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家庭遊戲

家庭遊戲

作者:
去哪裡呢?沒處可去。陸揚坐在籃球場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球。他想起看武俠電影,總有字幕說「很久很久以後」,就無數次希望早上醒來,空氣里寫著「很久很久以後」,他就可以穿著西裝去上班了。至於做什麼,他也沒想清楚。但籃球服和西裝之間,隔著太遠的距離,他每天都在奔跑,怎麼就跑不到頭呢?
王林說,那你親媽是農村的嗎?
但除此之外,沒有什麼能拴住陸揚的眼睛。只恨成長遙遙無期。
「陸揚,今天你要是出去,就直接回農村找你親爹親媽去!」母親突然亮開了嗓子。「今天王林和我說,她媽和你是一個產房的,我是你生的。」陸揚覺得自己有底氣。
「她媽在中心醫院生的她,咱家沒錢又沒關係怎麼會住中心醫院?」母親冷笑。「你是你爸的表叔送來的,你老家可遠了,在農村。你要是不聽話就送你回去,那裡沒電,你都看不了動畫城。你還招惹王林,要是在農村,人家爸媽可會打人的。」
「什麼罪?」
離陸揚最近的菜是油渣腰花,然後,蒜薹炒肉、排骨湯、西紅柿雞蛋依次排開,按照他喜好的先後。陸揚悶頭吃飯。北京離石家莊雖近,但他在兩個城市的家都是郊區,中間還有兩座嘈雜的火車站,他試圖解釋路程艱難,每次開口的時候,飯都堵住了嘴。
窗台上,她侍弄了一些綠色蔬菜。幾根蔥苗,幾蓬韭菜,有一次還種了草莓,經過漫長的等待,終於獲得一顆完整的果實。這讓她有了遼遠的想象,一片森林指日可待。老頭子對她的愛好不置可否,她辦了內退,閑著也是閑著。家裡也不用買蔥了。
母親忍住笑,「農村生的,你親媽對你可好了。」話落,她扭捏地瞅了丈夫一眼。丈夫咧嘴也樂了,像某種隱秘的共振,二人漾開一模一樣的笑容。
「還不如把揚揚送回農村得了,在這裏受個什麼罪。」
王林說,胡說,我媽和你媽一個產房的。
要是父親在家,二人一來一回更加起勁。「聽說他親爸在老家開始掙錢了,要不要送回去呢。」「但是他親媽脾氣不好,送回去也遭罪。」「喲,還是因為他爸老喝酒吧,容易把孩子也帶成一個酒鬼。」「他媽還老說別人,自己也沒什麼本事。」年歲日久的婚姻中,他們似乎找到新奇的玩法。末了,他們問陸揚,「你想回去嗎?」
「我和你劉阿姨在農村就很要好,後來做同學,這關係就更好了。」母親給陸揚夾菜,「你現在都不知道農村是什麼樣子九*九*藏*書,忘了你老家了吧?」她沖劉阿姨擠擠眼,「你就是我跟你爸從農村抱來的。你要是現在還在那兒,可吃不到這麼多肉了。」劉阿姨趕緊笑笑。
陸揚說,我媽親口和我說的。她說我是農村裡撿來的。
陸揚扒盡最後一口飯,推開飯碗,抱起球走了。母親在後面喊:「你怎麼這麼不懂事?我——」門在身後合上,陸揚沒有聽到後面的話。
有一天家裡來了陌生人。陸揚抱著籃球回家,一身臭汗,母親把他推到一個女人身邊,滿臉笑容,「陸揚,都這麼大了。」女人四十上下,眼睛小小的,但很舒服,陸揚也不自覺笑了笑。「我是你劉阿姨。」女人話不多,一身啞灰的套裝,柔和的光線一圈一圈從她身上延宕出來,他們都在這光圈的中心。劉姨來吃飯,母親又操持了一大桌子菜,還特意做了她們上學的時候最愛吃的炒涼粉。
「王林她媽媽都抱外孫了。」母親說。陸揚覺得這句話語法奇怪,明明是王林生了兒子。
陸揚耷著臉跟在父親後面進了家門,一股醬香的味道充塞了七竅,立刻一個激靈,衝進廚房尋摸吃的。他一邊大口划拉菜,一邊瞅著電視里放的動畫城,還不知怎的分出一小部分注意力不讓父母奪了遙控器。
大學的時候他有次提起,對回到農村的恐懼。父親倒倒煙斗,「你都成年了,還怨父母嗎?父母沒本事給你提供好的生活條件,你以後要自己創造。」母親也難過起來:「我是不如你劉阿姨,都能留在北京,你現在都經常去找她。石家莊不是首都,也是省會吧?」「我不是說你們沒本事。」他臉紅了。父親說:「你現在過得也挺好的,重點大學重點專業,這父母至少有一部分的功勞吧?」
有一次父母吵架,母親把他放到門外,讓父親「送他回老家」。陸揚頭一次體會到傷心,這類似於溺水,他能夠感受到周圍的世界,但這個世界里,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他不斷下沉。他甚至快無法呼吸。巨大的恐懼讓他抱住父親的雙腿,在父母親的撕扯之間,像個陀螺一樣旋轉。陸揚後來也無法解釋那天的行為,他還沒到叛逆不可遏制的年齡,對「老家」也毫無感情,他只能用近乎絕望的自保來說明自己那天為什麼在哭得快要斷氣的時候,一步一步走下樓梯。他磨磨蹭蹭到了樓下,一回頭,發現父母親愕然地站在陽台上。他後悔沒帶上火腿腸,要是餓了該怎麼辦,如何去抵擋這已然針扎一般的夜色。「那九*九*藏*書我以後還可以來嗎?」他抽泣著說,透露了他一生最大的秘密。
陸揚說,她不是我親媽。
「那我回去。」陸揚昂著頭,語氣卻如蝸牛的觸角,在空氣中點了點就縮回來。
「你說的那事兒,其實我們也沒說過幾次。」母親說。「再說傷心的也是我們,對你那麼好,你竟然還想去找親父母。」
「農村地方也大。不像咱家,進來就抹不開身了。樓下那老范家還分了個小院子。」母親又說,「不過他媳婦出生就少了一隻手,不知道要那麼大院子做什麼。」
和往常不太一樣,陸揚這次有些生氣。他說不準是因為母親在一個外人面前又重提此事,還是因為這個外人,劉阿姨,自己也試圖討好她。她看起來溫柔賢惠,別人常常用這個詞形容自己的母親,但他覺得劉阿姨更值得褒獎。
「你想回去嗎?」母親在飯桌上問陸揚。「到時候可沒籃球打了,只能和牛啊雞啊什麼的玩。」
陸揚垂頭喪氣,扒開樹帘子準備回家。母親站在陽台上喊他吃飯,他抬頭望望,母親早上上班吹了頭髮,歪過一邊像個掃把。她穿著和頭髮不相稱的圍裙,扯著嗓子問他,你爸呢?
回趟家不容易。一年有兩個長假,一個春節,陸揚最多能見父母三面,但實際上在這十年裡,他只有三年做到了這一點。你過節回來嗎?母親打電話問。我都多大了,剛開始工作的時候,陸揚說。我加班忙,陸揚後來說。這其實是北漂的生存狀態,陸揚又說。你又不是回新疆,是回石家莊啊,母親說。
劉阿姨點頭稱是,對陸揚說:「將來揚揚到了北京儘管來找我。我兒子比你小一些,你還是大哥呢。」
陸揚厭惡地看了母親一眼。他已經習慣母親不時要把他送回農村老家,有時候家裡來了電話,母親會突然神秘地說,是你老家打來的,要接你回去。「回去就回去,讓他們來找我啊。」陸揚說。
終於,哇的一聲,陸揚齒縫間的菜也露了出來,「我不回家去,這就是我家。」
「我一大早去買的肉,這腰子也是新鮮的。房間也都打掃了。還有廁所,你不喜歡我們接水,我們也沒接。」母親捏著筷子指點全屋,廁所的水龍頭果然閉嘴了,不再免費滴入一個已經有五年歷史的紅色塑料桶,很多年裡,家中地板的清洗只依靠這晝夜不停的福利;現在它安靜了,但那隻桶在半米遠的地方虎視眈眈,隨時準備返工。「電視機是新換的,我和你爸老了,眼睛花了,得看大屏幕的。」九*九*藏*書她頓了頓,「你寄給家裡的錢我都存著,哪天你結婚了我再給你。」她眼角的皺紋緊閉又舒開,「看看,還是父母對你好,你不會去找你親爹媽了吧。」
「有女朋友了嗎?」母親問。陸揚知道這一定也是父親想問的。「還沒有,我還是先工作。這事兒得看緣分。」他大口吞咽飯菜。
陸揚小時候比較調皮。有一次掀了王林的裙底,還要把毛毛蟲放在她麻桿一樣的腿上。母親扯著耳朵把他拎回來,又腆著臉上門給鄰居賠罪。陸揚想,這算什麼。院子里有一棵歪脖子樹,春天抽條,樹枝垂下來像個鍾罩。陸揚把王林摁在裏面說悄悄話,沒人看得見。
陸揚徹底糊塗了。在似乎永遠也完結不了的童年中,他到底被推出去過幾次呢?數來數去,也只有一次而已。這和因為語文考不好被打了一次,初中被偷看日記一次,打架被關禁閉一次有什麼區別呢?與父母相伴的數千個日子里,這都是個位數。但他解釋不了在那個針扎般的夜裡,他為什麼無法感知到時間的流逝,無法相信太陽會像掀鍋蓋一樣把今夜掀過去,而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
「劉阿姨在北京工作。」母親介紹說。她們是護校同學,之後就再無聯繫。母親在當地的醫院里做了護士,劉阿姨嫁到了北京,成了首都人。「我們揚揚將來也去北京。」母親又說。石家莊和北京離得那麼近。
「工作忙嗎?」父親問。這十年裡,父親很少主動聯繫他,都是母親來電,他再接過話筒說幾句。無非是「工作忙嗎」「身體好嗎」之類,他每次的回答也一樣。陸揚不知道這多出一道的轉手程序,到底來自偉大的沉默傳統,還是溝通的無能。
王林說,陸揚,我告訴你媽去。
他專心地哭起來。這哭聲之前沒有,以後也很少聽到。至少管道里的老鼠意識到了這一點,它們放棄了陸揚母親丟棄的菜葉、肥渣和蛋殼,轉身湧向更幽暗的地底。葡萄藤附近的蒼蠅飽食了紫紅色的汁液之後,正在玩弄老保安稀疏的頂發,卻突然炸裂,濺了他一腦袋的老年斑。每個家庭里的狗都開始不安地躁動,大院門口鞋匠養的狼狗停止了閉目養神,歪歪扭扭地站起來想嗷幾聲,第一個音調還沒發出,鞋匠瞥見路人驚恐的眼神,頭也沒回,就扔了一個皮鞋直擊它頭上。大狼狗又倒下繼續睡覺。
陸揚打了個飽嗝。油渣腰花雖然美味,但他也得注意三高了,下次薅幾節母親種的蔬菜吃。後天去北京的車票已經訂好,他盤算著明天帶九-九-藏-書父母去爬爬山。他至今都沒有去過農村,母親又提到他親爹媽的事情,他遲疑了一下。他相信自己早就感受不到什麼情緒了,不只是在家裡,在北京也一樣。所面對的只有問題,問題總會有解決的方案,找不到方案,便是無能和懦弱。他拒絕承認自己的無能和懦弱。因此,當一絲絲酥麻的感覺爬上心口時,陸揚不自然地撓了撓,想要扯掉。
「你帶哪幾件回家?」母親打開陽台取曬好的衣服。
只要不回家,他就好好的。一到回家的時候,心裏就有些發毛,他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可能是大院里互相攀比的風氣,可能是還得看見王林。她早早嫁做人婦,圍著孩子老公轉,好像不曾走出當年的樹罩子。「看不上我們小地方了,」父母有時候感慨。他知道也不是這個原因。
陸揚有點不知所措,王林的話也不能信了。「我真是農村生的?」
好在陸揚也是個心寬的人。不知道是遺傳了母親的大大咧咧,還是遺傳了父親的深不可測,反正陸揚的感覺從不過夜。前一天晚上大雨沖了沙堆,他賭氣不回家就站在雨里,沖多少他放回多少沙子,第二天又跳進游泳池,和水恢復了邦交關係。這個院子越變越小,草長鶯飛的時候,和王林在樹罩子里說說話也很好玩。
錦,作家、媒體人。@vikimoon
陸揚咽得舒坦,放下碗筷又要出去。「得睡午覺。」母親不容置疑。「聽你媽的話。」父親也跟上。他迅速估算著闖出門的可能性,心頭一明一滅。
她們回憶起在農村下鄉的事情。「揚揚都分不清蔥和蒜苗」,母親想到年輕的自己在田間曬十幾個小時,然後到老鄉家喝麵湯。吃不飽,但身體卻奇異的虛胖,她像一頭壯實的牛一樣勞作不休。那個時候,她還不需要考慮到將來的事情。
「洗手啊!」母親嘆了一句,看兒子鼓起腮幫子咽菜的樣子,心裏泛起熟悉的厭惡感。「這也都是隨你家。」她對丈夫說。兒子粗大的關節、橫長的下頜角和無法被馴化的進食習慣,只能來自夫家沙化的土地。
「男孩子嘛。」父親說。他並不真的在意,反而有血脈流傳的驕傲。
「有人管啊。農村不就沒人管他了,正合他意。」
在飯桌上微弱如燭光的停頓中,母親突然發覺,自己好像說了什麼孩子不樂意的話。她也許是老了,對一些事情沒那麼確定,有時候做一道菜也要反覆問口味,別人少稱讚一句就覺九*九*藏*書得是敷衍。她詢問式地看了看陸揚,沒有從他臉上找到開心或者難過的證據,他兩頰沉默地鼓起又縮進,食物就消失在這機械運動中。本來以為兒子和我們不一樣,結果還不是和他父親一個德性,母親想。
「盡瞎說。」
父親的辦公室就在前面的樓上。陸揚從出生就住在這個院子,他的小夥伴們也一樣。父母們都在前面的樓上班,中午下樓回家炒個菜、睡個覺,下午再晃悠悠去打個卯。院子里什麼都有:小賣部,從父母衣兜里偷來一塊錢能買兩根香腸;籃球場,等大孩子們用完之後,陸揚在角落裡用磚頭壘一個小灶,點火烤香腸吃;葡萄滕,夏天的時候最好,一竿子擼過去,然後踩爛掉在地上的葡萄,蒼蠅就能把老保安逼出來;還有一個大澡堂,陸揚在這裏見了大多數小夥伴的第一面,也包括王林。
陸揚十八歲去北京上了大學,畢業后就留在了首都。每天生活無非地鐵、老闆、客戶,小區門口的快餐店就能解決飲食男女一半的問題。有時候家裡來電話,他開著免提繼續做事情,要關心的事情太多了,北京的房價,上海的股市,美國的老闆。石家莊的家聽起來和這個名字一樣土。他仍然是個心很寬的人,負面的情緒不會帶到第二天,不然呢,滿城皆是傷心人,不信去坐一號線。
父親喉頭涌動著濃重的痰,他看了一眼垃圾桶的位置,有點不情願地挪動屁股,抬腳走兩步。「揚揚說不定是個壯勞力。」他用清過的嗓子說。
知道陸揚回家這天,母親早早把老頭子從那個清閑的事業單位叫了出來。他們抹凈了沾染在傢具上的灰塵,「嘿,這可是北京的灰」,老頭兒說。陸揚住的小屋被單都原封不動,亂七八糟的書,整齊地碼在書櫃里,對於母親而言,那些仍只是亂七八糟的書。她沒忘記去超市買腰花和五花肉,每次兒子回來都嚷嚷要吃,「看來北京也不是什麼都有」,她微笑頷首。
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直到他們說了那句話。陸揚把半盤油渣腰花划拉進碗里。菜是母親的絕活,炒鍋上弔一塊五花肉,先割幾塊肥肉炒出渣渣,再下腰花。陸揚十八歲離家之後,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吃到過這道菜,一口腰花軟糯糯,一口油渣嘎嘣脆。他現在二十八歲,一身精壯的腱子肉,好過的女人數不清。
「喲,還不高興了。」母親咧著嘴笑,「要不是我和你爸,你能在城市裡生活嗎?要不是我認識你劉阿姨,將來你要去北京了,誰照應著你?」她轉向劉阿姨,「是吧?」