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喜喪

喜喪

作者:慕容素衣
聽一個台灣佬說,當時去台灣時,船太擠,決定放一些壯丁回來。我的太公那時是有機會回來的,可是他拒絕了長官的好意,他說:「我不回去了,我姐姐(他媽媽)不喜歡我,七嫂(我太婆)也不喜歡我。」
太公走了后,太婆一滴眼淚也沒流,她那時候想的,就是如何活下去,掙扎著活下去。
誰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的,我們那有一首民謠:
生命中最後的一兩個月,太婆卧病在床,大小便一度失禁。那間曾經散發著米湯香味的小房子,變得臭氣薰天。一輩子乾乾淨淨的太婆,就躺在一堆臭烘烘的被子裏面,讓自己的身體也變成了臭氣來源的一部分。後人們有時會給她隨便清洗一下,大多數時候只是任由她變臭。
太婆變得越來越迷迷糊糊,吃飯時一個勁吃菜,上完廁所忘記穿褲子,就那麼赤身裸體走了出來。她已經認不清人了,她常常叫我爸爸「大貴」,有時又叫他「七哥」。我知道大貴是我爺爺,可七哥是誰呢?
老師說詩是用來念的,不是用來唱的,老師還說這是一首很感傷的詩,你們要念出「斷魂」的感覺來。
那一年太婆多大?剛過二十,還是只有十幾歲?沒有人記得了,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知道太公走的時候,我大爺爺還只有兩歲多,我爺爺還在肚子里呢。
我沒有見過我爺爺,更沒有見過我大爺爺,他們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過世了,久到我還沒有出世,久到我媽媽還沒有嫁過來。
每次去的時候,爸爸都要用鋤頭把墳前的草刨刨,媽媽忙著掛紙幡和燒紙錢,我呢,不是在草地上蹦躂,就是在編花環。

4

不管怎麼樣,太婆又一次熬過來了。瘦瘦的大爺也長大成人,還是那麼瘦,太婆在風燭殘年時,耗盡最後一口力氣,為他娶了一個老婆。
台灣有七哥。
媽媽問我:「你還記得你太婆嗎?」
沒有男人依靠的日子,太婆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樹,向著陽光、枝繁葉茂地生長著,兩個兒子就是站在她旁邊的兩棵小樹。太婆去田裡幹活時,他們就在旁邊打豬草;太婆去山上摘茶葉時,他們就背著小筐去采蘑菇;太婆在忙著打禾插秧時,他們就在家裡忙活,大的煮飯,小的燒水,中午時熱飯熱茶就送到了田頭。
大家都說,太婆活了這麼大歲數才去世,是喜喪啊,應該好好地辦一下。
年輕的太公轉過身,晃著兩條長腿往鎮上走去。
六歲的我和七歲的堂哥是年紀最小的孝子孝孫,我們也披著麻戴著孝,大人們忙得團團轉,沒空理我們。我們兩個小人兒鑽到了靈堂的桌子底下,拿著兩片蚌殼,學著鑼鼓隊的人那樣敲打,每敲打一次,就模仿著哭靈的人喊:「我的個太婆,你怎麼死得這麼早哇!」
雞和肉被五個孩子風捲殘雲地幹掉了,太婆和奶奶相對垂淚,為爺爺沒有過上四十歲生日而遺憾。太婆一直認為,爺爺是胎裡帶來的先天不足,要是懷他時能吃得好些,沒準就能長命百歲。
太婆太婆,等我長大了帶你去台灣好不好。

6

在那個年頭,女人改嫁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雖說帶著兩個孩子,可是我太婆生得健壯豐|滿,人又能幹,再找個人應該不難。可是她再也沒有嫁過人,也許她一直相信,太公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印象中,老家的春天總是伴隨著清明的到來才開始變得聲勢浩大。清明前後,春陽和熙,春雨飛灑,我們走在明媚的春光中,提著九九藏書紙錢炮仗,去後山的祖墳掃墓。
他們都是當年被抓壯丁的人,少小離家老大回,村子里的人已換了一撥撥,等了他們一輩子的父母也已經不在。
「還有呢?」
一直到死,太婆都住在那間看不到陽光的小黑屋裡。她撐了一輩子,可是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裡終於撐不下去,一步步走向崩潰。
我不太明白什麼叫做苦命,就像我不太明白什麼叫做「斷魂」,比起太婆的命運來,我更關心的是什麼時候能吃桐子葉粑粑。
太公的父母很不喜歡這個兒子,替他娶的媳婦一進門,就趕緊張羅著分了家。小夫妻倆分得草屋兩間外加破鍋一個,兩人在家徒四壁的草屋裡抱頭痛哭了一夜,年輕的太公發誓從此以後要勤快做人。第二天一起床,太婆在家照看孩子,讓他去摘黃花,到了中午還沒見他回來,找時發現又在村頭看牌呢。
我爺爺生下時特別瘦小,多半是因為太婆在十月懷胎間實在沒吃什麼好東西的緣故。他出生后,太婆撕開自己的一件外衣緊緊包裹住他,就再也沒有力氣了。她躺在棉花地里,看見被血染紅的棉球想,都弄髒了好可惜,不然可以給剛出生的寶寶絮件新棉襖了,冬天穿的時候正好。
兩座低矮的墳里,睡著我的太婆和爺爺。從我懂事以來,他們就睡在這裏,不知睡了多少年了。墳前有兩塊簡陋的石碑,上面刻著他們的名字,我知道爺爺叫于大貴,可是我不知道太婆叫什麼,墳上只是刻著「于門申氏」四個字。
「台灣有什麼好的啊?」
我奶奶總是說,她後來痴痴獃呆的,很有可能就是當時哭得太多哭昏了頭。
他跳上了去台灣的那艘船,再也沒有回來過。漫長的歲月里,他甚至沒有寄回過一封信。他斷送了妻子一生的幸福,也斷絕了我們希望有個台灣太公衣錦還鄉的幻想。
後來想起太婆來,她永遠都是那個樣子,躺在床上,臉上是因為無能為力而抱歉的笑容。
我大爺爺剛成家兩三年,就得了一場暴病過世了。他的死亡始終是個謎。很多年以後,村裡還是有人會議論他的死因,很多人認為,他是中了蠱毒才死的。
我怎麼記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學了一篇《寶島台灣》的課文,太婆聽我讀了這篇文章,問我:「台灣遠不遠啊?」
村子里常常有喪事,我們聽得多了,模仿得也惟妙惟肖,堂哥裝作很傷心的樣子喊:「我的太婆啊,你怎麼拋下我走了哇?」
其實我看他們也沒多傷心,哭靈時都是乾嚎,眼睛都沒紅。
家裡殺了兩口豬,買了一頭牛,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隔壁村的聞訊都過來弔唁了。姑姑們合夥叫了幾套鑼鼓,其中大姑單獨出錢叫了一套。
在太婆還被叫做七嫂的時候,她的男人就被抓了壯丁。說抓並不准確,確切地說,是他主動頂替哥哥進了國民黨部隊。
由於年輕時做過太多重活,太婆的背彎得像一張弓,天氣好的日子,她就佝僂著腰,抱著被子啊衣服啊出來洗,一輪又一輪,不知要跑多少輪。
他也是生了一場暴病,至於生的什麼病,連我奶奶也搞不太清楚,就是突然之間消瘦得很厲害,等到斷氣的時候,一米八幾的個子,瘦到骨頭上只包著一層皮,輕得像個孩子,上山時抬棺材的人都說大貴爺可真輕啊。
我大爺爺死的時候全身都腫脹得快透明了,太婆不甘心,央人抬到縣醫院開刀,醫生打開肚子說,沒得救了,連肚子都沒縫上就死在手術台上了。

2

靈堂里的人轟然大笑。https://read.99csw•com
回到家裡,看見丈夫正坐在床上抽煙筒,家裡冷鍋冷灶的沒有一絲暖氣,見她回來了,他還說:「黃花都開了,還摘回來做什麼?」太婆按捺不住,一背簍黃花兜頭砸在了他身上。夫妻倆從那以後就爭吵不斷。

5

等到太婆知道消息后追到鎮上時,那支隊伍已經出發了,聽說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一直要到許久以後,大家才知道那個很遠的地方叫做台灣。
我一兩歲時,太婆還是個乾淨體面的老人家,獨自住一間小小的房子,自己燒飯自己吃。我去她的小房子里玩,有時她會在床底下的席子里摸出一粒糖給我吃。小房子沒有窗,只在本來應該開窗的地方抽掉了兩塊土磚,所以大白天走進去也是黑漆漆的。
我燒得迷迷糊糊的,聽見媽媽急得大哭。等到我病好的時候,世界上已經沒有太婆了。
堂哥喊:「太婆啊,你走了我們可怎麼辦啊?」
我使勁點了點頭。我的爺爺,在我爸爸還只有十六歲時就去世了,我沒有見過他,我的太婆,我倒是見過的,她曾經是我們村最年長的老壽星,一直活到我六七歲才過世。
其實在太公走之前,家裡家外基本上也是她一個人在忙碌,可那種忙碌是有奔頭的,不像現在,家裡沒了個男人,也就失去了底氣,她的辛苦除了博人同情外,更像是咎由自取——要不是她脾氣暴躁,男人怎麼會寧願去當兵也不願守在老婆孩子身邊。
我一淘氣,媽媽就嚇我說:「把你關到小黑屋裡去!」
大福大貴順順利利、健健康康地長大了,他們繼承了父親的高大和母親的勤勞。我爺爺大貴甚至是村裡個子最高的人。太婆領著他們忙活了一年,終於住進了親自砌的土磚房,兩個兒子也相繼娶上了老婆。
先是沒有了勞動能力,有次做飯忘了熄火差點把房子燒了,從那以後就和後輩吃。對於喪失了勞動能力的老人,後輩們即使嘴裏不說,心裏也是有幾分嫌棄的。
我大奶奶不一樣,大爺爺死了兩年後,她就改嫁了。她有一兒一女,其中兒子是個遺腹子,是大爺爺去世后才生的。
在我印象中,清明是一個毫不感傷的節氣。小的時候,每年清明,爸爸媽媽都帶我去山上掃墓,我們叫「掛青」,對於孩子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快樂的節日啊,可以放鞭炮,可以在草地上打滾,偶爾還可以吃到給先人們準備的桐葉粑粑。
「還有日月潭啊。」
兒孫們都嫌她丟人,尤其是那個大娘,當著村裡人的面就說:「她怎麼還不死呢?」清醒的時候,太婆自己也會喃喃地說:「我怎麼還不死呢!」
從我記事起,村裡人都叫她七太婆。還沒那麼老的時候,大家叫她七奶奶。人們對她的稱呼始終和她的男人綁在一起,不去理會那個男人在她生命中其實只佔有很少的分量。
太婆的喪事辦得很隆重。
鞭炮放個不停,鑼鼓敲個不斷,大人們打紙牌的打紙牌,打撲克的打撲克,靈堂里笑語喧嘩。太婆的黑白照片就掛在靈堂中央,還沒有老年痴獃的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寬容地看著她的孝子孝孫們。
我奶奶一家早就分出去單過了,我太婆就帶著小孫女(我大姑)一起過,有口吃的都先讓著小孫女,糧食吃完了就上山挖草根吃樹皮,兩個人總算活下來了。
我大爺爺在棉花地里找到太婆時,她已經接近奄奄一息了。他哭著叫來了奶奶,她倒是不計前嫌,趕緊叫人把媳婦背了回去,還給她做了紅糖荷包蛋。
https://read.99csw.com死之前,奶奶和媽媽給她洗了一個澡,等洗完澡,盆子里的水都黑了。洗完澡后,太婆似乎清醒了一些,還問起了我的病。媽媽告訴她我全好了,她說那就放心了。奶奶和媽媽給她穿衣服,衣服還沒穿完,太婆的身體已一點點變得僵硬。
太婆死了十幾年之後,村子里回來了一些老人,我們叫他們「台灣佬」。
直到自己也做了母親之後,我才體會到,那個時候,太婆之所以能夠撐下來,很大程度就是因為兩個兒子吧。
在村人複雜的目光中,太婆和以前一樣忙進忙出,甚至更拚命了。臨產前她還在地里摘棉花,察覺到肚子痛時已經來不及往家裡趕,就在棉花地里生下了一個瘦巴巴的男嬰。他就是我爺爺。
我奶奶和太婆一樣,守了一輩子的寡。
我奶奶進門那天,太婆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接受了兒媳婦的拜見。族裡人提醒新媳婦還得拜下公公,沒有照片的話對著堂屋中間拜拜都行,太婆一下子沉了臉,說:「你七爺爺還沒死呢,等他回來再拜不遲。」
家裡的年輕人看見了,挺不耐煩地說:「也太愛乾淨了一點。」
我總覺得奶奶的說法更靠譜一點,畢竟,太婆是那樣一個不願意麻煩他人的老人,哪怕這個「他人」是她為之耗盡一生心力的家人。
「還有呢?」
太婆照例大哭大喊了一場,喊的話和上次差不多:「老天爺啊,你怎麼不開眼啊,把我的大福大貴都帶了去!老天爺啊,我求求你,收了我這個孤老婆子去吧!」
我去看過太婆,趁大人們不注意的時候。她躺在床上,臉上由於浮腫而微微發亮,她看見我,忽然叫出了我的小名:「呀,是毛寶啊!」
太婆心酸得不行,提出要帶孫子回去。可是她那時已經是個老人了,又在困難年代,一個人養活不了兩個孩子,無奈之下只得把孫女交給大奶奶帶,孫女大些,也胖些,跟著媽媽活下去的機會也高些。
她抱著兒子血肉模糊的屍體哭得死去活來,好像要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光,邊哭邊喊:「老天爺啊,你怎麼這麼不開眼啊,要死也是讓我死,怎麼會讓我的大福先走了呢!」
太婆頂著日頭去摘黃花,手再怎麼快也趕不及在黃花沒有開放前摘完,太陽越來越毒,滿地的黃花都開了(黃花菜開了后就不能吃了),太婆憋著一口氣,還是都摘完了。
就這樣過了兩年,內戰越演越烈,國民黨邊撤退邊到處抓壯丁。村子里一時人心惶惶,後山的山洞頓時熱鬧起來,做母親的想把兒子藏起來,做妻子的想把丈夫藏起來,倒是太公一點都不怕,照樣在村子里溜達。
我們跟著搖頭晃腦地念:
我跟著喊:「我的太婆啊,你沒有享過一天福哇!」
他媽媽哭聲馬上變低了。
因為這件事,我大姑一直不能原諒太婆,覺得她重男輕女。面對大姑的指責,太婆沒有辯解,她只是說:「不怪姑娘,只怪我這個死老婆子沒用。」
我笑嘻嘻地說:「我自己去吧,太婆給我吃糖糖。」
不過奶奶堅持說她沒哭得上次那麼傷心了,奶奶總覺得太婆更偏愛大爺爺一家。

3

「老師說,台灣是寶島呀,有阿里山呀。」
他口中不喜歡他的妻子,一直守在他的家中,直到老死。她真的如他說的那麼不喜歡嗎?
我從小就喜歡清明節,二年級學了一首古詩叫《清明》,老師在講台上搖頭晃腦地念:
我不知道太婆帶著我大爺是怎麼熬過來的。聽媽媽說,她那時偶爾還是有機會去別人家做媒,如果確定要九_九_藏_書去誰家說媒,頭一天晚上開始她就什麼都不吃,等到第二天中午才在說媒人的家裡敞開肚皮吃一頓。我猜想在那個年頭,這樣的機會並不多。
小小的我念得興味盎然,總是把最後一個字的音拖得很長。
大奶奶改嫁半年後,太婆買了一包糖去看孫子。到了那裡一看,大奶奶正在奶孩子,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坐在草叢裡捉螞蚱吃。
媽媽往太婆的墳前放了一碟桐子葉粑粑,嘆息著說:「你太婆是個苦命的人啊。」
在我的老家湖南,春天要來得比廣東晚一點兒。

1

我們家住的,還有大爺家住的房子都是太婆年輕時請人砌的,也是土磚房,不過比太婆住的小房子大得多,也有窗戶,不那麼黑咕隆冬的。
「這可怎麼得了啊!我的五崽啊!」做媽媽的哭著跑到了村頭,她的另一個兒子,也就是我太公正在村頭大樹下和兩個老人玩紙牌,她見了哭得更厲害了:「天老爺啊,要抓也抓這個去,怎麼抓了我的五崽去啊!」
但老天剝奪了她最後一絲尊嚴。
我們和奶奶在一起吃,媽媽有時給我燉個排骨什麼的,會給太婆送一份。太婆吃了排骨后,一定會想方設法送點東西給我媽媽,有時是一捆柴火,有時是新摘的茶葉。就算再年老體衰,她始終堅持做個尊嚴體面的老人,不願意給別人帶去麻煩。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兩個兒子的名字都是太婆取的,大的叫大福,小的叫大貴,寄託了一個母親對他們最樸實的期望。
新嫁娘,睡新房;
慕容素衣,媒體人,80后寫作者。@慕容素衣ym
他媽媽在後面叫他:「七伢子,你也和你屋裡人說一聲再去啊。」

7

太婆一直是個眼淚直往心裏流的人,可是那時估計是心裏的苦水多得盛不下,只得往外面冒。媽媽說她總是背對著門外切豬草,一邊剁著豬草,一邊拖長了聲音喊:「我的命咋個這麼苦哩!」切一陣,又喊一句:「我的命咋個這麼苦哩!」
「當然遠啦,要坐船的吧。」
大爺、爸爸還有叔叔們站在靈堂門口,見有人來了就下跪迎接,來的人總是一把攙起他們說:「七太婆活了這麼大歲數,別傷心了。」
我喊著喊著,想到太婆再也不會給我糖吃了,忽然有了一種由衷的悲傷,眼淚禁不住簌簌地落了下來。
奶奶的版本是,太婆的最後一句話是「勞駕你們了啊」;媽媽則說,太婆最後是盯著門口,說「七哥來接我了」。
我的太公,年輕時候是個遊手好閒的人。聽村裡人說,他長得高高大大,干起活來有使不完的力氣,可就是懶得幹活,整天叼著個煙筒在村子里遊盪,見到哪裡有打牌的就湊過去,地里的草老高了也不會蓐一下。
嫁到隔壁鎮上時,大奶奶帶了兒子去,他還要吃奶,必須得跟著媽媽。女兒大一點,就留在家裡給我太婆帶。那年正是鬧飢荒的時候,男方家境也不好,帶兩個孩子過去負擔不起。
六一年的時候,我們村子里餓死了很多人。隔壁村的一個老頭餓得受不了,就到我們這來向親戚求助。他敲了很久的門,他姐姐一直沒有開門,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他已經餓死在門前放雜物的小屋裡。
太婆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七天後,她婆婆推開她的門時,發現她已經下地去幹活了。
我出生的時https://read•99csw.com候,太婆已經很老很老了。說不准她有多大年紀,七十多,還是八十多?總之就是看起來很老很老的樣子,身上的衣服很舊很舊,還打著補丁,可是洗得乾乾淨淨的。
據說她死前完全清醒了,還留了一句遺言再走。關於太婆死前最後一句話到底說了什麼,奶奶和媽媽各有各的說法。
我太婆是個能幹的女人,家裡地里的活都會幹,會紡棉花,會犁田,會納鞋,會釀酒,她納的鞋結實得可以穿上兩三年,她釀的酒直到很多年後還被村裡人津津樂道。為了謀生,她還學會了做媒,這一行本來挺忌諱沒有丈夫的人,可太婆一上門,沒有人可以拒絕她的熱情。
我爺爺活得比較久一點,死的那年剛剛四十歲,留下年輕的妻子和五個兒女。
噼哩啪啦掉下來。
太公回過頭,說了句「不用了,她也不喜歡我」,就晃晃悠悠地走了。
在農村裡,太婆算得上是個有潔癖的人。湖南冬天天氣陰冷,可再冷她也堅持每天都要洗澡,隔天就要洗頭,床上的被子枕套半個月漿洗一次。
老師說得總沒錯,可是我們照樣把這首詩念得喜氣洋洋,每一句後面都拖著長長的尾音。我弄不明白,清明時節下的雨又不是特別討人嫌,那些路上行人為什麼要「斷魂」呢?
那時大家已經分了家,太婆跟我奶奶吃一個月,再跟大爺大娘吃一個月。奶奶總覺得她偏心,臉色不是那麼好看。大爺娶了只母老虎,整天對著太婆咆哮,從來不叫她「奶奶」,一張嘴就是「那個老不死的」,好像她永遠不會有老的那一天。太婆見了她,就怕得不得了,跟她說話連頭都不敢抬。
「這個背時殺千刀的,有種就再也別回來了!」年輕的太婆挺著大肚子,手裡還牽著一個兩歲多的男孩,對著太公離去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她一滴眼淚也沒流,回到村裡后,牽著孩子衝進了婆婆家,撂起灶台上的碗砸得粉碎。
爺爺奶奶睡樓上,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我也喊:「我的太婆啊,你走了誰給我糖吃啊!」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太公放下紙牌,對他的媽媽說:「姐姐你莫哭(我們那老一輩很多人把媽媽叫做姐姐),你捨不得五哥的話,我這就去鎮上,替他去當兵。」
爺爺走後不久的一天,太婆去鎮上割了肉,又殺了自家的一隻母雞,拿到奶奶家來,張嘴就掉下淚來:「今天是大貴的生日啊。」
等到我玩兒得差不多了,爸爸就會叫我:「過來拜下你太婆和爺爺。」
太公家有好幾個兄弟,其中有個排行第五的弟兄在田間鋤草時,就被部隊的人看中拉到鎮上去了。同村的人前來通報時,太公的媽媽急得哭了,她有五個兒子,其中最疼愛的就是這個五兒子,因為他最勤快。
我出生的時候,太婆已經很老很老了。我有關她的記憶並不多,關於她的故事,是媽媽後來斷斷續續告訴我的。
從小黑屋回去后,我生了一場大病。出麻疹出得特別厲害,全身都是紅色的點點,連續幾天高燒不斷,村裡人都說,沒見過出麻疹出成這個樣子的,都是因為太婆命硬,剋死了丈夫,剋死了兩個兒子,現在又來克重孫女了。
我不知道太婆叫什麼名字。
太婆在床上摸索了很久,想找一顆糖給我吃,但沒有找到,她對著我抱歉地笑了。
太婆接受不了兒子的死,尤其接受不了的是,因為她堅持要治療,兒子才在死前還挨了一刀,連個全屍都沒保存。
「沒有了啦。」
舊嫁娘,睡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