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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

醉酒

作者:路明
和K先生並肩坐在地毯上,喝著暖暖的酒,窗外是市聲喧嘩。
K先生總在周末的午後拜訪,帶一本書或一束花。陽光透過窗格,斜照在一小叢波斯菊上。這樣的下午,容易醉人。
秋末冬初,已寒未涼。
後來才知道,三個姐們費了吃奶的勁,才把醉得死沉的她扛上樓,搬上床。
畢業后,父母托關係,幫她在家鄉找了份輕鬆閑適的工作。每個周末,小雅都會去一家酒吧打工。並不是缺錢花,而是喜歡那裡的氛圍。店裡往來著流浪歌手,白天沒客人的時候,她喜歡聽歌手們聊天,怎樣一把吉他行走江湖,怎樣窮困潦倒顛沛流離。她聽得入了迷,心想,這才是人生吧。相比之下,自己朝九晚五的工作是多麼的無趣。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喜歡一個人是一場漫漫無望的修行。說不出來的愛情,像寄不出的信,鎖在日記里的心。
他說起這些年怎樣愛一個女孩,那女孩不管不顧去了美國,又和她的一個師兄訂了婚。K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女孩明年回國辦婚禮,他要去搶婚,他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問她,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小雅嗜酒,特別是黃酒,琥珀色溫柔的液體。天涼了,黃酒要燙熱了吃,加些許薑絲,暖胃。
小雅笑著遞過紙巾,心慢慢地涼了。
那天上午,阿進還在沉睡。小雅盯著他看了很久。最後一次,她親吻他瘦削的臉頰,然後背起包,走向長途汽車站。車站還是那麼喧嘩,和大半年前一樣,背包里的東西也一樣,不過是吉他、曲譜、換洗衣服,和她心愛的樹袋熊。不一樣的是,這次一個人九九藏書走。
小雅的第一次斷片,是畢業的散夥飯。她拉著姐們的手,餘光瞥去,那個暗戀了一年半的男孩來來回回地敬酒,就是敬不到她這一桌。
好像是王小波說過,這種無法醒來的感覺叫作現實。
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哭哭不出來,喊喊不出來,死死不掉。
那個周末回到家裡,半夜找出了爸爸燒菜用的黃酒,一兩塊錢的那種。打開瓶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居然喝光了整整一瓶。當夜,她睡得死沉。醒來時枕巾濕透了,帶著酒香。
客人拿了兩張碟走了,酒錢是老闆墊上的。小雅吐了自己一身,第二天醒來什麼都不記得。她只知道,阿進從此再沒賣過碟。幾百張碟片裝在一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裡,走的時候扔了。
小雅有點失望,原來阿進也不是一直都那麼瀟洒的。他會賠著笑臉,求酒吧老闆多留他們一個晚上;也會在唱完一首歌后,帶著最謙卑的表情,請顧客買他自己的碟。有人反感這種「商業化」的行為,唱歌就唱歌嘛,怎麼還推銷起來了?嘟囔著起身離去。
她受夠了沒錢窩囊的日子,她要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哪怕有一天所有人都離開她,錢不會,錢是她的膽。其實在她的心底,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計劃:要是五年後阿進還沒混出來,她要給阿進出專輯。
路明,大學教師、物理學博士、資深驢友。@後排的路明
成都、重慶、西安、蘭州……他倆一站站地漂下去。每到一個新的城市,阿進就背著吉他到處找酒吧。一個酒吧唱三五read.99csw.com天,再換地方。吃喝拉撒都在店裡,凌晨客人都走了,長沙發里埋頭一睡,或者幾把椅子拼一張搖搖欲墜的床。
漂泊、流浪,這些詞好像會發光,引發著諸如風、才華、浪漫之類的美好想象。有多少女孩會在心裏拒絕和一個帥氣的歌手浪跡天涯呢?厭倦的是日常,嚮往的是遠方,走了很久才知道,遠方一樣是柴米油鹽瑣碎的日子。她有點害怕了。遠方是什麼,遠方是吃不完的餛飩,遠方是醒不來的清晨。
那晚阿進彈著吉他,眼睛瞅著小雅,「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我?」一遍遍的,琴弦顫動,空氣在燃燒。小雅的臉燒紅了。她是油鍋上的一條魚,拚命撲騰,怎麼都翻不了身。
一睜眼,發現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陽光傾瀉,同寢的姐們睡得鼾聲震天。
這座城市每天製造著巨大的夢想和廢墟,冰冷的大樓日夜吞吐著灰燼一樣的人群。她在上班的公交車上無聲地哭泣,沒人會發覺。下車了,自己擦掉眼淚。一次次深夜歸來,高跟鞋敲響寂靜的小巷。冷風吹過,她打了個哆嗦,自己的夢想,父母的期望,阿進的專輯,就像這秋天的落葉一樣,都飄遠了。
K先生還在絮絮叨叨,小雅已經聽不清他說的話。低下頭,慢慢靠近他的肩膀。小雅確信,這一刻會斷片,會永遠地從他們的記憶里抹去。彷彿剛才喝下的不是酒,是孟婆湯。
小雅沒法找工作,因為她不知道會在這座城市呆多久,甚至不知道明天會睡在哪裡。白天,除了蒙頭大睡,唯一能做的就是去菜場買回肉和菜,然後在酒吧的桌子上給阿進包餛飩。五花https://read•99csw.com肉米加薺菜或是白菜,拌上料酒蔥末,有時還添一點木耳丁,吃著爽口。阿進說,小雅包的餛飩最好吃,一輩子也吃不膩。
小雅沒有回家,她一個人去了上海,進了一家廣告公司。她打電話告訴爸媽,自己「正經上班」了,不混出個樣不回來。剪去海藻一樣的長發,穿上職業套裝。站在鏡子前,她笑了,終於成了自己曾經鄙夷的模樣。
公司拿下一個大項目,當晚有慶祝酒會。小雅穿著露肩的小短裙,端著酒杯,一遍遍默念著辭職的話。不斷有人過來敬酒、寒暄。小雅臉上掛著禮貌的笑,一杯一杯悶。
後來,來了個叫阿進的。別的歌手都留長發、穿破爛的牛仔褲,拇指中指間有煙火味,阿進理個平頭,戴一副黑框眼鏡,穿寬大的格子襯衫,像個IT男。流浪歌手裡,唱搖滾的看不起唱民謠的,唱民謠的看不起通俗的,阿進什麼都唱,特別愛唱那些老掉牙的情歌。一開口,小雅就服了,沙啞蒼涼的嗓音,像身體里藏著一頭年老的狼。
蠢動的心思,像壁爐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地響。
原來真正讓人絕望的,不是不知道明天會怎樣,而是知道明天、後天、大後天……每一天的模樣。
慢慢地,手中的酒杯變得柔軟,彷彿用力一捏就會變形。哭聲笑聲遠了,視線開始模糊。
兩天後,阿進說他要走了,去成都,那裡有更多的酒吧和更出色的歌手。他盯著小雅的眼睛,輕聲說,一起嗎?
花雕加飯酒,善釀女兒紅。
不是酒找人,而是人找酒。
酒不能澆愁,但酒幫她挨過了最難的時光,像患難時的朋友。
半年後,她加了薪,read•99csw.com從群租房裡搬了出來,換了一間老房子的閣樓。這時她的肝臟、腸胃都出了問題。別說喝酒,喝涼水都難受。
她想起大二的時候,那時她還不會喝酒,她深愛的男友背叛了她。白天,她努力不去想這回事,該學習學習,該運動運動,還攬了一大堆學生會的活,忙得連軸轉。黑暗料理,燒烤火鍋,各色飯局都少不了她,她大聲說著笑著,誰都看不出她是個失戀的人。深夜,世界退去,他的面容浮現。
大概是喝多了,小雅一陣氣血上頭。她踉踉蹌蹌地衝過去,攔住了兩位客人,帶著哭腔,先生,買一張碟好嗎?就一張。酒錢算我的,我請……
啤酒太脹,紅酒太酸,白酒太辣,還是黃酒好,有點苦,心裏苦的時候喝不出來。
還好。這話,本該講給另一個人聽。
酒不虧待她,她也不能虧待了酒。從那天起,她成了酒鬼。
小雅不喝市面上的石庫門、XX一號,只喝紹興釀造的老酒,一瓮一瓮的往家裡搬。紹酒入口柔軟,後勁十足,像不動聲色的火焰,燒得她兩頰泛紅。
晚上小雅沒有出現,阿進的歌唱得心不在焉。第二天清晨,在長途汽車站,阿進被誰狠狠地撞了,然後腰被緊緊抱住。是小雅。
這時她想念酒,像想念一個老朋友。
偶爾有幾個夜裡,身體無比疲憊,大腦卻停不下運轉。明知離天亮只有兩三個小時,再不睡,一整天都會像重感冒一樣難受。可越著急,越清醒。
與K先生對飲,小雅經常喝得斷片。那是記憶出現了空白,怎麼拍腦袋都想不起來。K先生說他也斷片。好在兩人的斷點不一樣,事後你一言我一語,大致可以把那些丟失的read•99csw.com時光找回來,記憶也因此打滿了補丁。
很想告訴K先生,告訴他深夜的惦記,酒醒后的迷茫,每一次K先生在黃昏時離去,身後拽著長長的目光。想告訴他,她有多喜歡他,但以後不了。以後就解脫了。一拍兩散,仇深似海。
全力以赴,不過是掙得一份再普通不過的生活。
姐們懶洋洋地翻個身,沒啥,你就是死命攥一姑娘的手,說真喜歡你啊,以後怕是見不到你了。
從此沒日沒夜地干,有一頓沒一頓地吃。凌晨兩三點回家是家常便飯,沖一把澡,倒頭睡幾個小時,第二天還得出現在早高峰的人群里。有時她甚至感謝這份工作,佔據了她全部的時間,讓她無暇念及那些漂泊在外的夜晚,和那個沙啞的嗓音。
小雅搖了搖頭,眼眶紅了。
小雅有點緊張,我說什麼了嗎?
千尋找不到爸媽了,天黑了,又迷了路。她蹲在台階上,用力拍著腦袋,哭著對自己說,這是夢,這是夢。
小雅想起了嚴厲刻板的爸爸,想起了磨嘰嘮叨的媽媽。平時不是不想,是不敢想,想了心會疼。她已經讓他們徹底失望了。離家出走這件事,讓她和家人鬧翻,爸爸再也不接她的電話,媽媽為此住進了醫院。此刻,她多想吃一口媽媽做的韭菜炒蛋,再喝一碗爸爸燉的鯽魚蘿蔔湯。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這是夢,這是夢。
後來的事怎麼都想不起來了。在小閣樓睡到中午,醒來一身疲憊,昨夜像隔世的煙雲。
一天,阿進把小雅安頓在一個朋友的家裡,讓她洗個澡。晚上阿進和朋友去了酒吧,她一個人呆在房間里。打開電視,電影頻道在放《千與千尋》。雖然看了好多次,她還是願意重溫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