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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盛宴

北方有盛宴

作者:吳惠子
而不是我的臉。
但還是晚了。
醫生妙手回春,首先我媽的病徹底好了,她的精神甚至好過從前,其次我在朋友和我媽的反覆勸說下,終於開了葷。但因為太久不吃肉,第一口老鴨湯,確實腥了一把。朋友帶著我連吃了三天肉,可是真的也就新鮮了不到一個禮拜,我發現,肉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好吃,有時候青菜煮麵,似乎更爽口一點。
崩潰。
我媽擼起袖子,在廚房三下五除二露一手,涼拌木耳,白灼芥蘭,絲瓜炒蛋,清蒸老虎斑,配一碗乾貝白菜湯,添一碗噴香的白米飯。
中考完那個暑假,我住的小縣城終於開了一家餐廳,叫麥琪漢堡,生意奇好,我第一時間又去吃了一回,香辣脆雞堡的味道甩出胡椒漢堡好幾條街。我看著餐廳里絡繹不絕的人,盯著他們的嘴,捕捉他們吃這輩子第一個漢堡的表情,有種揚眉吐氣的自豪感。我打包了個漢堡給我外婆,讓她也趕趕時髦,可她咬了一口,擺擺手說太難吃了,問我中間的菜為什麼是生的,說外面的餅還不如燒餅。我偷笑,覺得外婆比我還土。
當我第一次涮北方的清湯火鍋,發現鍋底居然沒有豬蹄和土雞的那一刻,我不屑一顧,心想這清澈見底的一鍋水,也能算火鍋?但是新鮮的羊肉放在銅鍋里燙一燙,芝麻醬里蜻蜓一點水,味道還是絕了。
心口彷彿有一束光,沿著喉嚨撞過來,把舌頭上的麻辣鮮香都沖淡了。世人皆有五蘊,最先變老的原來是味覺。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天南海北的繽紛筵席,吃份兒新鮮,吃不出團圓。
直到十一歲,我才吃到這輩子第一個漢堡包。
外婆說得對。
小時候我信誓旦旦,要吃遍地球,可眼下,走到北京,已經是我能從家裡走出來的最遠的距離。風風光光的北方盛宴九*九*藏*書,恐怕再使勁也推不到高潮了吧,因為生命里真正的高潮早就出現了:
我光顧著吃,一心懇求我媽以後每次出差坐火車,都要給我買兩包鹵鵪鶉。
可是飯,怎麼會是白吃的呢!我胖了,真胖了。
我回味著北方才有的盛宴,胃口大開,青春期長身體,無肉不歡。初中畢業,學校體檢,班主任語重心長地提醒我注意身材,讓我考慮減肥,我覺得他多管閑事,一笑而過。
朋友笑我吃起肉來像個男人,成本太高不太好嫁人,問我如果一頓沒肉還能不能吃下飯,我光是聽就急了,說不能,絕對不能沒肉吃。我外婆總說,人有多大胃,就吃多少飯,飯可以亂吃,話卻不能亂講,世事無常,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
可我們都是吃不了猴子的同類人,最大的出息,就是經常跨越半個北京,去西四北大街排隊買煎餅,或是開著車從望京跑到南小街吃鹵煮,夏天晚上的據點,通常都在對外經貿大學對面的車棚燒烤,冬天沿著東河沿,去南門涮肉喝啤酒,清新脫俗。銅鍋咕嘟咕嘟冒著泡,窗戶上霧氣蒙蒙,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影影綽綽,肉吃膩了,就來頭糖蒜,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吹牛不胖,又幸福又滿足。
我媽得了癌症,整整十八個月,我一口肉都沒吃過,也照樣把每頓飯都吃下去了。那時候病急亂投醫,束手無策跑到雍和宮跪了三個小時,發願說只要我媽身體健康,我願意吃素不殺生。我媽知道后氣急敗壞,說我書都白讀了,太愚昧。
四菜一湯,儘是滋味,千金不換。
吳惠子,作家、編劇。「一個」常駐作者。@吳惠籽
她罵我是豬,說我成績不好,飯都白吃了。
那一陣兒,每當我端read.99csw.com起碗,我媽就會問我,你要吃,還是要美,我就如鯁在喉,第一次隱隱約約覺察到,最接地氣的價值觀,其實就是我們在最艱難的時候做出的那個選擇。
我媽看著我,就像端詳一件藝術品,她說我出去見了世面,馬上就洋氣多了。
我長大了,膽子反倒小了,干鍋野兔,已經到了我敢吃的哺乳動物的極限。
現在兩個夢想都實現了。
可誰知道這種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覺,竟接踵而至。
後來我媽因為工作變動,從東北三省調到了粵東,再次刷新了我對食物想象力的極限。我雖然天生好吃從不挑食,也自認為見過市面膽大包天,但廣東人還是讓我覺得自己太孤陋寡聞。有一回跟我媽去汕頭,聽到我媽的客戶們說要吃猴子,我問了我媽三遍是不是動物園那種猴子,我媽說是。那一瞬間,我還是崩潰了,徹底忘掉了自己要吃遍飛禽走獸的誓言。我偷偷跟我媽說,你可別吃猴子。我媽說,你放心,我不吃,吃了要遭報應。
高考前夕,別人的媽媽都給自己孩子買各種補腦口服液的時候,我媽看電視購物,給我買了一種非常甜的進口減肥食品,叫什麼減肥朵朵粑,我吃了半個月,一點效果都沒有,抑制食慾對我來說就是胡扯。我媽只好勒令我每頓最多吃一碗飯,還不讓我壓得太實,並沒收了我的全部零食。
我媽驚愕,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她哪知道,爬長城和吃漢堡,已經是我對北京這座大都市所有想象力的極限,我媽也同樣突破了自己的極限,意識到我比她想象中還要土一萬倍,於是我們下了火車還沒來得及放下行李,她就衝到麥當勞給我買了這輩子第一個漢堡。
傷心之餘,再想想自己以前總是以貌取人的行為,覺得十分膚淺。
其實也不難想象,我出九九藏書生的南方小縣城,面積小,人口少,縣城小到每年春節掃墓,都能在公墓大門口不費吹灰之力地碰到好幾個同班同學,所以十一歲能吃上漢堡,在我們班已經相當時髦。
高中畢業,還是學校體檢,身高一米六剛出頭的我,再次稱體重,我以為秤壞了,最後好話說盡,醫生才勉強答應我在體檢表上少寫六斤,說那就湊個整數,一百二吧。我看著鏡子里的姑娘,粗腿圓臉,虎背熊腰,一點也不好看。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高中這幾年給我寫情書的男生,欣賞的原來是我秀氣的靈魂。
火車北上,我媽說,女孩子應該多出去走走,眼界寬,氣質自然就好了。她問我到了北京最想幹嗎,我冥思苦想,憋了半天。
第一次喝到固體狀的酸奶,第一次吃到從水裡撈出來的不僅不帶湯還要蘸醋的餃子,第一次發現這個世界上除了尖椒肉絲還有甜甜膩膩的京醬肉絲,第一次端起撒了蔥花和香菜的咸豆腐腦,第一次遇到放糖不放鹽的西紅柿炒雞蛋。我狹隘的味覺突然就慌了,心裏也慌了。
北方雖有盛宴,卻氣候乾燥。我因為水土不服,剛到北京的那一年,幾乎每個月都去醫院報到。發燒掛水,體重直線下降,減肥效果強過任何減肥藥。人一瘦,肆無忌憚,吃得更多,常常跟朋友三五成群,大街小巷的胡吃海喝。
我媽帶著我吃遍了北京,又一路北上,吃到瀋陽長春哈爾濱,從中國人開的小館子吃到俄羅斯人開的西餐廳,口味跨區域跨民族,食材上天又入地。那個寒假,我的每頓飯都像盛宴,我鼓勵自己在帶著冰碴的生拌牛肉里振作,也縱容自己在晶瑩剔透的鍋包肉里沉淪,徹底明白了我媽為什麼說我土。
我梳著兩條麻花辮子,穿著我媽在賽特給我買的羽絨背心,站在八達嶺長城上第一次九_九_藏_書和兩名陌生的外國友人合影。我暗下決心,總有一天要橫掃地球,吃遍天下所有的飛禽走獸。回家的火車上,我媽給我買了一包真空包裝的鹵鵪鶉,啃起來奇香。
這都歸功於我媽,她年輕的時候賣煙,天南海北基本都去過,那幾年分管東北三省,常駐北京辦事處,賣煙賣得風生水起,因為見多識廣,所以一直走在時尚前沿,逛賽特,燙捲毛,穿短裙,背LV。十一歲那年,我剛剛開始發育,挑肥揀瘦,有的衣服開始不愛穿。我媽明察秋毫,看出了我臭美的苗頭,有一回她出差回來,突然覺得我很土,便二話不說買了兩張火車票,讓我跟她去北京見見大世面。
爬長城,吃漢堡。
高中學習壓力大,食量也大。我媽跟單位申請,出差的時間縮減了一半,保證總能在家裡給我做飯。她去的地方多,做菜手藝天賦異稟,南北口味融會貫通,但凡她吃到好吃的,就會默默地把食材和味道記下來,遇到吃不明白的,還會跑到廚房去找師傅耐心請教,然後回家第一時間做給我吃。
又黑又黏的胡椒醬,滋味奇怪,難以下咽。我抬頭看看我媽,再看看周圍,大家明明都吃得比我香。由於擔心我媽再次嫌我土,我勇敢地把漢堡吃完了,心情非常複雜。
現在跟客戶吃飯,山珍海味滿滿一桌,大家你來我往把酒言歡,但我的食慾卻大不如從前,味同嚼蠟,經常走神。奇怪,這不就是我曾經心心念念的北方盛宴嗎,高朋滿座,熱鬧非凡,但盤子里的菜,味道怎麼像是變了。
問我,人如果不吃肉,身體還能好嗎?女人不喝豬腳湯,皮膚還能好嗎?如果吃素就能治病,還要醫生幹嗎?她一口氣說了三個排比句,氣勢磅礴,聽起來都很有道理。但是我固執,覺得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我說我在雍和宮見九_九_藏_書佛就跪,跪一次就說一遍心愿,絕對不能食言。最後我媽還是沒拗過我,接受了我不吃肉的決心。
雖然,胖是一種無法呼吸的痛,但是一想到沒肉吃,我便更加心痛。思忖再三,我意識到自己的內心始終無法割捨年少記憶里的銅鍋涮肉,覺得人生得意須盡歡,便毅然決然離開小縣城,到北京念大學。
我家雖然深居內陸小縣城,但米缸里永遠都是我媽從東北運回來的香噴噴的大米,飯桌上隨時都能從平平淡淡的鄂西風味變成精緻的粵式小炒。原本我媽是出於好意,就為了能讓我吃飽了好好讀書,可是由於我媽做飯實在太好吃,以至於我每天吃飽了就困,根本沒辦法好好上課,經常因為中午吃得太飽,下午的數學課上大腦缺氧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晚自習下課後回家,我還要風捲殘雲,就著中午的剩飯剩菜飽餐一頓,有一回我一口氣吃了半個電飯鍋的飯,我媽忍不住大發雷霆。
我十一歲,漢堡是胡椒味的,懷著忐忑激動的新鮮勁兒,像第一次加入少先隊佩戴紅領巾,我捧著軟軟的漢堡認真地咬了一口,又認真地咬了第二口。
我媽配合醫生,積極治療。我遵守諾言,不吃肉也不殺生,連家裡過路的小螞蟻也不碰。剛開始吃素很痛苦,因為沒有動物脂肪,餓得很快,經常剛吃完飯馬上就餓,半夜有時候還會餓得睡不著,人一下子變得很焦慮,瘦了好多。有一回我饞得不行,做夢吃飯,夾了一塊蒜香排骨,結果又在夢裡清楚地告訴自己不能吃,於是放進嘴裏的排骨,又被我吐了出去。早晨餓醒后我坐在床上大哭一場,覺得沒肉吃的日子真的好辛苦。那時候每天早晨路過包子鋪,看到店裡的人吃肉餡兒的小籠包,真的就會多瞄兩眼,羡慕得一塌糊塗,覺得要是能進去吃上半屜,簡直就是人生第二大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