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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斯塔科維奇和霍桑

肖斯塔科維奇和霍桑

作者:余華
1850年,也就是窮困潦倒的愛倫·坡去世后不久,《紅字》出版了。《紅字》的出版使納撒尼爾·霍桑徹底擺脫了與愛倫·坡類似的命運,使他名聲遠揚,次年就有了德譯本,第三年有了法譯本。霍桑家族自從約翰法官死後,終於再一次迎來了顯赫的名望,而且這一次將會長存下去。此後的霍桑度過了一生里最為平靜的十四年,雖然那時候的寫作還無法致富,然而生活已經不成問題,霍桑與妻子索菲亞還有子女過起了心安理得的生活。當他接近六十歲的時候,四歲時遭受過的命運再一次找上門來,這一次是讓他的兒女夭折。與肖斯塔科維奇不斷遭受外部打擊的盾牌似的一生不同,霍桑一生如同箭靶一樣,把每一支利箭都留在了自己的心臟上。他默默地承受著,牙齒打碎了往肚裏咽,就是他的妻子索菲亞也無法了解他內心的痛苦究竟有多少,這也是索菲亞為什麼從來都無法認清他的原因所在。對索菲亞來說,霍桑身上總是籠罩著一層「永恆的微光」。兒女死後不到一年,1864年的某一天,不堪重負的霍桑以平靜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他在睡夢裡去世了。霍桑的死,就像是《紅字》的敘述那樣寧靜和優美。
因此當希特勒德國的瘋狂進攻開始后,已經惡夢纏身的肖斯塔科維奇又得到了新的惡夢,而且這一次的惡夢像白晝一樣的明亮和實實在在,飢餓、寒冷和每時每刻都在出現的死亡如同雜亂的腳步,在他身旁周而復始地走來走去。後來,他在《見證》里這樣說:戰爭的來到使俄國人意外地獲得了一種悲傷的權利。這句話一箭雙鵰,在表達了一個民族痛苦的後面,肖斯塔科維奇暗示了某一種自由的來到,或者說「意外地獲得了一種權利」。顯然,專制已經剝奪了人們悲傷的權利,人們活著只能笑逐顏開,即使是哭泣也必須是笑出了眼淚。對此,身為作曲家的肖斯塔科維奇有著更為隱晦的不安,然而戰爭改變了一切,在飢餓和寒冷的摧殘里,在死亡威脅的腳步聲里,肖斯塔科維奇意外地得到了悲傷的借口,他終於可以安全地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達悲傷,表達來自戰爭的悲傷,同時也是和平的悲傷;表達個人的悲傷,也是人們共有的悲傷;表達人們由來已久的悲傷,也是人們將要世代相傳的悲傷。而且,無人可以指責他。
這是一個在生活里迷失了方向的家庭,茫然若失的情緒猶如每天的日出一樣照耀著他們,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都不由自主地助長著自己的孤僻性格,歲月的流逝使他們在可憐的自我里越陷越深,到頭來母子和兄妹之間視同陌路。博爾赫斯在《納撒尼爾·霍桑》一文中這樣告訴我們:「霍桑船長死後,他的遺孀,納https://read.99csw•com撒尼爾的母親,在二樓自己的卧室里閉門不出。兩姐妹,路易莎和伊麗莎白的卧室也在二樓;最後一個房間是納撒尼爾的。那幾個人不在一起吃飯,相互之間幾乎不說話;他們的飯擱在一個托盤上,放在走廊里。納撒尼爾整天在屋裡寫鬼故事,傍晚時分才出來散散步。」
索菲亞進入了霍桑的生活之後,就像是一位技藝高超的工匠那樣修補起了霍桑破爛的生活,如同給磨破的褲子縫上了補丁,給漏雨的屋頂更換了瓦片,索菲亞給予了霍桑正常的生活,於是霍桑的寫作也逐漸顯露出一些正常的情緒,那時候他開始寫作《紅字》了。與威克菲爾德式的故事一樣,《紅字》繼續著霍桑因為過多的沉思后變得越來越壓抑的情緒。這樣的情緒源遠流長,從老納撒尼爾死後就開始了,這是索菲亞所無法改變的,事實上,索菲亞並沒有改變霍桑什麼,她只是喚醒了霍桑內心深處另外一部份的情感,這樣的情感在霍桑的心裏已經沉睡了三十多年,現在醒來了,然後人們在《紅字》里讀到了一段段優美寧靜的篇章,讀到了在《聖經》之前就已經存在的同情和憐憫,讀到了忠誠和眼淚……這是《威克菲爾德》這樣的故事所沒有的。
這可能是肖斯塔科維奇寫作《第七交響曲》的根本理由,寫作的靈感似乎來自於《聖經·詩篇》里悲喜之間的不斷轉換,這樣的轉換有時是在瞬間完成,有時則是漫長和遙遠的旅程。肖斯塔科維奇在戰前已經開始了這樣的構想,並且寫完了第一樂章,接著戰爭開始了,肖斯塔科維奇繼續自己的寫作,並且在血腥和殘酷的列寧格勒戰役中完成了這一首《第七交響曲》。然後,他發現一個時代找上門來了,1942年3月5日,《第七交響曲》在後方城市古比雪夫首演后,立刻成為了這個正在遭受恥辱的民族的抗擊之聲,另外一個標題《列寧格勒交響曲》也立刻覆蓋了原有的標題《第七交響曲》。
這就是納撒尼爾·霍桑的童年,牆壁阻斷了他與歡樂之間的呼應和對視,他能夠聽到外面其他孩子的喧嘩,可是他只能呆在死一般沉寂的屋子裡。門開著,他不是不能出去,而是──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我幾乎怕出去」。在這樣的環境里成長起來的霍桑,自然會理解威克菲爾德的離奇想法,在他寫下的近兩千頁的故事和小品里,威克菲爾德式的人物會在頁碼的翻動中不斷湧現,古怪、有趣和令人沉思。博爾赫斯在閱讀了霍桑的三部長篇和一百多部短篇小說之外,還閱讀了他保存完好的筆記,霍桑寫作心得的筆記顯示了他還有很多與眾不同的有趣想法,博爾赫斯在《納撒尼爾·霍桑》一文中向我們展九九藏書示一些霍桑沒有在敘述中完成的想法──「有個人從十五歲到三十五歲讓一條蛇呆在他的肚子里,由他飼養,蛇使他遭到了可怕的折磨。」,「一個人清醒時對另一個人印象很好,對他完全放心,但夢見那個朋友卻像死敵一樣對待他,使他不安。最後發現夢中所見才是那人的真實面目。」,「一個富人立下遺囑,把他的房子贈送給一對貧窮的夫婦。這對夫婦搬了進去,發現房子里有一個陰森的僕人,而遺囑規定不準將他解僱。僕人使他們的日子過不下去;最後才知道僕人就是把房子送給他們的那人。」……
身材瘦長、眉目清秀的霍桑顯然沒有過肖斯塔科維奇那樣生機勃勃的年輕時光,他在童年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未老先衰的生活,直到三十八歲遇到他的妻子索菲亞,此後的霍桑總算是品嘗了一些生活的真正樂趣。在此之前,他的主要樂趣就是給他在波多因大學時的同學朗費羅寫信,他在信中告訴朗費羅:「我足不出戶,主觀上一點不想這麼做,也從未料到自己會出現這種情況。我成了囚徒,自己關在牢房裡,現在找不到鑰匙,儘管門開著,我幾乎怕出去。」這兩位十九世紀美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傑出代表出自同一個校園,不過他們過著絕然不同的生活,朗費羅比霍桑聰明的多,他知道如何去接受著名詩人所能帶來的種種好處。陰鬱和孤僻的霍桑對此一無所知,他熱愛寫作,卻又無力以此為生,只能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應付稅關職員的工作,然後將壓抑和厭世的情緒通過書信傳達給朗費羅,試圖將他的朋友也拉下水。朗費羅從不上當,他只在書信中給予霍桑某些安慰,而不會為他不安和失眠。真正給予霍桑無私的關心和愛護的只有索菲亞,她像霍桑一樣熱愛著他的寫作,同時她精通如何用最少的錢將一個家庭的生活維持下去,當霍桑丟掉了稅關的職務沮喪地回到家中時,索菲亞卻喜悅無比地歡迎他,她的高興是那麼的真誠,她對丈夫說:「現在你可以寫你的書了。」
納撒尼爾·霍桑和肖斯塔科維奇,一位是1804年至1864年之間出現過的美國人,另一位是1906年至1975年之間出現過的俄國人;一位寫下了文學的作品,另一位寫下了音樂的作品。他們置身於兩個絕然不同的時代,完成了兩個絕然不同的命運,他們之間的距離比他們相隔的一個世紀還要遙遠。然而,他們對內心的堅持卻是一樣的固執和一樣的密不透風,心靈的相似會使兩個絕然不同的人有時候成為了一個人,納撒尼爾·霍桑和肖斯塔科維奇,他們的某些神秘的一致性,使他們獲得了類似的方式,在歲月一樣漫長的敘述里去經歷共同的高潮。
https://read•99csw.com撒尼爾·霍桑作品中所瀰漫出來的古怪和陰沉的氣氛,用博爾赫斯的話說是「鬼故事」,顯然來源於他古怪和陰沉的家庭。按照人們慣常的邏輯,人的記憶似乎是從五歲時才真正開始,如果霍桑的記憶不例外的話,自四歲的時候失去父親,霍桑的記憶也就失去了童年,我所指的是大多數人所經歷過的那種童年,也就是肖斯塔科維奇和朗費羅他們所經歷過的童年,那種屬於田野和街道、屬於爭吵和鬥毆、屬於無知和無憂的童年。這樣的童年是貧窮、疾病和死亡都無法改變的。霍桑的童年猶如籠中之鳥,在陰暗的屋子裡成長,和一個喪失了一切願望的母親,還有兩個極力模仿著母親並且最終比母親還要陰沉的姐妹生活在一起。
儘管從表面上看,比起布爾加科夫,比起帕斯捷爾納克,比起同時代的其他藝術家凄慘的命運,肖斯塔科維奇似乎過著幸福的生活,起碼他衣食不愁,而且住著寬敞的房子,他可以將一個室內樂團請到家中客廳來練習自己的作品。可是在心裏,肖斯塔科維奇同樣也在經歷著艱難的一生。當穆拉文斯基認為肖斯塔科維奇試圖在作品里表達出歡欣的聲音時,肖斯塔科維奇說:「哪裡有什麼歡欣可言?」肖斯塔科維奇在生命結束的前一年,在他完成的他第十五首,也是最後一首弦樂四重奏里,人們聽到了什麼?第一樂章漫長的和令人窒息的旋律意味著什麼?將一個只有幾秒的簡單樂句拉長到十二分鐘,已經超過作曲家技巧的長度,達到了人生的長度。
肖斯塔科維奇在1941年完成了作品編號60的《第七交響曲》。這一年,希特勒的德國以32個步兵師、4個摩托化師、4個坦克師和一個騎兵旅,還有6000門大炮、4500門迫擊炮和1000多架飛機猛烈進攻列寧格勒。希特勒決心在這一年秋天結束之前,將這座城市從地球上抹掉。也是這一年,肖斯塔科維奇在列寧格勒戰火的背景下度過了三十五歲生日,他的一位朋友拿來了一瓶藏在地下的伏特加酒,另外的朋友帶來了黑麵包皮,而他自己只能拿出一些土豆。飢餓和死亡,悲傷和恐懼形成了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的生日和生日以後的歲月。於是,他在「生活艱難,無限悲傷,無數眼淚」中,寫下了第三樂章陰暗的柔板,那是「對大自然的回憶和陶醉」的柔板,凄涼的弦樂在柔板里隨時升起,使回憶和陶醉時斷時續,戰爭和苦難的現實以惡夢的方式折磨著他的內心和他的呼吸,使他優美的抒情里時常出現恐怖的節奏和奇怪的音符。
肖斯塔科維奇的經歷是一位音樂家應該具有的經歷,他的忠誠和才華都給予了音樂,而對他所處的時代和所處的政治,他並不九*九*藏*書在乎,所以他人云亦云,苟且偷生。不過人的良知始終陪伴著他,而且一次次地帶著他來到那些被迫害致死的朋友墓前,他沉默地佇立著,他的傷心也在沉默,他不知道接下去的墳墓是否屬於他,他對自己能否繼續矇混過關越來越沒有把握,幸運的是他最終還是矇混過去了,直到真正的死亡來臨。與別人不同,這位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作曲家將自己的坎坷之路留在了內心深處,而將寬厚的笑容給予了現實,將沉思的形象給予了攝影照片。
這幾乎是一切敘述作品的命運,它們需要獲得某一個時代的青睞,才能使自己得到成功的位置,然後一勞永逸地坐下去。儘管它們被創造出來的理由可以與任何時代無關,有時候僅僅是書獃子們一時的衝動,或者由一個轉瞬即逝的事件引發出來,然而敘述作品自身開放的品質又可以使任何一個時代與之相關,就像敘述作品需要某個時代的幫助才能獲得成功,一個時代也同樣需要在敘述作品中找到使其合法化的位置。肖斯塔科維奇知道自己寫下了什麼,他寫下的僅僅是個人的情感和個人的關懷,寫下了某些來自於《聖經·詩篇》的靈感,寫下了壓抑的內心和田園般的回憶,寫下了激昂和悲壯、苦難和忍受,當然也寫下了戰爭……於是,1942年的蘇聯人民認為自己聽到浴血抗戰的聲音,《第七交響曲》成為了反法西斯之歌。而完成於戰前的第一樂章中的插部,那個巨大的令人不安的插部成為了侵略者腳步的詮釋。儘管肖斯塔科維奇知道這個插部來源於更為久遠的不安,不過現實的詮釋也同樣有力。肖斯塔科維奇順水推舟,認為自己確實寫下了抗戰的《列寧格勒交響曲》,以此獻給「我們的反法西斯戰鬥,獻給我們未來的勝利,獻給我出生的城市」。他明智的態度是因為他精通音樂作品的價值所在,那就是能夠迎合不同時代的詮釋,隨著時代的改變而不斷變奏下去。在古比雪夫的首演之後,《第七交響曲》來到了命運的凱旋門,樂曲的總譜被拍攝成微型膠捲,由軍用飛機穿越層層炮火運往了美國。同年的7月19日,托斯卡尼尼在紐約指揮了《第七交響曲》,作為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大合唱,廣播電台向全世界做了實況轉播。很多年過去后,那些仍然活著的二戰老兵,仍然會為它的第一樂章激動不已。肖斯塔科維奇死於1975年,生於1906年。
事實上,這是肖斯塔科維奇由來已久的不安,遠在戰爭開始之前,他的惡夢已經開始了。這位來自彼得格勒音樂學院的年輕的天才,19歲時就應有盡有了。他的畢業作品《第一交響曲》深得尼古拉·馬爾科的喜愛,就是這位俄羅斯的指揮家在列寧格勒將其首演,然後立刻出read.99csw.com現在托斯卡尼尼、斯托科夫斯基和瓦爾特等人的節目單上。音樂是世界的語言,不會因為漫長的翻譯而推遲肖斯塔科維奇世界聲譽的迅速來到,可是他的年齡仍然刻板和緩慢地進展著,他太年輕了,不知道世界性的聲譽對於一個作曲家意味著什麼,他仍然以自已年齡應有的方式生活著,生機勃勃和調皮搗蛋。直到1936年,斯大林聽到了他的歌劇《姆欽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后,公開發表了一篇嚴厲指責的評論。斯大林的聲音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整個國家都會膽戰心驚,當這樣的聲音從那兩片小鬍子下面發出時,30歲的肖斯塔科維奇還在睡夢裡乾著甜蜜的勾當,次日清晨當他醒來以後,已經不是用一身冷汗可以解釋他的處境了。然後,肖斯塔科維奇立刻成熟了。他的命運就像盾牌一樣,似乎專門是為了對付打擊而來。他在對待榮譽的時候似乎沒心沒肺,可是對待厄運他從不鬆懈。在此後四十五年的歲月里,肖斯塔科維奇老謀深算,面對一次一次洶湧而來的批判,他都能夠身心投入地加入到對自己的批判中去,他在批判自己的時候毫不留情,如同火上加油,他似乎比別人更樂意置自己于死地,令那些批判者無話可說,只能再給他一條悔過自新的生路。然而在心裏,肖斯塔科維奇從來就沒有悔過自新的時刻,一旦化險為夷他就重蹈復轍,似乎是好了傷疤立刻就忘了疼痛,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傷疤,他只是將顏料塗在自己身上,讓虛構的累累傷痕維妙維俏,他在這方面的高超技巧比起他作曲的才華毫不遜色,從而使他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難,完成了命運賦於他的147首音樂作品。
時光倒轉一個世紀,在一個世紀的痛苦和歡樂之前,是另一個世紀的記憶和沉默。1804年,一位名叫納撒尼爾·霍桑的移民的後代,通過薩勒姆鎮來到了人間。位於美國東部新英格蘭地區的薩勒姆是一座港口城市,於是納撒尼爾·霍桑的父親作為一位船長也就十分自然,他的一位祖輩約翰·霍桑曾經是名噪一時的法官,在十七世紀末將十九位婦女送上了絞刑架。顯然,納撒尼爾·霍桑出生時家族已經衰落,老納撒尼爾已經沒有了約翰法官掌握別人命運的威嚴,他只能開始並且繼續自己的漂泊生涯,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了大海和風暴。1808年,也就是小納撒尼爾出生的第四年,老納撒尼爾因患黃熱病死於東印度群島的蘇利南。這是那個時代里屢見不鮮的悲劇,當出海數月的帆船歸來時,在岸邊望斷秋水的女人和孩子們,時常會在天真的喜悅之後,去承受失去親人的震驚以及此後漫長的悲傷。後來成為一位作家的納撒尼爾·霍桑,在那個悲傷變了質的家庭里度過了三十多年沉悶和孤獨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