見面就不同凡響,你什麼時候愛上他的?
但燕玲卻有著一份令人艷羡的職業,她是一家電台「五彩人生」節目read.99csw.com的主持人,一說到主持人,人們立馬會想到他們穿著漂亮的衣服在人堆里晃來晃去,心中暗想,他們到底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如果你走到幕後看見他們真實的一面,就會覺得他們平凡得像一片樹葉,一粒塵埃,幕前的人往往靠著很濃的表演色彩,由於經常作秀許多東西反而看不清了。
半年前我又看到了燕玲,她的神情顯得很安詳,一副氣淡神閑的樣子。她說她已徹底「戒毒」了,現在是遠離毒品,珍愛自己。她告訴我那段經歷彷彿給自己注射了一針「強力愛情免疫劑」現在一回想他就一陣噁心想吐,回過頭來再看那段「疫情」荒誕極了,簡直不可思議。
申:他實際也很優秀嗎?
申:什麼時候發現的?
燕:無數次的談話,無數次的爭吵,無數次的哭泣,他無數次的辯白,這就是幾年永遠重複不變的主題。
燕玲是個凋零的美人,她的美麗顯然使她錯過了許多機會,於是她便像一塊壓箱底的花布,歲月把她做舊了,現在她愛上了一個有家的男人,這個男人五十多歲。
申:其實像他這個年齡的人,理應在家裡讀讀書,看看報,種草養花,在陽台上晒晒太陽,偶爾打開電視看上幾眼,不再往萬丈紅塵里滾,他有老人的年齡卻有著青年的心,他好像沒有成長過,人格上有些缺陷。還是說說他的家庭吧。
燕:他是我節目請的一個嘉賓,從事科技工作有一些成就,我感覺他很優秀。
燕:痛苦,不斷加深的痛苦。
燕:這個老東西還有一個愛好,總是千方百計往媒體上貼,不放過任何一個出風頭的機會,找地方作演講,想方設法當電視台科技節目的主持人。
如果他打電話,接電話的聲音顯示是個年輕的女性,他的聲音馬上變得極其溫柔甚至有些肉麻,「請找XX,他在嗎?謝謝你」並試圖把通話的時間延長以致忘記了他真正要找的人。我就那樣直直地憤怒地盯著他,可他絲毫不介意。任何一種微小的年輕女性的顯示,都令他難以自持的躁動。
燕:他一個女同學的女兒在北京讀大學,他如獲至寶,充當起監護人的角色,經常把那女孩帶到他的辦公室,他一個人一個辦公室,還有一個寬寬大大的長沙發,我知道那就是一張淫床,那女孩常常深夜不歸。我氣壞了,就到學校去找那女孩,冒read•99csw.com充他妻子的朋友,看見那女孩,果然很漂亮,高個子,皮膚非常白,穿著背帶裙顯得青春四溢,看到她,我馬上有了一種自卑感,真是年輕的女人與年老的女人較量是戰無不勝的。我心裏黯然。但我還是打起勇氣警告她,你是個學生,如果搞不正當的關係破壞別人的家庭,我會告到學生處,學校會開除你。況且我知道她分數不夠是這個老東西走後門塞進的。經我一番威脅逼供,她如實說了:「他說我是他一生追求的夢,費了那麼大的勁把我弄到了北京,他說,他不願讓我受一點委屈,願給你一個僕人,僕人會照顧你,這個僕人就是金錢」。天啊!這個老東西和我也是這一套台詞,玩的也是同樣的把戲,我氣得直發抖,當那女學生表示在沙發上做|愛不舒服時,那老東西就在賓館開了房間,那老東西抱著她說,你將來結婚了你的身體還屬於我。他吻遍了她的身體,說她的身體有青草一樣的清香。我強忍著聽下去,有幾次我差點要暈過去。我知道自己被欺騙了。我恨他,但又離不開他,他是毒品,有時我又想把他殺死。但我自己還沒活夠。有一次我與他到風景區去玩,白天我們一起在荒涼的山上漫步,我給他唱《夏天裡最後的玫瑰》,那是我最喜歡唱的一支歌,他在我身旁輕輕地伴唱,冬日里稀薄的陽光淡淡地照著我,我含著淚說,我離不開你,他的眼睛也潮濕了,用熱吻回應了我。晚上兩人云雨狂歡之後,他突然臉色蒼白惶恐地說,「你快走,快走,很可能晚上我老婆會找來,這事鬧大了不值當,我混到今天不容易,你快走,快走!」
燕:我知道他很有成就感。他對我說,你別看我穿的樸素,其實我很有錢。
申:這些事你與他談過嗎?
燕:四年多。
申: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申:那麼現在你看他有錢嗎?
申:他的問題脈絡基本清晰了。
燕:他用情太濫。
燕:他在直播問里對著話筒,能夠像演員一樣從容,能夠把枯燥的科學講得極煽情。我採訪他時,他向我展示了他得過的獎和證書,還用外語給我唱了一支歌。
申力雯,女,國家註冊醫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小說集,寫過專欄,榮獲過文學獎。所著《京城閑婦》一書再版11次,至今暢銷不衰。九九藏書
燕:有一次我與他去炎黃藝術館看展覽,那裡的觀眾不多,我在樓下看,一回頭他人不見了,我一上樓,看見他正和一個女服務員擠在牆角,他正興緻勃勃地做著手勢,極親見的樣子,我非常奇怪和人家又不認識,怎麼幾分鐘就能親呢到這種樣子。這不是下賤就是出了什麼毛病。和他一起去旅遊,午間他一定要請導遊共進午餐,席間他指著導遊胸卡上的照片說,這張照片沒有拍出你的秀氣,一會兒我給你全方位的拍照,其實你比鞏俐還漂亮,我是最會發現美的。我就坐在旁邊氣得一口飯都吃不下,那一次我們不歡而散了。
申:那麼,你心理的癥結是什麼?
家庭是女人的養老院,如果你不趁現在為自己定個房號,果真到老了,就沒有地方收留你了,養老院里的女人消耗的是年輕時積攢的利息。
他有一個外甥專程從外地投奔他來,其實他對外甥也很冷漠,可聽說外甥交了個女朋友,就經常約他們一起玩,夏天去昆明湖泛舟,雪天他抓住外甥女朋友的手在冰上走,千方百計把女孩子邀請出來到他的辦公室學電腦,甚至有意搜尋黃色網頁給她看。外甥要結婚了,這個老東西竟然哭了一夜,後來還買了金項鏈親手給她戴上。我覺得他很下作。
申:說說他的家庭背景吧,這對一個人很重要。
申:他一定有吸引你的地方。
燕:他父親是歷史反革命,文革時又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生活在農村,母親是鄉村小學教師,家裡有五個孩子,生活十分艱難,他上中學時,常常到垃圾堆里找鞋穿,他曾對同學說,將來有了錢要買十雙皮鞋摞著穿,他整個青少年時代,過的是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名副其實的下等人。六十年代,他考取了大學,國家提供助學金,吃飯穿衣沒問題了。但他依然是班裡最窮最矮最不起眼的學生。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注意過他,他是個被愛情遺忘的人。快三十歲了經人介紹他結婚了,妻子是個黑瘦矮小的南方女人,是工廠里的出納員,父親是人事科科長。不管什麼愛與不愛吧,反正他有了自己的家,家裡有爐子,有熱乎乎的饅頭窩頭,有泛著油花的白菜燉豆腐,在那個年代,除了生存以外的東西都是奢侈品,這個黑瘦的女人待他也不錯,本來日子可以這樣一天天混過去,不曾想婚後半年那女人患了腦垂九*九*藏*書體瘤,他一直懷疑那女人是帶著瘤子嫁過來的,因為他從未感受過她是個女人。經過放射治療這個瘤子控制住了,竟然三十年沒有變化,但從此那女人的月經沒了,性|欲沒了,乳|房塌了,屁股往下垂了……但這個瘦小的黑臉女人卻堅強地活著,努力工作著,不久入了黨,現在是廠辦主任兼人事處處長,丈夫下放勞動時她為了照顧丈夫的身體自己也到了農村,丈夫為此十分感動,因為那時她的化療還未結束,又過了幾年那女人又領養了一個兒子,如今已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在中關村搞計算機。她一嘴一個「我兒子」叫得又甜又親。我問他是否可以和妻子過性生活,他說完全不可能,毫無意義。
申:用情太濫是否可以具象一些!
燕:直到現在。
燕:他一遇到年輕的女性就像蚊子遇上血,又像皮球落地一樣往上彈,有一種不能自持的躁動,血好像往頭上撞。
一個搞科研的人如同在隧道里探索,科學需要一種踏實無華的精神,他過分張揚的習性顯然就不大對勁。一個沒有健康人格的人,事業也不會真正的成功。沒有性|愛的家庭生活是違背人性的,性的長期壓抑使他沒有正常的渠道排解,於是他便以扭曲的方式釋放,他沒有初戀,總想找回這口,所以他便有女性發燒友系列症候群。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病人,而且是沉痾痼疾,這對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來說,治愈的可能性近乎于零,顯然你沒有必要也沒有能力負擔起這沉重的使命,其實他也不會有多少錢,因為他的科研成果並未轉化成商品,而且他的心思也不在此,而用在虛榮與張揚上,事實上他是個虛弱的人、注水的人。他與你不會有任何結果,你得到的只有傷害,你已經是四十歲的女人了,這是一個徹底拋棄浪漫走向實際的年齡,女性的性別魅力隨著年齡的增加而遞減,四十歲是滯銷的產品,在婚姻的市場上呈疲軟的態勢,你沒有本錢也沒有時間消耗自己了。
申:你們相處了多長時間?
首先他結婚三十多年,基本上維持著沒有性的夫妻生活,他是一個曠夫,說白了,就是一個性的下崗者。
申:直到現在嗎?
燕:他說太麻煩,太累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都一起走過來了,我的青春都丟了,我不在乎,我不願再搭上剩下的半條命。
燕:慢慢發現的。幾乎是不可逆的,無法改https://read.99csw.com的。
申:為什麼不離婚?
燕:愛情好像是毒品,很難戒掉。
申:他敘述以往的生活,一定有什麼事令你感動的。
燕:對,他喜歡大自然,喜歡音樂,興趣和我相投。還有他很會傾聽,做|愛的感覺很人性、很舒服,很詩化,幾乎每次都有高潮,我會感到一種釋放和輕鬆。
當她吸完了一盒煙,又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著清茶,她抬眼望著我,那目光蒼涼而凄楚,她說,和他相處這幾年,就像被他一刀一刀挖我的心,我的血快流盡了,你是個醫生你得幫幫我。於是開始了我們的談話。
燕:不僅僅是感動,而且是心疼。他常常在夢中夢見自己和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孩子在湖旁談戀愛,他剛剛想吻那女孩,突然被一巴掌拍醒了,他猛地坐了起來,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叫著:「不行,不行,你已經結婚了!」然後再躺下,眼裡流著淚,心裏一片荒涼,覺得活著沒有意思。這時,從對面的房裡傳來了妻子均勻的鼾聲。
申:你愛的感覺是什麼?
申:僅僅就這句話,你就愛上他了嗎?
在這場人生遊戲里,你只是充當了瞬間填空的角色,而他的妻子是最大的勝利者,試想一個完全沒有結婚能力的女人,拽住了一個男人的衣角,一拽就是三十年,把一個男人從黑髮青年拽成白髮老頭,把一個健康的青年拽成一個心理扭曲的白頭翁。這不能不說是本事,又不能不說是殘酷。她又不失時機地領養了一個兒子,如今已成人成材,這樣她的生命里又多了一個保險係數,這樣一個完全沒有性|愛,沒有血緣關係的三個人包裝成了一個家庭,並且像模像樣地成了五好家庭,並光榮地成了電視台「歡樂家庭」的嘉賓。這個瘦小的黑臉女人的勝利,首先得益於那個壓抑人性的愚昧的時代,這個大背景是她贏了的前提,這其中還可能有這樣幾個原因:一、女人的心計和耐力;二、這個男人內在的軟弱和惰性;另外可能還有一種習慣和熟悉,他願意家裡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他覺得這種選擇節約成本、省事、實惠、便宜,他害怕折騰,喜歡安定團結,又不願當太監,他對這樣的生活已滿足了。
申:還是要具體一些。
燕:應該說沒什麼錢。
燕玲聽完后長長「噢」了一聲,那神情有解脫的意味,也有一種歷經滄桑的凄涼的況味。
申:除了這些事,還有什麼更深地傷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