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更多的愛情死於無疾而終

更多的愛情死於無疾而終

作者:李良辰
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幾夜,馬達決定拍攝一部短片,邀請紅裙姑娘來演。
拍片子時,馬達請來了幾位朋友,幫忙燈光、攝影和錄音。人來人往,熱鬧之餘,居然很順利。
因為我很想了解你,但你並不知道。
「是夢境,也是現實吧。」他沉默了一會兒,沒說出口:就像你明明就在這裏,可我無法觸碰,「也許,當一個自卑的男孩喜歡上一個美麗的女孩,他就把現實活成了夢境。」

6

「你的意思是,搞點動靜出來?」馬達快速回復。
「哪個?噢,就是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馬達恍然回過神,「她明明就在那裡,可你無法觸碰。」
發條是馬達唯一指定的戀愛顧問。在姑娘這個議題上,馬達與發條的關係,彷彿太監之於皇帝:發條說什麼,馬達做什麼。就像是發條在跟姑娘談戀愛,馬達只是湊熱鬧的,偶然經過,打打下手。
馬達不自覺低下頭,佝僂著背,直覺得器官蹙縮,聞不見一絲花香。他模糊記起兩句詩,忘了是誰寫的:「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他命令目光向左,連望姑娘好幾眼。長發,紅裙子,她走出了夢境,依然溫柔可愛。水中倒影的玫瑰,他正想,如果這時他伸手去抱她,她會不會沉默地開出花朵,然後在下一秒憑空消失。

8

于馬達而言,每一句與紅裙的對白,都盛大宛如電影台詞。必須慎之又慎,箭無虛發。這是愚蠢的,可是必要。他珍惜每一次與她接觸的機會,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語詞和表情。他精心挑選一連串密碼,並用適宜的語調掩飾,好像包裝一束玫瑰。他領自己走進了一座完全由指示和符號構成的城市,猶如身陷克里特迷宮的牛頭人米諾陶洛斯。不過,他真心希望紅裙姑娘能讀懂這個怪物製造的晦澀含義,溫柔地予以接納,最好擁抱並且親吻他。九-九-藏-書
他有些說不出來的局促,彷彿覺得自己根本不屬於這一刻,嘴裏自動蹦出來的那些詞句,無不惹人厭煩、輕佻可笑。
一切自然而然得不像話:紅裙姑娘終於沒能像發條一樣,懂得馬達的情懷,以及他對她懷有的情。
馬達戀愛技術拙劣,又從不願模仿小說情節。別指望他會買豆漿、奶茶,冒著酷暑或嚴寒,送到姑娘寢室;他也不會印條橫幅,「祝你生日快樂!」,趁月黑風高,掛到教學樓前;他更不會去喊樓,月光之下,蠟燭與玫瑰,聚眾表白,等美人答應。潮起潮落,他總是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更重要的是,她們根本傷害不到馬達。他心底始終藏著一個姑娘。那姑娘時常出現在他的夢中,不乘飛機,隻身走來。有時在新雪過後的小鎮,姑娘眉眼溫柔,臉上含著羞澀的孩子氣,雪花如葉片飛著,偶然墜在她的鞋邊。更多的時刻,是某個春夏交接的黃昏,姑娘站在酒館外的街燈下,穿了一條紅裙子,明亮暖和的風中,長發散下來,覆了一肩。
他只能懷揣愛她的念頭,躲在攝像機背後:馬達修改劇本,隱藏起男孩,將原先的對白,一一轉寫成旁白。

1

她會懂得。馬達想。
戲拍完了,人也該走了。
姑娘喜歡坐在前排中間,馬達就坐在後一排的窗邊。他的視線,通常要跨越好些肩膀、筆記本和水杯,才能抵達一光年以外的那顆星球。晴朗的日子,有微風,吹進來,代替馬達拂過姑娘耳畔。她的長發和裙擺,會在空氣中輕輕晃動。馬達仔細捕捉這一瞬間,將它放入試管,彷彿松鼠儲藏過冬的食物。
不錯,男孩的故事,就是馬達的故事。男孩和女孩的距離,就是馬達和紅裙姑娘的距離。
「帶不走青山、湖水和某個女孩/你便將時光壓縮成一隻行李袋/透明而扁平,裝入落花、魚鱗和詩句。」
所傷何物?馬達想了很久。
「演你自己就九九藏書好。」
「是說夢境么?」她的聲音忽而變得遙遠,卻十分清晰。
馬達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屌絲,儘管真正的屌絲通常不自知。馬達堅持他不是。因為,「我是個詩人」,他說。他的確偶爾寫一些分行的玩意兒,人民群眾難以理解,而專業人士表示不屑:
只聽見紅裙姑娘說:「其實我還沒想清楚,下午那個長鏡頭是什麼意思。」
再沒有了後來,這故事也有了結局:馬達依舊沒有開口,而紅裙姑娘依舊不會知道。
紅裙姑娘答應了。
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男孩很想了解女孩,但女孩並不知道。」
「你太安靜了。沒人敢相信你喜歡紅裙,」發條說,「她可能完全忽略了你的存在。」
發條並未見過紅裙姑娘,可馬達愛找他談論她。戀愛需要圍觀者,對於不擅此道的馬達來說,哪怕暗戀,也需要有知己出謀劃策。發條是個值得傾訴的對象,他一定懂得自己的情懷,至少,明了懷情。
如果她真的屬於自己。
求不得也。
這幾年來,馬達像極了童話里的落魄公主們,日日夜夜,誠心期待,期待儘快有個騎白馬的天使把自己領走。他倒從不恨那些拒絕自己的女孩。在青春偷襲小白臉之前,他也嘗過拒絕愛慕者的感受。他能明白那種滋味,摻雜同情與排斥的苦酒,能醉人,但並不好受。
短片完工,還是叫了《距離》
平日里,馬達窩在生活的區域不出校門。一個人窩在宿舍,吃喝拉撒,看電影。床上床下,二十四小時,在同一個圓圈裡打轉。想見姑娘了,才起身去上課。虎踞在校園巴士上,以紅裙為上限,給來往的女孩們打分。好看的,八九分,身邊有了男友,倒扣十分。
「覺得你挺合適。」
「周末有空么?我最近想拍一個片子,想請你當女主角。」簡單的21個漢字、3個標點,馬達來回敲打了半小時。

7

馬達有個損友,男的,北方某高校低材生,名叫發條。
馬達read•99csw.com對發條說:
「女孩是什麼反應?」
如果沒有後來,這故事不會有結局。因為馬達永遠無法開口,而紅裙姑娘永遠不會知道。
「為什麼挑我當女主角?」

5

十二分鐘的曖昧影像里,男主角未曾真實出現過。他存在的方式,限於旁白、牆上的影子以及模糊的輪廓。攝像機彷彿一隻偷窺的眼,代替了男孩,去追隨女孩。走她時常經過的地方,做她日常喜歡的事情,遙遠地記錄、觀察和迷戀鏡頭前的她。
而你並不絕望,因為你懂得,這種愛情,總是死於無疾而終。
真的,她並不屬於自己。

9

馬達不再聯繫紅裙姑娘了。

4

馬達深知,在一場無望的賽跑中,如果看不見終點,也看不見對手,人很容易就懈怠。明明他不可能贏,可他不願放棄,他想儘可能堅持,所以他希望有人知道,哪怕對方並不在意。讚美也好,嘲笑也好,勸告也好,馬達需要發條擰緊,才不至於跑得太慢。

2

馬達明白,這是意淫。這事兒算不得什麼,畢竟前面還有賈寶玉,「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問題嚴重處在於,它曾讓馬達快樂,如今更多是哀傷。
省下來的那些錢,全用來追女孩了。只是兩場愛情電影、一頓月光晚餐之後,幾乎都沒有下文。馬達真的不善於調情,他只會談情,紙上談兵那種。眾所周知,好馬不食窩邊草。馬達不是好馬,凈撿周圍的花兒下嘴。可花兒們不傻,所以馬達傻——逼了。
他真希望自己擁有一副好皮囊啊。在馬達心底,唯有閃閃發亮的人生,才夠與紅裙姑娘相襯。而他身處人潮,不過是一朵普通的浪花。卑微,渺小,一點也不特別。他歡喜。他自憐。他抱怨。可是沒有人在乎。他九-九-藏-書甚至為此痛恨自己。
馬達極想嬌羞一句:導演、編劇、男主角、製片人以及動作指導,都正是鄙人。擔心姑娘望風而逃,忍道:「片名暫叫《距離》,講的是一個男孩如何暗戀了一個女孩三年。」
馬達不喜論文,喜歡莊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發條精通俗語,精於翻譯:生命比雞|巴更短,知識比地球更廣,以卵擊天下,找死呢。
你只能懷揣著對她的愛,躲在她看不見的角落。暗無天日,猶如一個怪人。
馬達的合法身份是:南方某高校低材生。他這人,正常得普通,普通得可憐。人不矮,也不算丑,倒是真窮。男生宿舍樓左轉一百米,就是食堂。食堂有兩層,每層有十個窗口,擺的菜式、口味無差。唯一區別是,二樓有一巨桶免費湯。大學四年,每日三餐,瘦弱的馬達為省點兒錢,要比別人多顛簸20×2×3×365×4=175200級台階。
馬達琢磨許久,搖了搖頭:
所以馬達告訴發條,紅裙姑娘跟自己同班,一星期在教室里,他們可以見上一二三四五面。通常沒有問候,不期然經過身邊,匆匆打個照面,姑娘自若坐下了,馬達心裏閃了電。運氣好的時候,四目交接幾秒,總是馬達先怯了,生怕多看一眼,姑娘就會告他強|奸。
哪有那麼多的愛情故事?我們更像是落花和流水,淡淡交會過,各自奔向既定旅程。
李良辰,新聞系學生。@木子良辰
馬達和發條,熟悉彼此操性,遙隔千里,透過微信屏幕,也能辨識對方臉上是淫笑,還是撒嬌。他們常在深夜談理想,吹牛逼,憂國憂民。
你也這樣喜歡過一個人么?喜歡到甘願淪陷,喜歡到低入塵埃,喜歡到厭恨自己。你深深迷戀,她卻可望不可即。她散發光芒,而你一身鐵鏽。你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你無法接受。你無能為力。你無路可退。你永遠沒法理解:為什麼對一個人的愛,竟能令另一個人如此卑微九_九_藏_書
「對,搞出點動靜。做些你擅長的事,驚動她。除了寫詩,除了炸政府。」
散場后,馬達送紅裙姑娘回宿舍。黃昏尚遠,兩人安靜走著,目光如鴿,偶然從花影和葉片旋迴,落在彼此身體上,微笑,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沿途樹下散落好些青小果實,馬達和姑娘踩過,發出碎裂的微響。
20歲那年盛夏,暴雨之夜,馬達腦海中第一次閃現了有關死的問題。漫長的十分鐘過去,為了逃避哲學思考帶來的虛無,他爬進被窩睡了一覺。夢裡的天空很大,無數飛機飛過,馬達成功地打下一架。
「我該怎麼演,比較好?」
對他們來說,她們好像是那眾星圍繞的月亮,光彩熠熠,似乎永遠不會,也不該注意到他們的默然相隨。
杳無音訊,真是一個絕情又美好的詞。一刀兩斷,乾淨利索,絕無雜念。可真有人能夠決然如此么?更多的,恐怕是藕斷絲連。明明知道不可能,偏偏說要留個念想。而這餘地,與其說是尊重彼此,毋寧說是殘留幻想。
馬達本想飾演男主角,但見紅裙姑娘真答應下來,他又怯了。可不是么?自己既不英俊瀟洒,也沒有翩翩風度,怎麼做童話故事的男主角?他曾經多麼想接近她。到了如今,伸手可及,他放棄了,不敢試圖觸碰。
馬達挺激動,想自己潛伏多年,可算有了個正當理由,能大胆聯繫姑娘了。此前,他每天閑來無事,至少會觸碰她的頭像十次,翻一翻朋友圈狀態,溫故而知新。打開空蕩蕩的消息框,自己和自己說話,虛構出無數對白,然後心滿意足地返回。現在,他終於可以和她進行一次真實的對話了。
「具體情況呢?」那邊傳過來一張笑臉。

3

有一個長鏡頭尤其漂亮。穿過迴廊,踩過石階,搖搖晃晃,看見紅裙姑娘出現在畫面正中。她坐在高台之上。夏日的午後,有風,陽光灑在她身上,裙裾漣漪。她的臉逆著光,辨不分明。鏡頭時而清晰,時而失焦,觸不可及,有如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