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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今夜我在西什庫

姐姐,今夜我在西什庫

作者:阿梵
我說這裏今天晚上好冷姐姐明天你來接我,我們一起回家吧。
姐姐曾經說,阿混給過她的陽光,多過太陽太多。
而姐姐又變回了那個滿口心靈雞湯的披著長發的紅唇女人,她依舊踩著十厘米以上的恨天高,偶爾燙個發抽支煙養只小狗,偶爾抱把吉他在天橋下看看月亮數數星星,她依舊在凌晨的三點醒過來,讀一讀三毛的愛情,然後轉身在杯子里加滿她愛喝的歐德堡牛奶。
我愣住,隱約聽到指甲劃在手機側面的聲音,果然,姐姐跟之前還是一個樣。但是最後我還是鬆了一口氣,因為至少姐姐這次沒有搬出她的張愛玲以及三毛姐姐來教育我。
那個時候的姐姐每天都很憂鬱,在朝氣蓬勃的早晨看著往來的行人可能就會一滴淚一滴淚往下掉。她剪了一款到耳根的短髮,頭髮染成了紅領巾的顏色,然後經常半夜擰個酒瓶子出去遛狗,吹著口哨,哼個小曲,和她叼著煙的朋友們,她說那才是她們的年代。
我說對,我心急如焚地闖了紅燈救了一隻豬,卻被豬責怪應該遵守交通規則。
「哦,他又交了一個新女朋友。」
我是相信的,因為一向厭食的姐姐那段時間吃飯總是吃得特多,而且也開始熬夜做起了數學題。
這是她的生活,她說,那是一種信仰。姐姐曾經在西什庫的教堂前這樣說。
阿混就是那個穿棕色牛角扣大衣的男生,他本來名字不叫這個,當然具體叫什麼我也從未知曉,只是總聽姐姐開玩笑地叫他混蛋,所以我才給他取名阿混。
但我馬上拉著我身邊的朋友跑開了,以風一樣的速度,像是不認識眼前這個瘋子一樣。
在燈光灰暗的凌晨,她沒有新社會榮辱觀的陪伴,也沒有撒哈拉的故事溫暖,她只有她自己。
但姐姐總是會在半夜一次次醒過來,同往年一樣,然後孤獨,然後再睡去。
是的,我的姐姐就是一個快要淹死在https://read.99csw.com心靈雞湯裏面的披著長發的紅唇女人。
我沒有聽錯,姐姐轉過頭,她對我說:我其實挺嫉妒你的。
她闖了紅燈,姐姐插在我前面答了話,在媽媽面前,她指著我義正詞嚴,像抓住了肇事逃逸者的特警。
她說她再也不會抽煙不會喝酒不會半夜出去騎車鬼混了,她說她知道錯了只要爸爸幫她這一次她今後一定會好好學習,她撕掉眼睛上的幾層厚睫毛,胡亂扯著自己蓬亂的頭髮,然後從自己房間拖來自己的一推露臍裝與珍藏很久的DJ碟片,拿著鐵皮大剪刀一刀一刀剪得稀爛。
我一個人幫姐姐拉著貼滿骷髏頭圖案的皮革大箱子到車站,從世紀大道到濱江路。箱子很重,花了很長時間我們才到,輪子一路軲轆軲轆,散進來來往往計程車交錯的鳴笛聲中。
第二天媽媽讓我去看看姐姐,因為姐姐不讓她進房間。
那是在北京十二月份的冬季,我在車站旁邊的關東煮小店站了很久,午夜,大街上往來的行人零星可數,飄著雪花的天空稍顯朦朧,十米外穿著軍綠色大衣的陌生姑娘正倚靠在不遠的路燈桿上,迎著夾雜著碎雪的北風,她貌似在等人。
「挺好的,都挺好的。」姐姐的笑聲傳過來,卻像是清晨的霧氣,一點都不真切。
我也知道,爸爸在阿混的這件事情上其實已經盡了全力。
她將我抱在懷裡,沒有說話,最後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我走,跟妹妹你沒關係,也跟阿混沒關係。
具體過程我不記得了,反正我也沒有示弱,雙方吵得很兇,最後,還驚動了媽媽。
最後快要檢票的時候我低頭問姐姐可不可以不走。
但是,姐姐,其實我上句話所有強調的重點只是冬天這兩個字。
姐姐降級后被分配到了我們班,跟我同桌。而我一度認為,我的座位與她的座位之間,那隔的不止是一九九藏書個維度的世界。
最後姐姐打了一個哈欠,說冰箱里還有一堆她聞到味道就會過敏的橙子還沒處理,下次再打給我。我說姐姐你別掛,我有太多話想要對你說了。
那時候,我們家住一樓,姐姐的房間是左側靠巷子的那個,而阿混就經常騎著自行車往姐姐房間裏面扔東西,各種各樣的零食。
當屏幕中突然亮起你的名字時,我有些意外。這裏意外的意思是,有些奇怪,感覺不適應,但仔細想想也就那麼回事。如同吃飯時不小心嚼到一小塊鹽巴,與冬天手背碰到冰涼花瓶瓷表面。
「我嘛,就那樣,還行。」
但是爸爸到最後還是沒有答應她。
冬天了。
沒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那天爸爸一個人在屋裡一根一根地抽悶煙,始終沒有答話。
繳費單上漸漸大起來的暖氣電費數字。
我說我現在其實就在西什庫門口。
姐姐說這話的時候白光燈正慘白地打在她臉上,她將頭髮順至脖子一邊,關節因為彎曲而微微泛白,文藝的樣子像極了媽媽年輕時候的一張老照片。
後來姐姐走的那天,爸爸媽媽都沒有送她,媽媽偷塞給姐姐的錢也被她找到放回了桌上。
買鞋的時候開始注意鞋底標有的防滑標識。
但後來她的朋友們一個一個考上了國家重點,姐姐卻連續被降了兩次級。
姐姐突然提出自己想一個人出去走走,是阿混出事兩個月後的一個凌晨,她在餐桌上一邊切麵包一邊淡淡地說自己行李已經準備好了,媽媽聽到后很明顯有些慌張,她問姐姐難道你高考不考了嗎?姐姐笑笑,其實前兩天報名自己根本就沒有交報名表。
我看著姐姐佇立在窗戶邊的身影,我知道,她在等那個人,等那個人嬉皮笑臉地騎著自行車給她扔來一包好麗友醇香原味的厚薯片。
「阿混他還好嗎?」電話里姐姐還沒和我侃幾句就開始問起了阿混。
那是放學后九*九*藏*書一個嘰嘰喳喳午後,姐姐在我前面騎著自行車,可能因為鏈條滑掉摔倒了,而我馬上闖了紅燈去扶起了她。
冬天了,姐姐。
當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塞進天氣預報中那一句「今日大寒,注意保暖」中的時候,我再一次接到了姐姐的電話。
那次姐姐稱呼我妹妹,是第一次。
「你為什麼要闖紅燈?」
後來阿混出獄后也問過我姐姐的電話,我給了,但從姐姐那邊問,阿混從來沒有給她打過電話。
那是雪虐風饕的一天,黃色的草皮與乾枯的梧桐樹在寒風中沒有絲毫生機。姐姐直接衝進了爸爸的書房,在那裡跪了一整天。
當然後來我沒有繼續追出去和她吵,不是因為我自甘示弱,而是我知道,姐姐又出去找那個穿棕色牛角扣大衣的男生了。
我不敢閉眼,我怕眼淚就這樣掉下來。我拉著姐姐,我說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阿混因為打架進監獄的事情,發生在第二年的冬天,冰凍三尺、風雨凄凄的冬天。
我進去的時候,姐姐正一個人站在窗戶邊,她將頭倚在腿上,一直盯著窗外,注意到我進去,只是很安靜地說了一句:我其實挺嫉妒你的。
簡單地說,就是當我還在思考今天的早餐是點雞塊燉土豆還是土豆燉粉條的時候,她的思想卻已經在阿爾卑斯山上的木質閣樓里感嘆人性的光輝。
「我沒有問你。」
「因為我見你摔倒了怕你有事。」我拍拍手上的灰,以為姐姐會給我今天的英勇之舉獎勵一個感激的冰激淋,卻沒有想到姐姐竟然起身就猛地推開了我。
但是不久后,阿混出事了。
姐姐這才回過頭看著我,她說,我不走難道要在人民公園的門口賣秋褲嗎,你要你姐姐攤子擺在黝黑的燒餅大爺隔壁嗎難道?
她笑笑說功能強大難道這秋褲能幫我實現夢想嗎?
依舊異常乾燥的冬天,我突然記起早上報紙上講述一處小型森林自燃的新聞。九-九-藏-書
曾經有人嘲笑她跟張愛玲三毛是連體嬰,我覺得並不太貼切,畢竟,她是可以把社會主義八榮八恥歌曲設置為起床鬧鈴的人。
姐姐那個時候沒有回話,只是一個人走了。最後出門的時候,她才回頭朝我說,不要瞧不起豬,豬是有靈魂的生物,它應該享有任何人包括我們同樣的待遇。她字字響亮。
我說其實這也行,也許可以賣得很好,畢竟現在秋褲彈性好時髦又保暖,功能很強大。
「最近還好嗎?」姐姐的聲音傳過來,依舊像是屋外沉澱了一天的雨水。
想起姐姐曾經說,阿混給過她的陽光,多過太陽太多。
阿梵,青年寫作者。@阿梵via
所以她總是在不開心的時候摔門出去,就去找阿混,那個時候姐姐吹得一嘴好口哨,都是阿混教的。
而等姐姐從窗子里探出頭來時,阿混便已經騎過拐角了,他經常穿著棕色牛角扣大衣,故意回頭看看姐姐,又意味深長地撇嘴笑笑,像極了電影裏面的慢放鏡頭,看得出來,他又整了新髮型。
風透過窗戶刮進來,屋內沒開空調,冷得透骨。
我不大相信,因為我每次問姐姐她都是這樣答覆的,從她走的那年起,年年如是。
姐姐為了在爸媽面前偽裝她的行蹤,後來也常常帶我出去一起玩,和阿混一起,我們會從家附近坐公交車去中南海的西什庫教堂,那是北京最大的天主教教堂。雖然我們都不信教,但是大多數的周末我們都會在那裡度過。按姐姐的話說,那是一種信仰。
我說你去年給我寄過來的那件露鎖骨的毛衣我穿著並不好看,因為我脖子斜方肌太發達了。
但是那個時候的姐姐臉上是有笑容的。
我看見了,姐姐不大的皮箱里,除了基本日用品,塞滿的全是張愛玲與三毛的書籍,書有些發黃,各年份版本都有。
最後我說,姐姐,九_九_藏_書你走的那天,其實我也看見了,你箱子里那堆書最下面有本厚厚的筆記本,那裡面,邊角鑲嵌的,保存完好的,是我們的那張七寸全家福。
她說,反正我做什麼都得不到爸媽的支持,我五子棋獲得了學校第一卻從來沒有人為我歡呼,我體操得了標兵也根本沒人對我說一句「你很棒」,在爸媽眼裡,你才是我該學習的榜樣,我考試考八十爸媽告訴我應該像你妹妹一樣考滿分,我想學爵士爸媽告訴我應該像你妹妹一樣學芭蕾,我幫你揍走欺負你的小毛頭可是爸媽只會把你護在懷裡而去責備我動不動就打架。反正我做什麼都不對,做什麼都只會招來一句「你多學學你妹妹嘛」。
這個時候我才想起阿混的棕色牛角扣大衣,想起阿混從她窗戶扔進的零食,想起阿混轉過頭對她微微的笑容。
我想起很小的時候,那時候我下課看見姐姐正在學校的巷子里抽煙,同她朋友們聊天的時候她滿口髒話,頭髮五顏六色泛著光,看見我路過,她走過來伸出手,手掌裏面是我心心念念幾天的夾心巧克力。
夜色中城市的燈光淡淡地折射進瞳孔,我蹲下身,微光模糊中,驚覺眼裡已有了淚。
手洗衣服時碰到冷水,牙齒里發出「滋滋」的聲響。
「那你現在怎麼樣,工作還順利嗎?」風很大,拿著手機接聽電話太凍手,我才插上耳機,轉而問姐姐。
但就是這個人,曾經是姐姐高中幾年的全部記憶。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姐姐,因為我是親眼看見阿混被打得頭破血流然後被警察帶走的,但是這一切我不敢跟姐姐說。
她說如果作為警局局長的爸爸出面,為阿混求求情,阿混就不至於被判得這麼重。
「說真的,我好嫉妒你。」我的姐姐就這樣,在我面前,說完了這句話。
樓下超市的營業時間縮短了近兩個小時,早上店老人哆哆嗦嗦地開了門,脖子縮在軍大衣內,不停地搓手,他睡眼惺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