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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交響曲》和《紅字》

《第七交響曲》和《紅字》

作者:余華
這隻是忍受的開始,在此後兩百多頁敘述的歲月里,海絲特經歷著越來越殘忍的自我折磨,而海絲特恥辱的同謀丁梅斯代爾,這位深懷宗教熱情又極善辭令的年輕牧師也同樣如此。在兩個人的中間,納撒尼爾·霍桑將羅格·齊靈窩斯插了進去,這位精通鍊金術和醫術的老人是海絲特真正的丈夫,他在失蹤之後又突然回來了。霍桑的敘述使羅格·齊靈窩斯精通的似乎是心術,而不是鍊金術。羅格·齊靈窩斯十分輕鬆地制服了海絲特,讓海絲特發誓絕不泄露出他的真實身份。然後羅格·齊靈窩斯不斷地去剌探丁梅斯代爾越來越脆弱的內心,折磨他,使他奄奄一息。從海絲特懷抱珠兒第一次走上絞刑台以後,霍桑的敘述開始了奇妙的內心歷程,他讓海絲特忍受的折磨和丁梅斯代爾忍受的折磨逐漸接近,最後重疊到了一起。霍桑的敘述和肖斯塔科維奇那個侵略插部的敘述,或者和拉威爾的《波萊羅》不謀而合,它們都是一個很長的,沒有對比的,逐步增強的敘述。這是納撒尼爾才華橫溢的美好時光,他的敘述就像沉思中的形象,寧靜和溫柔,然而在這形象內部的動脈里,鮮血正在不斷地衝擊著心臟。如同肖斯塔科維奇的侵略插部和拉威爾的《波萊羅》都只有一個高潮,霍桑長達二百多頁的《紅字》也只有一個高潮,這似乎是所有漸強方式完成的敘述作品的命運,逐步增強的敘述就像是向上的山坡,一寸一寸的連接使它抵達頂峰。
海絲特·白蘭和年輕的牧師丁梅斯代爾,他們的故事就像是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在勾引和上勾之後,或者說是在瞬間的相愛之後,就有了人類起源的神話同時也有了罪惡的神話。出於同樣的理由,《紅字》的故事里有了珠兒,一個精靈般的女孩,她成為了兩個人短暫的幸福和長時期痛苦的根源。故事開始時已經是木已成舟,在清教盛行的新英格蘭地區,海絲特·白蘭沒有丈夫存在的懷孕,使她進入了監獄,她在獄中生下了珠兒。這一天早晨──霍桑的敘述開始了──監獄外的市場上擠滿了人,等待著海絲特·白蘭──這個教區的敗類和盪|婦如何從監獄里走出來,人們議論紛紛,海絲特·白蘭從此將在胸口戴上一個紅色的A字,這是英文里「通姦」的第一個字母,她將在恥辱和罪惡中度過一生。然後,「身材修長,容恣完整優美到堂皇程度」的海絲特,懷抱著只有三個月的珠兒光彩照人地走出了監獄,全然不是「會在災難的雲霧裡黯然失色的人」,而胸口的紅字是「精美的紅布製成的,四九-九-藏-書周有金線織成的細工剌綉和奇巧花樣」。手握警棍的獄吏將海絲特帶到了市場西側的絞刑台,他要海絲特站在上面展覽她的紅字,直到午後一點鐘為止。人們辱罵她,逼她說出誰是孩子的父親,甚至讓孩子真正的父親──受人愛戴的丁梅斯代爾牧師上前勸說她說出真話來,她仍然回答:「我不願意說。」然後她面色變成死灰,因為她看著自己深愛的人,她說:「我的孩子必要尋求一個天上的父親;她永遠也不會認識一個世上的父親!」
隨即一個不安的樂句輕輕出現了,人們看到牧師的臉上有「一種死灰顏色,幾乎不像是一個活人的面孔」,牧師踉蹌地走著,隨時都會倒地似的。儘管如此,這位「智力和情感退潮后」的牧師,仍然顫抖著斷然推開老牧師威爾遜的攙扶,他臉上流露出的神色使新任的州長深感不安,使他不敢上前去扶持。這個「肉體衰弱」的不安樂句緩慢地前行著,來到了絞刑台前,海絲特和珠兒的出現使它立刻激昂了起來。丁梅斯代爾向她們伸出了雙臂,輕聲叫出她們的名字,他的臉上出現了「溫柔和奇異的勝利表情」,他剛才推開老牧師威爾遜的顫抖的手,此刻向海絲特發出了救援的呼叫。海絲特「像被不可避免的的命運推動著」走向了年輕的牧師,「伸出胳膊來攙扶他,走近刑台,踏上階梯」。
這時候,納撒尼爾·霍桑顯示出了和肖斯塔科維奇同樣的體驗,如同「侵略插部」中小段的抒情覆蓋了巨大的旋律,建立了高潮之上的高潮那樣,霍桑在此後的敘述突然顯得極其安詳。他讓海絲特俯下面孔,靠近丁梅斯代爾的臉,在年輕的牧師告別人世之際,完成了他們最後的語言。海絲特和丁梅斯代爾最後的對話是如此感人,裏面沒有痛苦、沒有悲傷、也沒有怨恨,只有短暫的琴聲如訴般的安詳。因為就在剛才的高潮段落敘述里,《紅字》中所有的痛苦、悲傷和怨恨都得到了凝聚,已經成為了強大的壓迫,壓迫著霍桑全部的敘述。可是納撒尼爾讓敘述繼續前進,因為還有著難以言傳的溫柔沒有表達,這樣的溫柔緊接著剛才的激昂,同時也覆蓋了剛才的激昂。在這安詳和溫柔的小小段落里,霍桑讓前面二百多頁逐漸聚集起來的情感,那些使敘述已經不堪重負的巨大情感,在瞬間獲得了釋放。這就是納撒尼爾·霍桑,也是肖斯塔科維奇為什麼要用一個短暫的抒情段落來結束強大的高潮段落,因為他們需要獲得拯救,需要在越來越沉重或者越來越激烈的敘述里得到解脫。同時九_九_藏_書,這高潮之上的高潮,也是對整個敘述的酬謝,就像死對生的酬謝。
《紅字》的頂峰是在第二十三章,這一章的標題是「紅字的顯露」。事實上,敘述的高潮在第二十一章「新英格蘭的節日」就開始了。在這裏,納撒尼爾·霍桑開始顯示他駕馭大場面時從容不迫的才能。這一天,新來的州長將要上任,盛大的儀式成為了新英格蘭地區的節日,霍桑讓海絲特帶著珠兒來到了市場,然後他的筆開始了不斷的延伸,將市場上歡樂的氣氛和雜亂的人群|交叉起來,人們的服裝顯示了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使市場的歡樂顯得色彩斑駁。在此背景下,霍桑讓海絲特的內心洋溢著隱秘的歡樂,她看到了自己胸前的紅字,她的神情里流露出了高傲,她在心裏對所有的人說:「你們最後再看一次這個紅字和佩戴紅字的人吧!」因為她悄悄地在明天起航的船上預訂了鋪位,給自己和珠兒,也給年輕的牧師丁梅斯代爾。這位內心純潔的人已經被陰暗的羅格·齊靈窩斯折磨得「又憔悴又孱弱」,海絲特感到他的生命似乎所剩無幾了,於是她違背了自己的諾言,告訴他和他同住一個屋檐下的老醫生是什麼人。然後,害怕和絕望的牧師在海絲特愛的力量感召下,終於有了逃離這個殖民地和徹底擺脫羅格·齊靈窩斯的勇氣,他們想到了「海上廣大的途徑」,他們就是這樣而來,明天他們也將這樣離去,回到他們的故鄉英格蘭,或者去法國和德國,還有「令人愉快的義大利」,去開始他們真正的生活。
歡樂又開始了,顯赫的人已經走進了教堂,市民們也擠滿了大堂,神聖的丁梅斯代爾牧師演講的聲音響了起來,「一種不可抵抗的情感」使海絲特靠近過去,可是到處站滿了人,她只能在絞刑台旁得到自己的位置。牧師的聲音「像音樂一般,傳達出熱情和激動,傳達出激昂或溫柔的情緒」,海絲特「那麼熱烈地傾聽著」,「她捉到了那低低的音調,宛若向下沉落準備靜息的風聲一樣;接著,當那聲調逐漸增加甜蜜和力量上升起來的時候,她也隨著上升,一直到那音量用一種嚴肅宏偉的氛圍將她全身包裹住。」
這時候,霍桑的敘述進入了第二十二章──「遊行」。協奏曲轟然奏響,淹沒了屬於海絲特的鋼琴主題。市場上歡聲四起,在鄰近的街道上,走來了軍樂隊和知事們與市民們的隊伍,丁梅斯代爾牧師走在護衛隊的後面,走在最為顯赫的人中間,這一天他神采飛揚,「從來沒有見過他步伐態度像現在隨著隊伍行進時那麼有九-九-藏-書精神」,他們走向會議廳,年輕的牧師將要宣讀一篇選舉說教。海絲特看著他從自己前面走過。
霍桑的敘述出現了不安,不安的主題纏繞著海絲特,另一個陰暗的人物西賓斯夫人,這個醜陋的老婦人開始了對海絲特精神的壓迫,她雖然不是羅格·齊靈窩斯的同謀,可是她一樣給予了海絲特驚慌的折磨。在西賓斯夫人尖銳的大笑里,不安的敘述消散了。
肖斯塔科維奇給予了我們這樣的經歷,在那個幾乎使人窒息的侵略插部里,他讓鼓聲反覆敲響了175次,讓主題在十一次的變奏里艱難前行。沒有音樂的管弦樂和小鼓重複著來到和離去,並且讓來到和離去的間隔越來越短暫,逐漸成為了瞬間的轉換,最終肖斯塔科維奇取消了離去,使每一次的離去同時成為了來到。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音響猶如天空那樣籠罩著我們,而且這樣的聲音還在源源不斷地來到,天空似乎以壓迫的方式正在迅速地縮小。高潮的來臨常常意味著敘述的窮途末路,如何在高潮之上結束它,並且使它的敘述更高地揚起,而不是垂落下來,這樣的考驗顯然是敘述作品的關鍵。
霍桑將敘述的歡樂變成了敘述的神聖,一切都寂靜了下來,只有丁梅斯代爾的聲音雄辯地迴響著,使所有的傾聽者都感到「靈魂像浮在洶湧的海浪上一般升騰著」。這位遭受了七年的內心折磨,正在奄奄一息的年輕牧師,此刻彷彿將畢生的精力凝聚了起來,他開始經歷起迴光返照的短暫時光。而在他對面不遠處的絞刑台旁,在這寂靜的時刻,在牧師神聖的說教籠罩下的市場上,海絲特再次聽到那個不諧和的音符,使敘述的神聖被迫中斷。那位一無所知的船長,再一次成為羅格·齊靈窩斯陰謀的傳達者,而且他是通過另一位無知者珠兒完成了傳達。海絲特「心裏發生一種可怕的苦惱」,七年的痛苦、折磨和煎熬所換來的唯一希望,那個屬於明天「海上廣大的途徑」的希望,正在可怕地消失,羅格·齊靈窩斯的罪惡將會永久佔有他們。此刻沉浸在自己神聖聲音中的丁梅斯代爾,對此一無所知。
然後,敘述中高潮的章節「紅字的顯露」來到了。丁梅斯代爾的聲音終於停止了,敘述恢復了歡樂的協奏,「街道和市場上,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讚美牧師。他的聽眾,每一個人都要把自己認為強過於旁人的見解盡情吐露之後,才得安靜。他們一致保證,從來沒有過一個演講的人像他今天這樣,有過如此明智,如此崇高,如此神聖的精神。」接下去,在音樂的嗚響和護衛隊整齊的步伐九九藏書里,丁梅斯代爾和州長,知事,還有一切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從教堂里走了出來,走向市政廳盛大的晚宴。霍桑此刻的敘述成為了華彩的段落,他似乎忘記了敘述中原有的節拍,開始了盡情的渲染,讓「狂風的呼嘯,霹靂的雷嗚,海洋的怒吼」這些奢侈的比喻接踵而來,隨後又讓「新英格蘭的土地上」這樣的句式排比著出現,於是歡樂的氣氛在市場上茁壯成長和生生不息。
幾乎沒有人不認為納撒尼爾·霍桑在《紅字》里創造了一段羅曼史,事實上也正是因為《紅字》的出版,使納撒尼爾搖身一變成為了浪漫主義作家,也讓他找到了與愛倫·坡分道揚鑣的機會,在此之前這兩個人都在陰暗的屋子裡編寫著靈魂崩潰的故事。當然,《紅字》不是一部甜蜜的和充滿了幻想的羅曼史,而是忍受和忠誠的歷史。用D·H·勞倫斯的話說,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間故事,卻內含著地獄般的意義。」
就在這高高的刑台上,霍桑的敘述走到了高潮。在死一般的寂靜里,屬於丁梅斯代爾的樂句尖銳地剌向了空中。他說:「感謝領我到此地來的上帝!」然後他悄悄對海絲特說:「這不是更好嗎。」納撒尼爾·霍桑的敘述讓丁梅斯代爾作出了勇敢的選擇,不是通過「海上廣大的途徑」逃走,而是站到了七年前海絲特懷抱珠兒最初忍受恥辱的刑台之上,七年來他在自己的內心裡遭受著同樣的恥辱,現在他要釋放它們,於是火山爆發了。他讓市場上目瞪口呆的人們明白,七年前他們在這裏逼迫海絲特說出的那個人就是他。此刻,丁梅斯代爾的樂句已經沒有了不安,它變得異常地強大和尖銳,將屬於市場上人群的協奏徹底驅趕,以王者的恣態孤獨地迴旋著。丁梅斯代爾用他生命里最後的聲音告訴人們:海絲特胸前的紅字只是他自己胸口紅字的一個影子。接著,「他痙攣地用著力,扯開了他胸前的牧師的飾帶。」讓人們看清楚了,在他胸口的皮肉上烙著一個紅色的A字。隨後他倒了下去。敘述的高潮來到了頂峰,一切事物都被推到了極端,一切情感也都開始走頭無路。
在市場上人群盲目的歡樂里,海絲特的歡樂才是真正的歡樂,納撒尼爾·霍桑的敘述讓其脫穎而出,猶如一個勝利的鋼琴主題凌駕于眾多的協奏之上。可是一個不諧和的音符出現了,海絲特看到那位衣服上佩戴著各色絲帶的船長正和羅格·齊靈窩斯親密地交談,交談結束之後船長走到了海絲特面前,告訴她羅格·齊靈窩斯也在船上預訂了鋪位。「海絲特雖然心裏非常驚慌,卻露出九*九*藏*書一種鎮靜的態度」,隨後她看到她的丈夫站在遠處向她微笑,這位陰險的醫生「越過了那廣大嘈雜的廣場,透過人群的談笑、各種思想、心情和興緻──把一種秘密的、可怕的用意傳送過來。」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這樣的方式使敘述之弦隨時都會斷裂似的繃緊了,在接近高潮的時候彷彿又在推開高潮,如此周而復始,不斷培育著將要來到的高潮,使其越來越龐大和越來越沉重,因此當它最終來到時,就會像是末日的來臨一樣令人不知所措了。
肖斯塔科維奇的敘述是讓主部主題突然出現,這是一個尖銳的抒情段落,在那巨大可怕的音響之上生長起來。傾刻之間奇迹來到了,人們看到「輕」比「沉重」更加有力,彷彿是在黑雲壓城城欲摧之際,一道纖細的陽光瓦解了災難那樣。當那段抒情的弦樂尖銳地升起,輕輕地飄向空曠之中時,人們也就獲得了高潮之上的高潮。肖斯塔科維奇證明了小段的抒情有能力覆蓋任何巨大的旋律和任何激昂的節奏。下面要討論的是霍桑的證明,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後面,短暫和安詳的敘述將會出現什麼,納撒尼爾·霍桑證明了文學的敘述也同樣如此。
肖斯塔科維奇《第七交響曲》中第一樂章的敘述,確切的說是第一樂章中著名的侵略插部與《紅字》的敘述迎合到了一起,彷彿是兩面互相凝視中的鏡子,使一部音樂作品和一部文學作品都在對方的敘述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肖斯塔科維奇讓那個插部進展到了十分鐘以上的長度,同時讓裏面沒有音樂,或者說由沒有音樂的管弦樂成分組成,一個單一曲調在鼓聲里不斷出現和不斷消失,如同霍桑《紅字》中單一的情緒主題的不斷變奏。就像肖斯塔科維奇有時候會在敘述中放棄音樂一樣,納撒尼爾·霍桑同樣也會放棄長篇小說中必要的故事的起伏,在這部似乎是一個短篇小說結構的長篇小說里,霍桑甚至放棄了敘述中慣用的對比,肖斯塔科維奇也在這個侵略插部中放棄了對比。接下來他們只能赤|裸裸地去迎接一切敘述作品中最為有力的挑戰,用漸強的方式將敘述進行下去。這兩個人都做到了,他們從容不迫和舉重若輕地使敘述在弱軟中越來越強大。毫無疑問,這種漸強的方式是最為天真的方式,就像孩子的眼睛那樣單純,同時它又是最為有力的敘述,它所顯示的不只是敘述者的技巧是否爐火純青,當最後的高潮在敘述的漸強里逐步接近並且終於來到時,它就會顯示出人生的重量和命運的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