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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語症

貓語症

作者:張寒寺
「夠了,夠了,我吃不下那麼多,」我架住她的筷子,「為什麼要學貓說話?」
「你爺爺也是經常催我餵豬,比鬧鐘還準時。」
所以考試一結束,父親就把我送上了去鄉下的長途客車,「奶奶最喜歡你,只有你能讓她的心情好起來」,他是這樣說的。
「噢,那可能自己跑掉了吧。」
奶奶沒有瘋,這是她自己告訴我的,就在我「吸溜吸溜」地吃下一大碗麵條的時候。
整個暑假,貓似乎已經完全介入了奶奶的生活,並且以此為傲。它很早就在屋裡上躥下跳,把爺爺那些編織竹器的工具碰出聲響,它跟著奶奶到地里幹活,雖然大部分時候只是抓一隻小青蛙回來折磨,到了中午,它就會坐在豬圈的圍欄上,沖奶奶「喵喵」叫。
「爺爺吃魚不會那樣叫喚。」
「喵……」
「咋樣,我說這是你爺爺吧?」
「我是在學這隻貓說話。」奶奶一邊把她碗里的麵條挑給我一邊說。
我現在就躺在這個房間的雙人床上,奶奶曾經在年夜飯上說她就盼著這張床什麼時候能睡上兩個人,我爸趕緊打哈哈,說她教壞小孩子。
「你把魚頭都給貓了,是顯小啊。」
奶奶的房間在上風向,夜裡起風的時候,他們房間的聲音就會傳過來,兩個人的對話內容並不豐富,大部分都穿插在他們看電視中間,奶奶偶爾會問一句「這個人叫啥?」,爺爺如果沒睡著的話也會嘲諷一兩聲:「你看這麼久了還不知道那個人是壞的啊?」但更多的時候,爺爺都會早早地開始打瞌睡,如果是夏天,會聽見奶奶撥弄蚊香的聲音,要是冬天,她會慢悠悠說上一句:「你看你,又不蓋好。」
「哪有這麼巧?」奶奶起身把貓抱過來,指著它的眼睛,「你看嘛,它的眼睛是大小眼,左邊這個眼read.99csw.com皮耷下來,顯小,跟你爺爺一樣,還有,」她又掰開它的嘴巴——貓用後腿蹬了奶奶的手幾下,「你爺爺左邊犬牙斷了半截,你看它的牙齒。」
「你爺爺喜歡吃魚頭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說了嘛,這就是你爺爺變的,你爺爺也喜歡吃我煮的麵條。」
現在就只能釣魚了,我、奶奶,還有那隻貓,都坐在池塘邊,奶奶看著貓,貓看著我,我看著浮標,浮標一動不動,所以我們都是一動不動。
最辛苦的大概就是這棵樹了,我坐在樹上,手扶在粗糙的樹榦上,沒想到它這麼能結果,隨手摘一顆下來,放進嘴裏,那種酸澀的口感,唉,明明不提供甜味的水果為什麼也會被人喜歡呢?這一點我倒是隨奶奶,也喜歡吃李子,所以我跟奶奶的配合就不行,要是我在上面扔,扔不了幾個就要自己吃上半天。
在奶奶家的休閑並沒有太多選擇,小姑還沒有嫁人的時候,奶奶曾經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教會我打麻將——大概是我太笨才會學那麼久。四個人往桌邊一坐,奶奶摸到好牌總忍不住笑,小姑喜歡使詐,爺爺不苟言笑,總是悄無聲息就胡牌了,唯獨我是新手,每次都像好學生一樣坐得端端正正。大家能這樣打發一兩個小時的時間,最後都會在爺爺的抱怨聲中結束,「坐久了腰疼」,「瞌睡都打出來了」,奶奶就一邊收拾一邊挖苦他說:「你編竹筐子還不是一坐幾個小時,沒聽你說腰疼」。
「你看這貓,喜歡看你釣魚,你爺爺也喜歡看。」奶奶說。
奶奶抬起頭,看見是我,這才有了笑容,她舉起那隻貓,晃晃它的爪子,然後對我說:
高三暑假的時候,我跟以往所有假期一樣,到鄉下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九-九-藏-書臨行前父親特別叮囑我多陪奶奶說說話,不僅是因為這很可能是我最後一個在家鄉度過的假期,更是因為一個月前,爺爺去世了。
「它是喜歡魚,不是喜歡看釣魚。」
奶奶家的房子很大,宅基地反正是自己的,家家戶戶都會砌個兩三層,當初爺爺奶奶決定把瓦房翻新成樓房的時候,規劃了四五個卧室,說是一個留給我爸,一個留給二姑,一個留給小姑,還有一個留給我。
我們再也沒見過那隻貓,我也不再去考證它到底是不是爺爺變的,又可能奶奶也變成了一隻貓,跟著它跑掉了倒也說不一定。
「年輕人愛信不信。」奶奶把剩了一小半的麵條碗放到地上,那隻貓「嗖」一聲竄下去,幾乎把頭栽進碗里,它自然不會像人一樣吸麵條,所以一口一口咬斷,吃起來挺費勁。
是啊,因為爺爺是個不怎麼說話的人,所以他心裏在想什麼,對別人是什麼態度,讓我們這些晚輩總是難以揣摩,父親離鄉求學的時候,爺爺只是拍了他的肩膀,還是奶奶偷偷把他寫的信放進父親的書包,小姑出嫁那天,爺爺一杯一杯地喝酒,又是奶奶把他編織的竹箱交給小姑,他卻鬧了個大紅臉,說編得不精細。
奶奶的家在村公路的背後,我叫了一聲,但沒有人答應,推了推門,門沒鎖,走進去就是堆滿柴禾的廚房,看見奶奶正坐在灶門口的椅子上,撫摸著趴在她膝蓋上的條紋土貓。
我搖搖頭,把漁具放回門背後,然後才給出評價,「這都是巧合。」
我擱下筷子,「只是巧合而已。」
貓嘀咕了一聲。
我的筷子差點掉下來,我看向那隻貓,它趴在一把竹藤椅上,也正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兩隻耳朵警覺地豎起來,似乎聽到了什麼對它不利的訊號,九-九-藏-書「怎麼可能?」
「什麼貓?」
「沒出息,貓竟然喜歡吃麵條。」
「你爺爺走的那天,前腳剛走,這貓就跑我們家來啦,也不曉得打哪兒來的,來了就不肯走,天天跟我後面。」
「奶奶家不是有隻貓嗎?」
我心煩意亂地用手機瀏覽新聞,鄉下網速很慢,半天都刷不出一個網頁,就在我心急得幾乎要把手機扔出去的時候,窗外傳來了貓叫的聲音。
「你爺爺啊,就是拉不下臉,跟自己人都不好意思,什麼都要我幫他說。」每次跟我講到這些事,奶奶都會當著爺爺的面說這句話,坐在一邊的爺爺也不搭理,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那好,不吵了。我們回屋去,你釣到了晚上就有酸菜魚吃。」
「沒有吧,沒看到啊。」
「奶奶。」我喊道。
「你爺爺也喜歡吃魚嘛。」
李子樹是爺爺種的,他自己不愛吃,奶奶喜歡吃,一到夏天,屋裡就聽得到奶奶吃李子「撲擦撲擦」的聲音。李子樹越長越大,踮起腳摘不到了,奶奶就讓爺爺爬樹上去摘,她站在底下,掀起炒菜的圍裙,兩個人一個扔一個接,爺爺摘一會兒就要問「夠了不」,奶奶就說「不夠,再來點」,反覆好幾輪才肯罷休。
我第一反應是問他:「那貓呢?」
「它說什麼?」
「這隻貓是你爺爺變的。」
「李子又結出來了,你回來的時候帶一兜啊。」
奶奶煮的麵條格外好吃,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可能是因為自家種的辣椒更有味道,也可能是鎮上打的麵條比城裡的勁道,要不然,說不定跟灶里的火也有關係,那些在裏面熊熊燃燒的秸稈、竹藤,都帶著鄉野的原始氣息。
爺爺是在地里干農活的時候突發腦溢血死的,所以當時他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他的屍體在那片稻田裡躺了一個鐘頭,才https://read.99csw.com被來叫他回家吃飯的奶奶發現。因為要考試的關係,爺爺的事情我一直都不知道,甚至連葬禮都沒有參加,後來父親告訴我,奶奶對爺爺的離世似乎無法接受,她不跟任何人講話,也沒有掉過眼淚,大家都擔心她是不是精神受了刺|激。
奶奶住的村子在山裡,漫山遍野不是一塊一塊的農田,就是一片一片的竹林,在它們之間的就是村民的瓦房,戶與戶往往隔得很遠,白天能看見別人家的小孩在自家的壩子上跳來跳去,到了晚上,房子就變成了點綴在各處的燈光。
奶奶走到貓身旁,彎下腰對著它說:「喵——喵——」
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父親說他一輩子從沒閑下來過,農忙季節就不說了,即使是農閑時候,他也會砍一堆竹子回來,削成藤條,編織竹筐、竹簍、竹籬笆,要麼自用要麼送人。爺爺這樣的人,死後怎麼會變成懶散成性的家貓呢(這麼想著的時候,那隻貓打了個哈欠),就算真有轉世的說法,也是變成老黃牛更合理吧?
所以,這個時候聽到奶奶和那隻貓對話,我就忍不住猜測,她和它究竟說的是什麼,還是在討論無聊的電視劇么?不知道貓呼嚕呼嚕起來會不會比爺爺的鼾聲還要響,如果是我,一定會問問它有沒有收到我燒過去的摺紙農具——感覺會是很有趣的玩具,不管對於爺爺還是貓。
那隻貓正在角落裡啃魚頭,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生怕有人跟它搶。
多半只是因為豬肚子餓的時候會哼哼,貓受不了那種聲音才抗議的吧,我已經懶得反駁奶奶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反正我是不信。」
「噢。」
我瞥了貓一眼——那對大小眼正冷冷地盯著我,眼神跟它的鼻尖一樣冰涼,「你們在這吵肯定釣不到啊。」
奶奶抱起貓往回走,走到九*九*藏*書半途突然叫我名字,我回頭看過去,她正站在那棵李子樹下。
後來,我醫學院念到大二的時候,接到父親的電話,說奶奶去世了,大家都在她身邊,她走得很安寧。
「它說你怎麼還釣不到,肚子都等餓了。」
張寒寺,文字工作者。@張寒寺
「現在有電話,有事我會找你們的。」奶奶幾乎是像哄小孩一樣把父親趕走了。
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花了一輩子的時間,爺爺和奶奶早就成為了一體,離開任何一個,他們都是不完整的。
暑假結束的時候,父親來鄉下接我,順便接奶奶到城裡去跟我們一起生活,奶奶不同意,她說地里的莊稼、家裡的豬,還有竹林、魚塘、李子樹,個個都要有人照料,總不能老頭子不在了,這些都不要了吧。
後來小姑出嫁,這樣的牌局很難再湊齊,我便迷上了釣魚。門口的池塘里有爺爺養的魚,年關這家送幾條,那家送幾條,年年如此。等我置辦好全套裝備之後,爺爺說看來過年的時候大家要少吃一點了,奶奶則說我們平時可以多吃點也很好。可惜我水平實在臭,收鉤不是太快就是太慢,爺爺和奶奶的預言都沒能實現,倒是爺爺謝我辛苦滿地挖蚯蚓幫他餵魚。
我笑了起來,「哪有貓不喜歡吃魚的?」
果然,貓的嘴裏也長著一顆斷牙,大概因為它很不擅長吃魚骨頭吧。
我也會懷著調侃的心情問奶奶貓語學得怎麼樣了,能不能跟貓無障礙地交流,奶奶眉毛一挑,「那怎麼可能,我跟你爺爺一輩子了,說話都還磕磕絆絆,他變成貓就更難了嘛」。
奶奶指著菜板,「你這個魚,切了比這堆李子還小。」
我只是很遺憾,奶奶是我的第一個病人,我卻沒有想過治好她。
貓立刻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